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点讶异,正视他。两人的目光一触,轰的一声,就像舌尖一样缠绕起来。这个慌乱的注目如风行水上,即刻风静浪止。
钟羽几乎是狼狈地滚下身。静好也坐起。两人都不说话,在月光与水声中,彼此尴尬地等气息平稳。
“你——”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声。
静好咬住。钟羽便问:“你没事吧?”
“没。谢谢你!”静好道。扭头看钟羽,发现他手臂被石头蹭破了,有血迹蚯蚓一样爬出来。
“啊,你出血了。”她抬起钟羽的胳膊,有点无措地用指肚擦着血。
“没事,一点不疼。”钟羽道,却并不急着把胳膊收回来。
两人几乎是靠在一起。周围静到极处。那种慌乱的温柔便在各自感官里无限放大起来。
“钟羽——”静好抬起头。她想自己怎么了,怎么心里水汪汪的,好像要融化了?
“嗯。”他温柔地回复她。
“我怎么有错觉?”
“什么?”
“我跟你很熟。不只是初中生和小伙计的关系。”
“嗯。”他这么说。
静好手急剧颤了一下,脸色煞白。她想起十八岁那个晚上。是他吗?她到底希望他是还是不是?她困惑着。
“别紧张,有时候两个陌生人会有很熟的感觉,从纯生理角度讲,爱情的产生只需要三秒钟。”他笑笑地说。
她脸有点红。他站起来,拿起手机,“我给小于打个电话报下平安。”
“找到姚处了,没事……不了,我们另有安排,你们吃……放心吧,绝对保证她的安全……”
看钟羽挂了电话,静好说:“我不打算玩游戏。”
钟羽笑起来,带点暧昧,“什么游戏?”
静好咬咬唇,不好说。但她不是施敏。
钟羽说:“我明天就撤会了,也许以后就见不到你,或者说不方便见到你。真的不想跟我待一会儿?”
“为这三秒钟的爱情?”静好知道跟着他走很危险,但是她忽然没有抗拒他的能力。
6
钟羽带静好去吃农家菜。之后,两人沿着海边散步。
是一片未曾开辟的海岸线,有优美的弧形线条。海浪在月光下露出银色的脊背,一波波冲撞着前来。
空气中有植物纷乱的气息,还有海风淡淡的腥味。海鸟扑棱棱横过,迅速沉没在海与天之间。
静好没带泳衣,但还想玩水。钟羽怂恿她,自己却不动,只躺在沙滩上,追看她的身影。
静好奔向海边,在潮流中站定。时间一久,就感觉到脚下天旋地转,是沙子在一点点流失,然后就见着海浪一波波杀过来了。
潮气飘飘洒洒润在她脸上,她张开双臂,嗷嗷叫着扑上去,转瞬隐匿于浪潮中。
钟羽不见她身影,急了,沿着海滩边跑边喊:“喂,你在哪里?危险,别胡闹,快回来——”
哪里有静好的影子?
他卷起裤腿,向大海靠得近一点,正好一个浪头袭来,把他全部打湿。他擦脸上的水沫子时,静好鱼跃而出,伸手拽他。他站立不稳,一跟斗摔下去,喝了海水,呛得直咳嗽。片刻,他才讨饶说:“我不会游泳。”
静好看看四周,笑笑说:“这地方真的很适合杀人灭口。”
“我哪里得罪你了?”钟羽悄悄往后退。
静好大喝一声:“哪里逃?”
钟羽边说“好汉饶命”,边撒腿跑。静好湿漉漉地追过去。两人闹够了,双双倒在了沙滩上。仰头素月一枚,在浮云中散着遥远的清辉。天空在视野里异常的宽广而辽远。风自海面徐徐吹来,把空气打成一个个清凉的褶皱。耳边皆是沉郁的海浪,一波一波,无休无止。
“看不出,你这么安静的人,有时候也很会闹。”钟羽说。
静好指指自己的心,“我都闹在这里。”她原本就是个爱闹的孩子,只是十八岁后被硬生生地变成了一只蚌,此后,成长该有的鲜活一律向内缩,蹲进她柔软的心里,由她一个人观看、参演。表面的波澜不惊并不代表内心的死气沉沉,实际上她的心很野很野,养着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兽。
“哦,原来是包藏祸心。”
“是啊,所以你小心点。”
钟羽笑笑,伸过手扣住她的手。扣了一会儿,静好将他的手摊开了,放在面前看。
“会看掌纹?”
“嗯。”
“我的命如何?”
“事业线起初有点阻碍,后来一马平川,会越走越顺;生命线,又深又长,有长寿的迹象。只有这感情线嘛,一塌糊涂。”
“瞎说,怎么可能?”
