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又道:“小羽,我记得我以前答应爸爸妈妈,自己出头后,要把你弄出来,可是你能干,不靠姐姐,也在这城市站稳脚跟了。”
“不过一个临时工而已。”钟羽想起那个案子,单晓燕出事了,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又将成为这个城市的民工。
他又想起今天接到电话,调查组约他明天谈话,他心里像有爪子在挠,又愁又乱。
“小羽,你最近瘦多了。”
“是啊,很多事。所以,你一定不要让我操心。”
“好。”姐姐那天是在非常安宁的状态中睡过去的。
第二天上午,姚书存给他打电话,讷讷了半晌,说:“学校的处分下来了。”
“什么处分?”
“那个,学校觉得,我们的事,影响很坏,给了你姐姐退学的处分。”
一股凉意猛地冲上钟羽的脊梁骨,激得他说不出话来。
“不能想想办法吗?姐,要毕业了。”他哀求。
姚书存道:“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也一样,教职也丢了。你,瞅个时间去帮忙办下手续,要没时间,我来处理吧。然后,把你姐送回家,我还有点钱,就当赔偿……”
钟羽扔了电话。冰冷的绝望让他有窒息之感。
姐姐的就业寄寓着全家的希望,然而现在,被开除了,档案上留个污点,精神遭受剧烈摧残,姐姐什么都不是了。
他呢?也许很快就要被撵走,然后去卖力气,赚几个血汗钱,遭受别人的歧视,做城市的老鼠。不,他不想。他渴望堂皇的人生,渴望被尊重被关爱。他不能再回去了。
下午,他心神恍惚地去了区里。日头炎炎生烟。他面色姜黄,跟城市的尘垢融为一体。
进大厅,电梯门缓缓合上,他三步两步冲过去。门被他掰开了,掰开后,他有点尴尬,只因里头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个,他认得,是常务副区长刘坚和他的秘书。另一个,身材挺拔,西服革履,架着金边眼镜,看上去斯文儒雅,应该来头也不小。
钟羽想退出去,但是区长秘书冲他点头了,“一起吧。”又小声对区长说:“他就是单晓燕的司机。”话完,钟羽就觉得有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劈他而来,他目视梯门,勉力平静。
领导在六层下了。他上十层等待调查。到得有些早,调查小组还没来,他就到厕所抽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他烦乱不堪。出来时,发现刚见到的刘坚的秘书正探头探脑地在找人。
“找谁?”
秘书一回身,笑着说:“就找你。”
钟羽跟着秘书到六层他的办公室。
秘书说:“小钟,听说你家人出事了,我们因为忙,还没来得及过去探望。常务很关心,你有什么要求就跟我们提。”
钟羽连忙说:“谢谢常务关心。姐姐已经没事了。不必费心。”
秘书又道:“单书记的事,当时你在场,有什么说什么,不要害怕。单书记是留是走,跟你没关系,你尽管安心。”
在焦头烂额中,钟羽猛然听到来自组织的关心,人一弱,心就热烘烘起来。什么也没想,说:“我会好好配合的。”
秘书浮出了无比和蔼的笑,拍拍他的肩,“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听说你自考?小伙子,很上进嘛。我也跟人了解过了,都反映你能干,笔头功夫好。啊,我们会根据你的表现安排你今后的工作。”
他隐含了什么?
在接受调查时,钟羽脑子里晃过了政府食堂的免费早餐,属于自己的单身宿舍,窗明几净的办公楼……还有被严重烫伤的姐姐以及处于癌症晚期的妈妈。有一股气排山倒海,汹涌直上,他无法再想,仰起头,把案发时看到的听到的统统说了出来。
调查组的人又问:“郭建军,你以前听说过这个人吗?”
“没有。”
“他的举报信你看了,你对举报内容有什么看法?也就是说,他举报单晓燕跟孔季夏的不正当男女关系,按你的判断,有可能吗?叫你这么回答为难你了,但这确实是此案的核心,你是单晓燕的司机,应该比别人了解得更多一点。”
钟羽没有说话。
“顶住压力,实事求是,这没有错。我们是在本着严肃认真的态度把案子调查清楚。”
“我……”钟羽胸口发闷,吃力道,“只知道一次,孔书记在单书记家里。”
“是什么时候?”
