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钟羽的家尚在十里开外,他们坐二十分钟的车,而后下车翻山步行。
路坑坑洼洼,确实不好走,但是风景却绝佳,山峦秀颀,翠色如洗。若即若离的云霓,若明若暗的灯影,若近若远的距离,还有他们若有若无的感情……好一个充满“若”的迷离的世界。
水淋淋的,波光潋滟的,桃花灼灼的。
海市蜃楼。
静好说:“你们这边山真多。”
钟羽点点头,“交通不便,经济发展不起来,所以穷。”
又道:“以前,我不开心的时候,就随便指一座山,命令自己爬上去。有些山根本没有路,但我才不管它有没有路,那时候,我雄心勃勃,总觉得一切都可征服。”
“你个性好强。”静好感叹着,“每次都爬到了山顶?”
“几乎每次。只是因为是不快乐才上去,到了顶发现依然不快乐。但这项消遣倒是磨炼了我的意志。现在到了城市,没有这样的条件,我会跑步,跑上十几公里,也不是为锻炼身体,只是觉得人有时候还是需要一点物理性的折磨,才能让自己保持住向上的势头。”
静好忽然很想知道他从小伙计到记者的华丽转身,问他:“离开书店后你去了哪里?”
“……”钟羽背过静好点起烟,那段日子重又浮现到他面前。
妈妈病了。有一天,姐姐找到书店,对他说:“小羽,爸爸打来电话,说妈妈要动手术。”她拿出一个信封,“这里边有两千块钱,你拿回去。其余的我再想办法。”
他对着姐姐,“明明放寒假,你为什么不回去?”
“我?”姐姐瑟缩了一下,而后道,“有点事,回不去。”
“什么事?”他咄咄逼人。
“啊,我参加了一个项目组,导师要带我们去北京某企业考察。有钱赚的。”
“姐——”
“小羽,相比照顾,妈妈现在更需要钱。”姐姐说得理直气壮。钟羽没有办法,就此结束书店的优游岁月,仓促回家。
妈妈得了乳腺癌,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脏、淋巴。医生对爸爸说,太晚了,动手术也不顶事,只能暂缓。
妈妈说,那就不动了。
爸爸执拗,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动!他第一次那么强横。
他给女儿打电话,明知女儿也没什么钱,但是,没有办法,他喜欢面前这个女人,他不想失去她。
他与她初遇的时候,她二十八岁,带一个儿子,在小镇上靠卖炸糕生活。她儿子那时候不过三岁,对什么都好奇,在边上摇摇摆摆走路,她总是炸一会儿小吃,就要跑过去把儿子捞回来。生意好的时候,她就用一条围巾把儿子拴到凳脚上,小家伙总是不安生,还照样扑腾着远去,动静大了,就把凳子扑倒了,把自己压在下面。
因为面临着同样的艰辛与孤独,他很关照她,每天黄昏送完货,就要到她那边买一块糕或饼,包好了,回家给女儿吃。
如果摊边没有人,他就待一下,也不怎么跟她说话,就是逗她儿子玩。到差不多她要收摊时,他就主动上去,把她的炉灶、铁锅等杂物扛到他的三轮车上。
“你也坐上来。”他蹬车的时候跟她说。
她就抱着儿子坐到边沿。三人穿过寒冬冰冷的暮色向家行去。
认识了她的家,他也会挑些烧火的木柴和煤球悄悄放到她家院里,供她冬天取暖用。她投桃还李,拆了自己的毛衣,给他家女儿织了漂漂亮亮的一身衣服。
他家女儿生日的时候,他把她家儿子带过去吃饭。她送给他女儿一对蝴蝶发夹。他说你不要破费。她说,女儿多好,可以打扮。
时间一久,两家就有了走动,主要是两个孩子在走动。
他家女儿睡前总要到她家来见见他儿子。孩子们疯一阵闹一阵后,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后来,孩子们上了学校,总是手拉手一起上学,一起放学。看着两个孩子坐在门槛上切磋“学业”,他们两个大人都忍俊不禁。他也很起劲,每次去城里,都要给孩子们买童话书。每次他从城里回,就是孩子们的节日。
当然,那也是她的节日。她做了四个人的饭,一起吃。他偶尔喝点酒,什么话也没有,但是很幸福。
她从未问过他的过去,他也没有。对于他而言,他要的是现在和将来,而她,却还有伤心的过去。女人总是恋旧,哪怕往事只有伤心片段,仍愿意用它来刺伤自己。
有一次,她家房子漏水,她叫儿子去叫他来。他来了,儿子仍滞留在她家玩。
他冒雨爬到屋顶,盖上油布毡子,下来时已经湿漉漉一身。她烧了热水,让他洗澡。他洗的时候,她帮他把衣服的破漏处补好,送了进去。他们就这么好了。
彼此都没什么亲戚,就是请乡邻吃了顿饭。
他没有再让她摆摊,她跟他一起送货。有次,送去一家小区,她在楼下守着三轮车等他,有人向她打招呼,“收破烂吗?”
