1
静好睡着了。
钟羽起身,穿上衣服,合上门,又进入姐姐的卧室。
灯灭着,但是钟羽知道姐姐在。漆黑中,有姐姐一抽一抽的喘息,还有那双雪亮到刺人的眼睛。
钟羽把灯开了。突然而至的光线将姐姐坐在床上的身影拉得分外无辜。地上那只木盆也跟姐姐一样,拖着非常无辜的影子,只有旁边一摊水渍提醒着先前发生过的邪恶。
姐姐眨着眼睛,“小羽,你喜欢她。”又嘎嘎笑着,“你疯了一样喜欢她,你喜欢她真是疯了。”
“我是疯了。”钟羽朝着木盆用力踢了一脚,木盆侧身翻倒,狼狈地滚了起来。钟羽站到姐姐面前,说:“姐,从一开始你就认出她了?从认出的那一刻你就蓄谋报复?你故意要她为你洗澡?”
姐姐冷笑,“我不该报复吗?他把我的青春、未来、幸福都谋杀了。我在精神病院待了四年,你也眼睁睁看着我在里头待了四年。我以前不明白现在明白了,你是为了他的女儿,你爱上她所以你怕我害她。我是想害她,让他尝尝失去的滋味。”
“姐,够了。”送姐进精神病院是他一生最大的失误。那时候,姐的病症渐轻,在家待得无聊,念头突然转到了毕业答辩,就想回学校。有天,她趁父亲外出,偷偷跑了出来。当然到了学校,她也全都明白了。
她去朗园找姚书存。姚不在。她见到姚的女儿,漂亮得像个精灵,就把主意动到她身上。那个夜里,她拿着个矿泉水瓶,静静候着姚书存的女儿。若不是许姨发现了情况,及时制止,一场危险在所难免。
钟羽随后接到许姨的电话,找到了姐。矿泉水瓶里的液体已经泼翻在地,发出刺鼻的味道。
许姨说:“我上夜班,正好经过,看到了她,先还以为是静静在等爸爸回家,就想过去跟她说下话。却发现是你姐。我一惊,觉得蹊跷。她看到人,就拧着瓶盖,追着朝我泼来。幸好我有准备。”
钟羽拉过姐,问:“瓶里装的是什么?”
“硫酸。”姐天真地笑着,像婴儿一样,无惧无怕。
钟羽一记耳光就要拍过去。姐坦然迎接着,“小羽,你打死我吧。我也不想活了。”姐流着眼泪,看着很正常。
他把姐押回家。姚书存听闻此事,赶到他家,强烈要求他把姐关到精神病院,说:“你让她对着我来,怎么样都成,但我女儿很无辜,我不能害了她……你不同意?你能保证你二十四小时看着她吗?我反正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看着我女儿。”
钟羽妥协了。因为他不能保证姐不会再去伤害静。他与姚书存一起把姐送进精神病院。姐不闹不叫,对他说:“我进去了,也让你和爸爸清净,挺好的。”对姚书存说,“你真伟大。”
钟羽知道姐姐那时候病症不重。但因那一念之私,他伤害了姐。
后来,他再碰到许姨,许姨对他说:“不好意思,小羽,你姐姐当时拿的不是硫酸,是小便。我不是衣服上溅了吗?拿回去洗,洗干净了,没发现褪色、漏洞。”
钟羽无语。他相信姐那时候并不那么恶毒,姐的恶毒是在被送进精神病院后。
姐姐与那些非正常人一起关了四年。每每想起,他总心存愧疚。他迟迟未生结婚之念,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怕别人接受不了他姐,而他是要照顾姐姐一辈子的。
钟羽长叹一口气,对着姐姐惨淡地说:“你以为他过得好么?他中风了,离开你以后,也再没有名誉、仕途、幸福可言。姐,还有件事我没跟你说,就是你被他送进精神病院的时候,他的女儿被人强暴了……你满意吗?”
