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道,他听到周岁安的声音从虚掩的门里传出来,“你叫我怎么原谅我爸,他还是个人吗?怎么可以二十多年不闻不问不管人家死活?我不是对……对那个人有意见,我是对我爸,简直失望透顶。”
女孩子的声音,“岁安,你就过去见见吧,毕竟是你哥啊。你不去,他会有想法的,以为你看不起他。”
钟羽头晕目眩,加快了脚步。
他为什么要接受他们的怜悯?他不要。
6
出了朗园,钟羽呆呆站在马路边,手摸向兜,把录音笔拿起。没错,凭着这个,还有信访局的举报信,他可以再掀一场轩然大波。可结果如何呢?是否就能证明这个世界并不疯狂?他恍惚地笑了笑,也许,在证明之前,他已经完蛋。
他感到非常非常难过。即便证据确凿,他依然还不了单书记的清白,依然不能做一个力挽狂澜的英雄,依然只能任事情黑白颠倒。这是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每个人都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无耻但平静。
他绷紧全部力气,在心里长长地啊了声,无声的呐喊被堵在喉头,郁闷排山倒海充斥心间。
有人推他,是哑巴。哑巴的眼睛驯良关切,分明在问:你怎么了?没事吧?钟羽喉头一紧,仓促抹了把眼睛,说:“你怎么在这儿?”
哑巴指指三轮车,车上装着煤气罐,大概刚换煤气去了。
“我来吧。”钟羽把哑巴赶到车后,帮他蹬起车来。
那是钟羽第一次去哑巴家。哑巴家位于城南平房区。胡同歪歪扭扭,路面内涵丰富,违章建筑无孔不入,孩子们来来往往跑着闹着,不知忧为何物。穷人的世界总是这样,杂乱、喧嚣,生机勃勃。
哑巴拉亮灯。屋子不大,屋内摆设却有条不紊,可见女主人很爱干净。
钟羽帮哑巴把煤气罐安置好,说:“许姨不在?”
哑巴点头,做了个手势,问他吃过饭没。
钟羽说没吃,转去里间。哑巴的房间很小,仅够放一床一桌一柜一椅。桌上堆一些书,多是地摊上买的用于消闲的旧书,其间夹杂的精装三卷本《水浒传》分外引人注目。他拿过略翻了翻,夹在里头的一张照片掉了出来。
是静。照片原应该是合影,被裁切了一半,只剩了她。她在A大校园,背景是满坡的樱花,衬得她灿若烟霞。
钟羽太惊讶了,难道哑巴也暗恋她?
一愣怔后想,为什么不能呢?就许他暗恋不许别人暗恋,就因为他是哑巴比他更潦倒更卑贱所以才丧失权力吗?
哑巴端着两碗面过来,灿黄的荷包蛋横铺在面上,像花儿一样开放。
“她很美是不是?”钟羽指着照片。哑巴脸红了,去夺,钟羽没给。
“你喜欢她?”钟羽把照片翻过来,看到背后的字,“静静,你也叫她静静?”
哑巴点头。
静静,静静静静……钟羽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只觉一股感伤雾一样升起。
“你哪来的照片?”