她愣了一下,那人指指身边的一沓报纸和一堆废铁,“看看多少钱?”
她估摸着报了个价,后来送到废品收购站,那一单赚了二十块钱。她于是就萌发了收破烂的念头。
他不肯,她坚持。他后来用钱添置了一辆二手三轮。她就天天骑着去镇上有钱人家的小区或者工厂。一个月下来,所赚的钱可以维持基本生活。
他一直想跟她再要个孩子。可是她不肯,说,现在有俩负担已经够重了。
其实她知道,他这是爱她的表现。他不会说,所以只有行动。可是她心里只有生活,再不想谈什么爱。
家里房子小,她顾忌孩子,总是委婉地拒绝。他在这事上蛮横,不管。有时候,孩子被惊醒,过来敲门,“爸爸,你不要打妈妈。”他说:“小兔崽子懂什么,没你们事。”亲热后,他总喜欢把她抱在怀里,亲亲她的眼睛,说:“你真漂亮!”她有时候也问:“比你以前的呢?”他说:“那是父母介绍的。而你,是我喜欢的。”她就说:“就见你逗小孩,没正眼瞅过我。”他说:“不敢,害怕见着你这双眼睛就忘了说话。”
这是他少有的情话,不比她以前的那位嘴像抹了蜜。如果说以前那位给予她的是眩晕,像酒;那么他,给予她的则是温厚,像白开水,淡却隽永。
孩子们都很听话,从不需要他们多操心。可就是读书太好,让他们压力很大。其实按着他的想法,女儿读到初中就可以了,找份事做,找个人嫁,儿子是要供的,供到读不下去。可最后,反是牺牲了儿子成全女儿,她知道他心里有愧。
儿子出外闯荡后,他总要念叨,不知小羽好不好。她说,小羽会照顾自己的。他就叹气。她说,你要想,咱家还是出了个大学生。儿子和闺女谁上不都一样啊。
女儿学费重,她去了化工厂做临时工。工资挺高,但是谁都知道那环境有毒。几年之后,她身体就开始弱了。先是总容易发烧,后来就急剧地瘦。他帮她辞了工作,让她在家静养。她精神仍很委靡,到D城大医院检查,居然查出是癌症,而且还是晚期。医生说,手术不顶用了。他自动过滤掉那“不顶用”的说法,仍是求着医生要人家想办法一定想办法。医生最后说,那就动手术,但是动了,也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因为已经扩散。
能拖就拖,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他是这么想的。至于钱,他已经没有能力去想这个问题。
女儿回来了,带来了两万块。他无暇问女儿这笔钱来自哪里,当天就联系医生,交费,动手术。
那个夜里,钟羽和他父亲及姐姐在手术室前等妈妈。
姐姐兜里的呼机响了,她去复机。钟羽跟过去。
姐姐在用IC卡打电话。
“……在动手术,不知道有没有事……钱够了,不用再打给我……你怎么样?我也很想你……”
他悄悄站在姐姐身后。姐姐回过身,吓了一跳。
他说:“他,是谁?”
姐姐扭过头,“你不必知道。”
“钱怎么来的?”