铁一般的沉默,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钟羽只觉得心哆嗦得厉害,黯然转身。停了片刻,他又对姐说:“姐,仇恨是什么?仇恨除了伤害别人伤害自己还有什么用吗?生活是公正的,该受到惩罚的都在接受惩罚,包括你、我。”
“是你做的吗?”姐嗫嚅着问。
他打了个冷战,出门,转身进静好的房间。
静好还在睡,侧着,将受伤的右肩露在外边。烫伤不严重,涂了药膏后,两三天就能恢复正常。但是她心里的烫痕应该没那么容易过去。
她入睡前对他说:“我不恨你,但也不能再爱你了。我本来想爱你的。”
他们立场分明,身体再水乳交融,现实的距离依然横亘。
她说:“我从不抽烟,我只是根据它找你。找到你,然后忘记你。”
他相信她能。找到之前,他存在她的想象中,她所有的感官为他绽放,她痛彻心扉又黯然神伤地想着他,他们俩在彼此的意念中恣意妄为,是没有任何禁锢、不存在界限、最最纯粹的男女关系。
现在全部落实了,梦也就自然结束了。
他想抽烟,推门进院。父亲还没睡,在墙根下啪嗒啪嗒抽着旱烟。
“爸,你还不睡?”
“哦。”父亲抬起头,脸上布满忧虑,“那姑娘没事吧?”
“还好。”
“是,姚家的女儿?”
“是。”钟羽摁下火机,点着烟,苦笑道,“说成晓燕,只是怕姐认出她,但还是认出来了。”
“你也要考虑自己的事了。别因为姐耽误了自己。”父亲没问他为什么明知姐这样的情况还要把姚家女儿带回,只因他已看出他对姚家女儿的心思。
“我不着急。”
“我着急。你娘要活着也着急。小羽,你喜欢这个姑娘,而不是晓燕吧。我跟她道歉,保证以后不会去找你们。你们住A市,过自己的日子,我们不去。”
“爸,你想哪儿去了?我们没那事。”钟羽心里卷起苦涩。他的父亲不知道很多事,只以为他与她的障碍就是姐姐与她爸那些陈年旧事。
还有很多。有了那些,他与她不可能;当然没有那些,他和她也就是陌路。
父亲磕磕烟袋,“好好待她。我总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妈妈以前也不答理我的,还不是被我弄到手了。”父亲想起当年事,含糊笑起来。树影在他脸上轻轻摇曳,与清白的月光相映成趣。
“快回去睡吧,我也要睡了。”父亲站起身,一步一步挪回去了。这夜,他或许会做个好梦。梦里有妈妈,还有年轻时候的爱恋。
钟羽继续抽着烟,有时望望发白的月亮,有时又望望静好酣睡的房间。院子里游荡着烟的辛香,墙角有蛐蛐的叫声一丝丝流水样地传来。
月色漫过大地,发出透亮的光。远远的山隐在钴蓝的苍穹中。
不知什么时候,门吱呀一声打开,静好穿戴齐整地站在门口。
“嗯?醒了?”钟羽站起来,害怕她跑。可是她说:“我想,用下厕所。”
“等一下。”钟羽进屋取了手电,“茅房没有灯,要不我帮你照着。”
“不用。”她劈手夺过手电,脸微微涨红了。他想她真是可爱得紧,明明跟她已经透明过了,居然还会脸红,有心开她玩笑,说:“真的不用吗?那你小心,要是屁股生风,可别太紧张,鬼是不会有的,就是可能会有老鼠。”
“老鼠?”静好的梦魇,她低呼起来。她咬着唇想了半天,把手电交给他,迟疑道:“那我进去,你远远地站在外边给我照明。”
他笑出声,“骗你的。但是我真的乐意效劳。”
她瞪了他一眼,抢过手电走了。他掐灭烟,进了室内。今夜,他打定主意要抱着她入眠,这样的机会也许一生也仅此一次。
静好回来了,看他坐在床沿脱鞋解衣,慌道:“你干吗?”
“睡觉啊,时间也不早了。”他很无辜。
“你也睡这里?”
“不然睡哪里?”
“跟以前一样到外边打地铺。”
“我不想打了,要睡地铺你睡。我是主人,我有决定权。”钟羽打个哈欠,钻进被窝。
静好还在犹豫,不知道是不是要站一夜好。钟羽已经忍不住了,跳下床,拦腰把她抱了过去。她反抗,他压住就是一通猛亲。
她拗不过他,终于停止动弹,塌陷在绵长如水的吻中。
他熟练地为她宽衣,将她纳到自己胸前的凹处,双手交缠揽住了她的腰。他把下巴搁在她的脑袋上,一点点蹭着发丝,眼睛里幻想着未来的长长久久。
“静。”他被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激得不着边际,摸索着她的肚子说,“你说会不会怀上呢?要怀上了,你走投无路,只能做我老婆了。”
静好本想骂他,又觉得他的话粗是粗了点,但不难听。其实像这样子亲密地躺在一起,说着情人间的体己话,窗外月光溶溶,天地安宁,何尝不是自己多年来的向往?