“夜里九点多钟。”
“把当时的情况说一遍。”
钟羽冒着虚汗说了一遍,又辩白道:“单书记跟孔书记很清白。我知道他们的为人。”
“这个不用你判断。”
“我,我担保……”他的担保顶什么用呢。
说完后出来,他一身冷汗。他枯坐在楼梯上,对自己说:我说的是实话,我无愧良心。可是他的良心在踢他。他疼、迷惘、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做得是对是错。
他不过是个小人物,他只想生存。
4
钟羽把姐姐送回家。
爸爸妈妈没有一句对姐姐的指责。妈妈说:“家里不比外面好啊?絮啊,你好久没回,妈可想你了。”爸爸说:“絮啊,你想吃什么,想吃什么就给你买什么。”
姐姐只顾掰着手指,“一二三,他几天后来?”钟羽只觉得很悲哀。
留家的那个晚上,他照例给妈妈擦洗身体。
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因为常年卧床,身体长疮、腐烂,一走入父母的房间便有臭味溢出。然而爸依然跟臭烘烘的妈睡在一处。妈说,赶也赶不跑。妈这样说时,脸上分明是幸福。钟羽只有在父母身上,才能感觉出情爱的美好。
“你姐真没得啥处分?”妈问。
钟羽不做声。
妈说:“你就别瞒我了。”
钟羽转身拿出一纸肄业证书,默默呈在母亲面前。
母亲说:“絮还不知道吧。”
钟羽叹口气,“不敢让她知道。”
“可她总会知道的。”妈把证书合拢,默思了一下,睁开眼,道,“把那只樟木箱打开,找压底的一张照片。”
钟羽依照母亲的话,取出照片。是黑白照,年代久远,照片纸发黄发脆,似乎稍一用力,就要化为粉尘。照片上一对男女,却跟照片保存年代相离,青春气焰毫无掩饰地从纸上扑面而来。女的十七八岁,胸前垂俩麻花辫,明眸皓齿,笑得灿烂。男的高高大大,意气风发,很有前程的样子。
“妈,这个不会是你吧?”钟羽指着那女孩子问。
妈没回答他,只指着那个男子,说:“他是我当年的朋友,听说现在在市里做官。明天,你带我去A城,我们去见他,让他帮忙解决絮的事。我想他看在我的分上一定会答应的。”
“妈,你怎么走得动?”钟羽惊道。
妈笑笑,“得去。妈妈不知道怎么报答你爸。”
钟羽眼圈红了。妈妈在自己没钱做手术生命垂危的时候,尚不知求人,却在姐的事上打算豁出自己的全部——有生命,也有尊严。
“妈,你别动,我代你跑一趟。”
“不,妈妈要去。小羽,妈妈折腾不折腾,横竖是这样了。”妈妈露出少见的倔犟。钟羽后来才品出,妈妈或许是预感了自己的死亡,想见年轻时候的恋人最后一面,放下这尘世最后一丝牵挂。也或者想让他跟血缘父亲相认,虽然未必指望他能给儿子带来怎样的前程,至少可以让儿子活得不这么艰辛。
可是她哪里知道他根本不想认这所谓的父亲。
到A城的当天,妈妈就拿了照片,叫他去找他。
“别拖了。”妈妈状况不好,唯恐自己撑不下去。
“他住哪里?”
妈妈摇头。
“叫什么名字?”
“周正义。”
“周正义?”名字有点熟,钟羽想了半天,才知案发当晚,单晓燕见的人就是周正义,纪委书记的秘书。按照单晓燕的猜测,他应该是整个局中的最关键的一环。他脑子有点疼。
妈妈不知情,还以为他在琢磨周正义与他的关系,说:“小羽,帮妈妈找到他。妈妈想见他,跟他说一句话。”
看妈妈郑重的神情,钟羽一个激灵,心里好像张大了一张嘴:这个姓周的可不可能是他的亲生父亲?“妈,他该不是,是……”他嘴唇颤抖了,为这突如其来的父亲,他没有任何准备,也从来没有这认亲的准备。妈妈慈和地笑,“小羽,你的父亲在家里照顾你姐啊。”钟羽心里才一松。
他在区委工作,总算是有点人脉资源。纪委书记秘书周正义的住所还是搞到了,就在A大宿舍楼——朗园。
钟羽一直记得他登门的那夜,下着淅沥的雨。湿气很重,像有一只手在天地间拽着什么。他的衣服黏沓沓地附在身上,特别不舒服。
一路都不陌生,他以前沿着那条路多次跟踪过那边那个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姚静好。在他心里,他叫她静。每一次臆想的对话,都以此开始。
静,我知道你妈妈过世了,跟我姐姐有关。我很抱歉,希望你早日走出丧母之痛。
他并不期待能碰上她。他的浪漫心思早就被这个残酷的夏季扼杀了。
钟羽收拢伞,拿出抄有地址的纸片,抬头对门牌号。
吱呀一声,对门有人出来,是那个叫岁安的男孩,他跟踪静的时候,时常能看到他们在一起。少年的初恋像电影镜头一样唯美地在他面前展开,而他死人一样倒在工地上,此岸、彼岸,感觉界限如此森严。
“嗨嗨——”男孩子手里拿着一只海碗,用筷子梆梆敲着问他,“找谁?