姐姐语重心长,“小羽,妈妈需要钱,你管它怎么来的。”
“妈用你的钱都不安生。”
姐姐笑,“傻弟弟,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不是交易,钱也不肮脏。”
姐姐走了。钟羽在姐姐身后,觉得姐姐很陌生。怎么会如此陌生?他想来想去,原来姐姐是长大了。
成长大概就是一个从近拉远的过程。不是姐姐离开他,就是他失去姐姐。
妈妈动完了手术,气色渐佳。尽管医生说还会扩散,但是大家暂时松了口气。
钟羽在家里照顾了妈妈一阵。他以前的同学王勇招呼他去A城打工,说他有个远亲,组建了一个施工队,前不久揽到了一个工程。他于是又回到A城。
再次回到A城的他,身份是建筑工人。当然,这个城市喜欢把他以及他们这群人叫做民工。他们总是穿着肮脏破旧的衣服,散发着不怎么好闻的味道,在这个城市的白眼中活动。
王勇的远亲当时在负责C区政府宿舍楼外立面的翻新工作。钟羽没有正式做过水泥工,只从事和水泥、刮腻子之类的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活,工资在他们那群人中是比较低的。
宿舍楼选址非常好,紧靠着龙蟠公园。龙蟠公园是免费的。七点完工后,他会去里头走走。找个路灯亮一点的地方,读一会儿书。
再次碰到那个女孩,完全是偶然。
那天他累了,看了一会儿书就睡着了。醒来时也不知道几点钟,他匆匆夹了书,往工地走。走几步,忽然看到有人抱膝坐在亭子里的栏杆一侧,下颌支在膝头,一点一点的。这个姿势太熟悉,他慌了一下,连忙掩过去。拨开树枝,真的是她。他不知道她这么晚跑到公园里来干什么。
他没有上去跟她打招呼。因为他现在,就是一个典型的民工。连着好多天在强光下曝晒,皮肤变红、脱皮,好了后就沉淀进那种再洗不干净的黑。因为没地方洗澡,他身上的味道也早就臭不可闻。他相信只要他走近一步,她必定会跟这个城市别的漂亮女孩一样掩鼻走开。
他往后退了几步,找个能看见她又不会被她发现的地方偷偷保护她。
她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他跟着,看着她慢慢地在马路上游荡,不紧不慢。
有时候她也会疯,跟午夜的公交车赛跑。跑到车子把她远远地甩在后面。她弯着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她从没发现过他——这样一个尾巴,一路护送着她回到家里。
秘密的追踪后来成为他枯燥的民工生涯的一大乐趣。
晚上在工棚里,工友们说着各种赤裸裸的荤话,他就默默地想那个女孩。可能,他这种行径其实跟他们也没什么区别。
有次,他冲过澡,想鼓起勇气跟女孩打声招呼。一路跟踪,快到朗园的时候,想跳出来叫她。可是有人走在他前头。
“静静。你去哪儿了?”
是他以前在讲座教室见过的男孩子,瘦瘦高高,斯文清秀。
“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十二点了,午夜凶铃,没听说过啊?”
女孩子没说话,自顾自往楼道走,男孩子忽然扣住她的手。她无力地甩,“喂,你干什么呀?”
男孩子索性两手一起牢牢抱住她。
“静静,我知道你不开心。”
钟羽站在阴影里,蓄势待发。只要女孩子挣扎,他就冲上去。可是女孩子安静下来,也没拨掉男孩子的手。
男孩子的眼神于是温柔下来,依旧握着。
两人静默。月光把两个身影投下来,倒映在一起,亲密无间。
“静静,先不回家,我们去吃‘和记’,好吗?”那无限轻柔的“好吗”让钟羽听了倍感酸楚。
公主自有王子保护,他不过是癞蛤蟆。
女孩子答应了他。男孩子推出山地车,女孩子坐上去,她的手搭在男孩子的腰际。男孩子很开心,摇摇摆摆,骑得飞快。男孩子好像还在讲什么笑话,女孩子终于高兴起来,敲着他的后背,那是在气得砸他。
他们是同类,钟羽想。能让人又快乐又生气,才是恋爱吧。
爱情不是他心里那只藏起来的老鼠。
那个女孩子和那个男孩子大概从来不会知道有第三个人在见证着他们那段朦胧而青涩的感情。好多好多个夜里,他看到他们俩要么骑着车,要么散着步,通过区政府楼前面那条宽阔的马路。夜里的灯光和露水滋润了那段情感。
在一丛蔷薇前,他甚至看到男孩子吻了女孩子的眼睛,然后托起她的下颌,说:“静静,我看到你眼睛里有我。”
女孩子迷迷蒙蒙叫:“岁安。”
男孩子用指尖触着女孩子的脸部轮廓,仿佛在捧珍贵的瓷器,“你真好看……静静,等我们明年考上大学,再读四年,我就要娶你。你就要做我老婆了,高不高兴?”