“做我老婆应该挺幸福的,暖被窝,打洗脚水,这类活就不要你干了;做饭、洗衣、收拾家,估计你大小姐也不乐意干。算了,都我做吧,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他露出神往之色,好像未来已在他脑子里勾勒完毕。静好忍不住泼他冷水,“你十八岁强奸了我,然后,要我做你老婆?”
“有什么不行呢?我们农民有农民的智慧,与其两败俱伤,不如皆大欢喜。你把我送进监狱,确实解恨;可你呢,清誉扫地,也嫁不出去。何必呢?”
“真没见过像你这么无耻的。”
“难道你还想嫁给周岁安?”
静好勃然大怒,“我就嫁,就嫁。”她拿枕头死命砸着他。
钟羽说:“好了好了,你想嫁谁嫁谁,只是别再打了,弄出人命来,你也嫁不了。”
静好手势微了,钟羽探出头,看到静好在夜的微光中一脸忧伤。他心疼起她了,将她拉到胸前,说:“我不开你玩笑了,你也别胡思乱想。你不喜欢我,我也不能勉强。这个总要两相情愿才好。”
静好的眉头蹙得更紧了。这根本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她好恨他啊。当然,恨他不如恨自己,明明从一开始就嗅到了这个人的危险还跟个弱智似的靠近他,现在如何收场?又想想,跟他度过的几天,是以前从没体验过的心醉神迷,就算之后沉沦痛苦,也还是值得的吧。这么想着,她渐渐安静下来。
他时不时地亲一下她的头发、脖子以及耳后的地方,舍不得睡觉。她也一样,抓住他扣在她胸前的手,若有所思地抚触着。他探上去摸她的脸,她一口咬住他的中指,熟悉的烟味在口腔弥漫,一股眷恋在她心里温柔地涨起。
她问他:“你什么时候把我的照片塞在钱夹的?是有预谋的吗?”
他说:“我随身带了好多年。不一定放钱夹,有时候放衣服暗袋。”
“不信。”静好摇摇头,又忍不住问,“要被发现了,你怎么跟人解释?”
“我就说是我妹,失散了,我等着重逢时还能认识她。你那么小,几乎没人会误会是我女朋友。”
“你真的很……喜欢她吗?”
“每逢心情沮丧的时候,我会拿出来看看,告诉自己,这个人在看着呢,加油!”
静好笑,“想不到我还有励志作用。”
“你的作用还很多。其余的就不告诉你了。”钟羽把她扳过来,凶猛地亲她,“别离开我……答应我……”
静好嗯嗯啊啊,这一晚,就什么都答应了吧,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相待呢?理智是面目严肃的法官,到点就会将他们阻隔。
2
静好醒来时,钟羽还在睡着,脸上有隐约的笑,五官挺秀,应该是做了美梦。
静好小心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臂膀中抽出。他鼻子抽了抽,像是有所察觉,但没有醒过来。静好摁摁右肩,果然没有太大的痛感,这次烫伤事件,好像只为成全他们的一夜情。她嘴角翘了翘,微露自嘲,而后利索地穿好衣服,提起自己的行李包,最后看他一眼。
她不可能做强奸犯的老婆。无论怎么留恋。所以,到此为止。
她悄悄出了门。院子里落下薄薄的晨雾,天空似有晨星寥落。早上呼吸的第一口空气洁净清爽。
“晓燕,我送你。”有个声音传来,静好一愣,惊讶地发现钟羽的父亲就站在院门口,靠墙抽着旱烟,好像专程在等她。
“不用了,我自己走就可以。”静好颇尴尬,“伯父,您进屋吧。等他醒了,帮我说一声。感谢这几日的招待。”
“你怎么认得路呢?”老人伸手抓过静好的行李,另一只手则提着早就备好的一个鼓囊囊的编织袋,先行走了起来。
“我来。”静好哪能劳烦老人,硬是拿过了自己的行李。知道推拒不了他,只好同他一起上路。
“伯父,我不是晓燕。你叫我静好。”在路上,她跟他说。
“我知道了。昨天,小羽跟他姐姐吵架,我听到了。”
静好不知道钟羽跟他姐说了什么,暂且沉默。
老人叹了口气,叹息太重,让静好有回音的感觉。
“我给你准备了些山货,带给你爸爸吃。”
“你见过我爸?”
“几次呢。最后一次,是他姐从那边出来。”
静好想大约是从精神病院出来,爸爸几年前的中风应该跟这次来访有关。
“你爸身体怎么样?”