钟羽下意识挺直腰,说:“周正义。”
男孩好奇道:“你是谁?”
钟羽说:“你管我是谁,我就找周正义。”
男孩做个鬼脸,“哟,火气这么大,小心火大烧身。”绕过他,把门打开,斜他一眼,“进来吧,我爸在。”
这个男孩居然是周正义的儿子。不晓得为什么,这个发现,让他气血翻涌,心里仿佛有一条裂缝在缓缓绽开,带给他浓重的空虚与撕裂感。虽然不承认,他其实已经知道妈妈叫他找的人正是自己的血缘父亲。他是他的儿子,周岁安也是。可是凭什么,他们两个人拥有不同的人生?这朦胧的直觉,让他内心一下子失衡。
“老爸,有人找。”男孩踢掉自己的鞋,边吆喝着。
客厅沙发上坐了个翻报纸的中年男人。他放下报纸抬头瞥向玄关的时候,钟羽心脏“砰”地一下,像被一颗子弹击中,因为他认出来了,他就是他调查那日在电梯里碰到的,与刘常务并肩站在一块的那个人。
他不是给单晓燕通风报信吗?为什么又跟刘坚在一起?难道正如单晓燕所认定的,他们设了个陷阱让人钻?这个直觉让他冰冷起来。
周正义也认出了他——“单晓燕的司机”,他是案子中的关键人证,一句有利的证言就能把孔季夏推向地狱,把刘坚抬上高位,而自己也最终获利。当然,他与刘坚都不是很有把握,因为听闻他是单晓燕带进来的,应该算单晓燕的人,他不一定能说什么对孔季夏不利的话。当时,看着他上楼,他跟刘坚说,未若给这孩子吃颗定心丸。有句话是这样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算证明单晓燕与孔季夏没关系,因为出了人命,他们俩的仕途也完蛋了,他们一完蛋,小小的临时工自然要被扫地出门。他料想这会儿这孩子更关心的应该是自己的位置。
最后的调查结果证明他当时的决策很英明。可是这会他来找他做什么?难道尚有内幕要交换?若是这样,也该找刘坚。他毕竟不是区里的干部。但他还是满面笑容地站了起来,“是单书记的司机小钟吧?快进来坐,别换鞋了。”
“我不进了,就有事找你。你过来。”钟羽默默地看着周正义。他的父亲,就是这个样子了。他是正常人,并不是说从没好奇过父亲。他想象过的,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定长得高大威武,也不算坏,离开他们母子,可能是个无奈的意外。如果有一天,他们父子相认,父亲一定会百感交集、涕泗横流,数说着当年如何如何对不起他和妈妈,然后请求他们宽恕。他和妈妈大抵会宽恕的。宽恕意味着放下。因为他知道妈妈找到了一个更爱她的人。尽管那个人不帅,没钱,但是善良,厚道,懂得爱。他没有想到,他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作为一个局里两只蚂蚱。
“小钟,你看,我能帮你什么?”周正义说。
钟羽从兜里掏出相片,指着照片上的女子,“这个人要见你。”他感觉到周正义的目光在触及照片的瞬间打了个哆嗦,而后瞪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他。
钟羽别过头,道:“请你别这么看我。”
“你是她什么人?”