他想,孩子们的恋爱真可笑,刚刚才开始就想到天长地久。可是唯有如此,才珍贵吧。
男孩子又捏捏女孩子的脸,“你敢说不高兴?跟你说,要失去我,你会痛不欲生的。”
女孩子适时给了他一脚,然后飞奔。他哎哟大叫起来,追过去,“姚静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月光真好啊。年轻真好。爱情真好。
可是这些与钟羽没有关系。他回到满是拉风箱声的工棚,从枕头下摸出那本《平凡的世界》,打开手电,又一遍看起来。
他想不明白一个问题。
如果晓霞没有死,会不会跟少平在一起?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尽管他们精神上独立平等。可不是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吗?
也许就是没办法,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路遥才安排让晓霞死了,让她作为一种可能性存在于少平的精神世界里,存在于读者们的美好假设里,同时也不影响少平最后堂皇地接受了那个属于他的世界的人,惠英嫂。
那个时候,钟羽固然伤感,但是因为早知道自己这份感情的不切实际,也并不愤慨。他接受,并祝愿那个女孩子幸福,祝愿那个男孩子永远有现在清如水、明如镜的真心。
2
静好一直以为那个午夜跟踪她的男孩是岁安,待而今明白是钟羽时却猜不透这阴差阳错中的玄机。
两人继续爬坡。钟羽不时抬首指着树告诉静好这是香椿那是苦楝,又俯身拨着草,教她分辨野杜鹃和野山茶。草坡上有一条压痕,他说有可能被什么车碾过;路上有一堆粪球,他又说是什么动物遗留……在大山面前,静好发现自己的知识是那么贫瘠。
不知行了多久,雨雾中现出了一溜黑亮的屋顶,是到了村落。
钟羽停住了脚步,开始跟静好讲她的家庭。“……我妈妈过世了,我爸爸,你待会儿会见到的,其实是养父,但我一直是当亲生的敬爱。我还有个姐姐,嗯,她以前受过刺激,万一举止失当,你担待一下。我的意思是,她以前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但是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静好冷不丁地想起,在前往D城的火车上,当邻座的女人拿精神病人开玩笑时,他怒不可遏的样子。她知道家家都免不了藏有一块暗疮,也没多问。
没走多久,钟羽忽然叫着爸奔跑起来。静好看过去,路口的大槐树下站着一个穿黑色雨衣的老人,正颤巍巍地翘首仰望。大概是在来之前,钟羽给家里打过电话,他的父亲掐着点在守候。
“爸,干吗跑出来啊,雨那么大?”钟羽说。
“闲着也没事嘛。”老人说着,突然注意到钟羽身后的静好,笑容骤然爬上脸,盛开若菊花。“是晓燕吧。”他喜滋滋地说。钟羽瞥了瞥静好,略使了个眼色,居然默认。静好愕然,一时不知道是否认好,还是帮钟羽把这谎圆完好。踌躇间,钟羽捏住了她的手,说:“晓燕,叫爸啊。”
静好只好硬着头皮说:“伯父……”
钟羽父亲热络道:“晓燕啊,你头次来家里,一定要多住几天。”又埋怨儿子,“呀,你这孩子也不早说,以为光你一个人呢。家里也没怎么收拾。”埋怨归埋怨,他父亲显然对这个“晓燕”的上门满心欢喜。
毫无疑问,“晓燕”应该是钟羽的女朋友,或许就是未婚妻。静好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这两天昏头昏脑,以为自己的春天到了,别人也必定在春天里,竟忘了别人有可能已经是春风几度了。
为这一念,她感到非常羞耻,脚步便僵滞起来。
钟羽的家跟别家一样,也有一个院子。院内一条道通向堂屋,两边照例充分利用了空间,搭了鸡窝,垒了柴垛,开了菜畦,还有葡萄架子,绿色的须子顺着绳线妖娆地攀爬,在头顶编织出一块足可在炎热的夏季消暑纳凉的绿荫。
“姐。”钟羽一进院子就叫。
姐没有出来。他爸轻声说:“在呢,刚做好饭。”
三人沿着通道进屋。堂屋亮了灯,水汽的缘故,灯光显得氤氲不明,看着如一枚小小的芒果。芒果下是一桌丰盛的菜,桌旁守着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