静好不知道他知不知道爸爸中风的事,也不便告诉他,就道:“还好。”
“我晒了些野菜,腌了些野味,你爸爸来那次,做给他吃,他吃得满有味的。”
这么久远的事,难为他记得。静安说了声:“谢谢。”
“还给你新做了烙饼,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待会上车当早餐。”
静好觉得鼻子有点酸,默默地,再也说不出话。
山道安静,偶尔划过几声闪亮的鸟鸣。
雾渐渐散了,粉紫的晨曦柔和地缀在远天。又是全新的一天。
无论如何,这一趟行程并不坏。
老人一直把静好送上去D城的火车。静好在车里跟他挥别,没法不想起嬢嬢。属于那一代的温暖还激荡着她,她想着回家后,无论如何要抽个时间去看看嬢嬢。
上车后,她开了手机。刚开,电话就进来了,是钟羽。
“不打声招呼就走?”
她龇牙咧嘴,努力平息了一下心情,说:“你爸送我了。”
“你在哪儿?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走。”
“我上车了,你在家多住几天陪陪你爸。”
那边沉默,而后说:“静,我希望这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她说:“可是,在我看来开始和结束都是一样的。”
车子刷刷往D城方向驶去。早上的车,没多少人,她周围都是空的。她把钟羽父亲给她的编织袋解开来,里头,野菜野味琳琅满目,还有她爱吃的野果。装烙饼的餐盒是温的。老人大概一夜未眠,知道她是谁,也知道她将走,就早早起来,把东西归整好了。他没法代儿子挽留,只能代儿子送行。
静好提出水果的时候,蓦地发现袋中还躺着一个信封。她拿起,信封鼓囊囊的,打开,居然装着一千块钱。里面还夹着纸条,是钟羽爸爸写的:
这是给小羽媳妇准备的见面礼。我不管她是谁,叫什么名字,我只认定小羽第一次带回家的就是。
静好看至此,眼泪决堤而出。
手机开始哔剥作响。这几天锁闭的短消息一股脑进来了。
绝大多数是周岁安的:“干吗关机?”“你敢关机!”“没出什么事吧,看后请回复。”“姚静好,拜托有点机德”……最后一条:“不回是吧,明天我找你去。”
看时间,昨天发的。如果他当真的话,那么此刻他应该正要坐火车从A市赶来。她不知道还能不能阻止,连忙给他打过去。
周岁安第一时间接了,好像手机一直揣在手里,第一句话,“你还没死是吧?”
“真不巧,我还活着。”
“姚静好,做个有素质的公民那么难吗?”
“宪法没有规定,公民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
“你明知我会着急,就算懒得答理我,跟我发个短信报声平安很难吗?”
静好自知理亏,道:“不好意思。你现在在哪儿?”
“你呢?”
“我快到D城了。你别过来,我晚上就回家了。”
“好吧,我在火车站等你。”
“哪个火车站?你不会到D城了吧?”静好急道。
周岁安心情开始好转,“激动吧。我待会儿买束玫瑰花,保证让你第一眼就看到我。”
静好挂了电话,脑子疼了起来。待会儿她要面对周岁安,她实在不忍看那张喜气洋洋的脸突然之间耷拉下来。然而,经过钟羽后,他们已不可能。
这不仅仅是因为她知道了钥匙是经他之手流出去的——这个问题她早就猜到,经过时间的流逝也不再为此耿耿于怀,事实上相比于他的交出,钟羽的行为似乎更不可宽宥——更重要的原因是,她的情感已经交付了,虽然是一份黑暗的爱,看不到出路,没有结果,但是爱就是爱,它是完满的,独一的,排它的。
结婚的念头是有点草率,贸然悔婚也实在是伤人,但是,岁安是否真的爱她?他这么多年深情不改,有几分痴,几分责,几分悔?也许,自救的念头还要多一点吧。这么开脱着,静好又渐渐轻松起来。
周岁安果然捧了花在车站接她,不过不是玫瑰,而是百合。他说,怕你叫俗。
“百合五大三粗,更俗。”静好说。
“是不是有艳遇啊,居然疯到要关手机。”周岁安接过静好的行李,随口说。
静好心内咯噔一下,慢吞吞走了几步,打了个腹稿,说:“岁安,有件事我想问你。”
“别这么严肃嘛,你一严肃我就害怕。”周岁安打哈哈。
静好看着微红的日头,努力平静地说:“你认识钟羽这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