“儿子。”
他真的哆嗦了,幅度很大,像痉挛。他也有良心、也能打出这么剧烈的摆子?钟羽很怀疑。如果是那样,当初何必把他们母子抛弃?他在为仕途筹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快活不下去了。
“她在哪儿?”他喘着气。
“跟我走吧。”钟羽回身。
周岁安在后面说:“爸,你们去哪儿。”
周正义道:“有点儿公事。你妈回来,就说去单位了。”
“爸,我待会不在家,我拉了静静去看外语系的小剧场。好不容易说服她去的。她精神不好。”
“去吧去吧。早点回。”
听到“静静”两字,钟羽的心脏又尖锐地跳了跳。
“静静”,比他心里的“静”多一个字,叫出来,也比他亲昵。他肯定经常这么叫他吧,“静静……静静静静……”
他能光明正大叫她,而他不能,只能在心里,荡来荡去,而后无声地说:静。
以前他还挺心平气和,但是现在,他忽然发现上帝给他开了个玩笑,他与他来自同一个父亲,都有相似的血液,可是一个在天堂,一个在地下。一个属于光明,一个属于黑暗。为什么他不能如他那样自信?
楼道的雨随着风卷了来,落到心上,他冷了冷。
钟羽开了门,站在一边。
周正义在跨进室内前有一分钟的延迟,眼风向他扫了一下,脆弱、恐惧,像孩子乞求帮助似的。然而,钟羽别过眼去。这是他自己必须经历的审判,是法官也是囚犯,钟羽不是他的律师。他也知道凭着妈妈的性子并不会为难他。妈妈不过是了自己一个心结,忘掉一段尘缘,与昔日的感情已经无涉。
周正义咳嗽了一下,进去了。
妈妈手抓着床沿,支撑着要起来。钟羽连忙去搀母亲。母亲低着头,像酝酿着什么,而后抬起,努力微笑。
两人目光交会,只一瞬,钟羽发现妈妈和那个家伙都流泪了。哭得好像二十年的时间分崩离析,在这片刻化为永恒。
钟羽想起看过的一句话,大意是,岁月风尘会在每个人的心上刻出粗糙坚实的老趼,但总还有那么一两处肉是长在死角里,老趼爬来爬去也够不到的。原来周正义也会有他柔软的触角。
“小卉,你怎么这样了?啊?你生什么病?为什么变这样了?”他扑到妈妈床前,跪下,握住妈妈干枯的手。
妈妈眼里的泪流得更畅快了。钟羽别过头,女人太容易心软了,就为他一泡无关痛痒的猫尿,妈妈就原谅了他的决绝与不负责任?
“我很丑、也老,对不对?”妈妈的语气像少女,带着时光背后的娇俏。
“不,小卉,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美的……”
“正义,你没太多变化,不,比以前更好。你这样,挺好的。”
“我对不住你和小羽——”
“没什么,这样也不错,你没被我们连累。我呢,也要告诉你,这么多年,我也很好。”
妈妈的话让钟羽觉得争气。妈妈接着说:“我后来又找了个人,开始的时候只是为过日子,后来,就有感情了,他对我好,可能什么也给不了我,但是给了我全部的感情。我还要奢望什么?”
“是吗?”周正义讪讪。
“我今天找你,不是要你和小羽父子相认,小羽有爸爸,我只是拜托你一件事,如果你还觉得对我有愧的话,就帮我一回。”
“你说,只要我办得到。”
“小羽他姐,也就是我后来那个带来的孩子,原在A大读书,今年快毕业了吧,却出了点事,被勒令退学,这对孩子来说是大事,一生的前途就在这里了。你能否帮忙说说情……”妈妈手抓住被角,用着最后的力气说着。
钟羽连忙扶住母亲,擦掉她额上的冷汗,说:“妈,你歇着,我讲给他听。”他把姐姐的事简洁地叙述了一遍。这事周正义自然知道,只是没有想到这么凑巧。
“我尽量吧,只是人微言轻,未必管用。”
妈妈点点头,努力笑一笑,太痛苦,所以笑歪了。
那个晚上,周正义没走。他守在妈妈身边尽着最后的义务。他给妈妈喂粥,揩她嘴角的残渣;给妈妈梳头,抚着她衰老的容颜;给妈妈讲当年的笑话,妈妈笑得满眼是泪花。
他们是怎样的开始?那时候必也是如花美眷、良辰美景。可是现在,还不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钟羽远远地站着,眼里也都是泪,积聚了一个晚上的潮闷终于略略舒散了些。
周正义跟钟羽商量,要送他妈妈去医院。
“我已经安排好了,市里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床位。你把你妈妈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