哑巴写:许姨跟她照的合影。我偷偷拿过来的。
“给我怎么样?五十块钱。”
哑巴笑着摇头。
“一百。”
哑巴还是摇头。
“三百。”钟羽一鼓气,“不能再多了,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哑巴把照片递给他,抿着嘴乐。
钟羽原是跟他开玩笑,哪能真要,连忙道:“逗你玩呢,还是你拿着吧。天天看着这样的,眼界会高,咱也没啥能耐,还是现实点,娶个差不多的就成。”
他把照片放下,吃着面,忽然道:“喂,下次我给你搞几张碟看看,比你这照片可强多了。”
哑巴困惑地看着他。
钟羽忍不住说:“阿元,你这样窝窝囊囊活着,你不觉得憋屈吗?在地下看着车,吸着尾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你也别自卑,以为自己不配,现成的,五块钱,你就可以看到脱光衣服的女人。一百块,或许不要这么多,你就可以亲自试验一回。”
哑巴露出凶悍的神色,别过身,不理钟羽。
饭后,哑巴要回车库,钟羽跟他一起走。拉门的时候,他发现门背后挂着黑头套和白大褂。黑头套类似于香港警匪片中抢劫犯的行头,从头蒙到颈,只在眼睛处抠了两个洞;白大褂则类似于疾控中心医生的防护服。钟羽相当好奇,问:“你家怎么会有这个?”哑巴用用手势告诉他:是许姨的。许姨最近在一家化工厂揽到活,因为接触有毒物质,厂子发了这玩意防护。
出了门,钟羽抬头看天,路灯照亮的天空跟他的心情一样晦涩。云层聚集在一起,像斗殴。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他压抑的心呼唤着。
出了棚户区,到路口,钟羽看到有个卖盗版碟的,正在狼狈地收摊。他让哑巴稍等,跑过去跟人家交易了几张。待他回到哑巴身边时,雨哗哗哗瓢泼起来。
钟羽拉住哑巴,“到我宿舍避避雨吧,你也顺便洗下澡。”他已经搬到信访局宿舍。那边条件好,可以洗澡可以煮饭,也没臭尿桶让他倒,最适合安心学习,但是两个多月了,他没翻过一页纸。
哑巴跟他去了。因为家里没有卫生间,每逢来钟羽宿舍,他都少不了洗个澡。
哑巴洗澡的时候,钟羽打开电视,接上VCD机,把买的碟塞进去。蓝屏之后,瞬间出现一堆堆撩人的镜头。他摁着方向键,没选,等着哑巴出来。这个燠热的晚上,他的心汇聚着一蓬蓬无名的焦躁,一触即发。
哑巴干干净净地出来了,当瞄到画面时,整个人局促起来。
“别这么衰。”钟羽把他拉到地板上,让他靠着床沿,“看哪个?这个,这个……别装纯了,看看没有罪,A片能有效阻止性犯罪。”钟羽想到自己做民工那会儿,工友们无法忍受性压抑,经常在正盖着的房子墙壁上写各种各样赤裸裸的话。有老婆的,分享着彼此的房事,无老婆的,听得津津有味。有了点钱,除开寄家里,大家就结伴去录像厅看个黄片,再出格一点的,就是打个野鸡,以此平衡体内的怪兽。
他不信哑巴没这个欲望,可能比较腼腆,不习惯跟别人一起分享。他体贴地站起来,“你自己选吧,我下去买包烟。”
钟羽跑了很长一段路,才在一家未曾打烊的小卖部买了包廉价烟。雨雾在面前翻飞,镶嵌在里头的高楼大厦好像巧克力在烈焰下融化。他站在篷檐下,边看风景边点燃烟,眯着眼狠狠享受了一把。他觉得尼古丁是样好东西,在精神的抚慰上,比女人还要强。可以没有女人,但不能没有烟。
这时有车蹭着他过,溅他一身泥巴。他自认倒霉,没想怎么着,却见刚过去那车明显慢下来,司机显然喝高了,探头,朝着他放肆地笑。原来是成心拿他取乐,钟羽正愁没人跟他打架,立即拔脚追起来,“有种停下!”
那车子成心跟他过不去,故意慢悠悠跑着,等他快追到的时候,又加油门,嗖地蹿出,跑出一阵后又慢下来等他。
车子是宝马,里边至少有四个人,这时都把头探出了窗,有吹口哨的,有向他做鬼脸的,有风言风语的,稚气的脸上都带着醺然的醉意。
“嗨,伙计,跑得很快啊!加把劲呀,再快点,争取把刘翔的记录破了,哈哈……”
凭什么有些人可以把另一些人当猴耍呢?就凭他们坐得起名车?就凭他们的老子有权有势?太多人追求权力,像刘坚、周正义,不惜为权力的获得铤而走险。可谁说权力不是好东西,可以让一群人踩在另一群人头上,甚至可以让他们的子孙世袭,永永远远地踩下去。
一道闪电劈下来,钟羽突然认出其中一人:周岁安。
他有什么资格捉弄他?他老子的命还不在他手上?
“喂,周岁安,你给我下来。”他喊。没人搭理他,车子在嘻嘻哈哈中绝尘而去。雨越来越大,浇得人透心凉。他转了方向,去了朗园。
他要找周岁安打架。他有无名火要发泄!
他水淌淌地爬上楼,正欲敲门,听得身后有人暴喝:“你干什么?”
居然就是周岁安,刚回,尚站在下一层楼梯上,充满戒备地望着他。钟羽一怔忡,忽然发现自己站错门,站到了姚家门前。
周岁安几步蹿到女孩家门前,警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钟羽极其讨厌他这副护花使者的样子,不由冷笑出声,“我嘛,我就想找她聊聊天啊。小姑娘挺可爱的呀。怎么,是你的媳妇,要你批准啊?”
周岁安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沉声说:“我们下去说话。”
钟羽扯掉他的手,然后闻到他嘴里的酒气。岁安喝多了,但是没醉。
他们下了楼,站到楼道口。雨仍旧欢快地跳着,像千万只啄食的麻雀。
“知道我是谁?”钟羽向着他。岁安别过去,疲软地点下头,然后回过身,“不管你是谁,我不能允许你伤害静静。”
“伤害?在你眼里,像我这种人,一接近女人就是要做坏事?而你们这些纨绔子弟可以堂而皇之地把泡妞当做伟大的爱情?”
“我知道你跟踪过静静。”
跟踪?跟踪这样的行径的确卑劣,可不也隐含着深沉的悲哀?谁不希望光明正大地追求一个人,可像他这类人能吗?钟羽冷笑道:“你给我听着,不管我是否能得到,我有喜欢的权利,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是平等的。”
“可是……”
“就只能你喜欢吗?因为你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可是别忘了我们流着同样的血。是你的父亲把我抛在一个卑贱的环境。”
“我……”周岁安张口结舌。
“你真的喜欢她?”钟羽的笑越来越缥缈。
“是。”周岁安说,但是在钟羽凌厉的逼视下有点慌。
“真的吗?你确定、肯定以及一定?”
“直接说你的意图。”周岁安挺挺胸。
钟羽点头,轻蔑地,“来吧。听个东西。”
他拿出录音笔,把耳机塞到周岁安耳朵里,放与周正义对话的那段录音。
周岁安的脸越来越白,然后猛地拔掉耳机,怒向钟羽,却颤抖着说不出话。
周岁安的惶急让钟羽很满意,他拍拍他的肩膀,“少安毋躁,让我把前因后果告诉你。”
两人进入雨中,走了一程又一程,钟羽将周正义篡改举报信的事说给他听。“我找到了郭建军的签名,只要找个机构鉴定一下就可以,你父亲在录音里其实已经间接供认了。你没听出来他那么害怕吗?”
“啊——”周岁安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他十八岁的天空就这么塌了。可更叫他崩溃的还在后面——
他听到钟羽清清楚楚地说:“我们谈个交易好不好?”
岁安打了个哆嗦,知道人生最黑暗的一刻即将到来。他不想听,不想交易,他想逃,可是逃哪里去?他逃不了。
“我知道你家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你家对面那扇门。我想要。”钟羽深吸了口气。他烦透了周岁安情圣的模样,他要把周岁安的假面具卸下,他要撕裂他的天空。这句话一出口,他知道心里那个动物园打开了,猛兽欢欣鼓舞地跃出来。人在恶毒的时候是有发泄的快感的。
“这不可能。”周岁安往后缩了几步。他的脸上、身上留着狼狈的雨水,他不是以前那个干净体面的孩子。
“不可能是吧,那我就把这段录音曝光,把信,你当然知道还有原件,寄到有关部门。你想想你爸,不,还有你,你们全家从此后声名狼藉。不,不仅仅如此,你们完蛋了。”
“你这个王八蛋。”周岁安一拳上来,被钟羽死死拽住。他玩味地说:“你今晚好好想想,明天八点,还在这儿,我们一手交钥匙,一手交录音。当然,我希望明天不要见到你。”
钟羽放下他的手,走几步,回头,看到周岁安双腿一软,竟跪在雨中,原本那么骄傲那么光鲜的人此刻渺小若尘埃,脆弱如蝼蚁。他忽然有点可怜周岁安了。明天,如果周岁安来,他在拿过钥匙后定会重新返还到周岁安手里,而后怜悯地说,小子,如果是我,绝不会这么做——
他只是想考验周岁安一下。
一支象征着正义的录音笔转手就成了一个威逼恐吓的工具,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