“问你呀,你是不是老招蜂引蝶,又三心二意,左右骑墙?”
“冤哪。像我这么纯情的人哪里找?”
静好笑。一根根捏着他的指,捏得他心旌摇荡。
“你的手指好粗壮啊。”
“是啊。如果细细的,不就成了蜥蜴。”他屈了屈指,做了个爪子的形状。
“你等一下。”她在自己包里掏了圆珠笔,把他的手拉过来,在他每个指肚上画刘海、笑脸。十个笑着的小人都不一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卷毛的,有直发,有时髦的,有乡气的。
“画得挺像那么回事。”钟羽张开手,看来看去。
“你最喜欢哪个?”
“这个。”钟羽翘了翘左手食指。那是个女孩,小眼睛、塌鼻子,有雀斑,笑得却很放肆,很像QQ表情符号中那个龇着牙的家伙。
“为什么?这么丑。”
“像你啊。”
“啊?我眼睛这么小吗?还有鼻子,一点都不像。”
“可跟你一样坏。我喜欢你在我面前坏。”他一本正经地说。
静好张大嘴,说不出话。他伸手抚她的脑袋。她愣一愣,连忙避过,心怦怦跳。
这时候,他忽然翻身把她压倒在沙滩上。脸几乎要贴着她的脸,以一种极温柔的声音说:“静,我喜欢你,可以吗?”呼吸像蒲公英一样纷纷降落到她面上,她痒痒的,烫烫的,不知道是不是该打个喷嚏。这时候,包里的手机响了。她逃难一样推着他,“麻烦做下俯卧撑,我接电话。”
他更紧地压住她,“别,别接……别结婚……”
静好一怔,“你怎么知道我要结婚?”
“你若不确定,再等等。”
“你怎么知道我不确定?”
“傻瓜,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柔软的唇擦过她的额、鼻、侧脸,滚烫的气流拂上她的眼,令她在心慌意乱中想起曾经的心醉神迷。记忆以某种顽固的形式把一些特征在瞬间对接。她表面木木讷讷,但身上所有感官都放大了功能,在等待验收小巷里的那个吻——
可,他只是在她唇瓣小心地勾了一下,就滑下去,亲她的下巴。
他不敢?害怕被她认出?还是,压根就是她多疑?
他的手放在她的扣子上,摸索了一下,解了三颗。他凑过去,反复舔吻那块裸露出来的肌肤,把她折腾得心猿意马。她抱住了他的脑袋,手指插在他的发间,从来没有那么强烈地渴望过一个人,也从来不曾发现原来渴望是这样压抑的一蓬火。两人用尽力气,但是挥发出的全是灰烬,因为那“更进一步”就像天堑一样难以逾越。最后,他为她系上扣子,眼睛红睁着,气很粗,仿佛那点坚守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
而那仿佛无休止的铃音也终于消失在苍茫的海浪中。
他们是走着回去的,花了很长时间。他们的发梢、衣角滴滴答答地滴着水珠,沙子也来凑热闹,团团黏住了胳膊和裤脚。偶尔行过的路人见到他俩无不吓一跳,以为两只水鬼来到人间。每每此时,他们都会相视一笑。
到了宾馆,在回各房的交叉路口,他问她:“还怕老鼠吗?”
“怕。”
“需要我?”
“不,我不想招一只更大的老鼠。”
他笑了,摸摸她水淋淋的头发,“快去洗个澡,小心感冒。”
“你也是。再见。”
两人交叉,又回身,谁都想把对方留住,可是谁都不敢这么说出来。
静好洗好澡,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好几个未接电话,全来自岁安。静好没有回过去,把手机关了。
她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钟羽。他的呼吸,他的味道,他的体温,他的吻……她没法控制全身的战栗。
这就是三秒钟的爱情吗?她摸摸自己的脸,烫得惊人。可是心却像水一样绵延,柔到不可思议。
床头电话响了,她一个激灵,第一时间接起。
“知道是我?”
“嗯。”
“睡了?”
“嗯。”
“睡得着吗?”
“努力努力可以的。”
他笑了笑,又说:“静,我想你了。”
他离她不会超过五十米,可他想她。她大概从未听过类似的情话,心抽了一下,嗓子发干,完全就是一个进入恋爱阶段的傻瓜。
“你明天真要走吗?”她忽然想到这一点,非常不希望他走。
“一早计划好的,跟家里通报过。你,不想我走?”
“有点儿。”静好难以想象自己会这么诚实。说完,她就知道自己在这场战局中丧失了主动权。
他沉默了一下,低声道:“让我过来吗?”
“不。”
“为什么?”
“我不是施敏。”
他笑起来,“吃醋?傻瓜,没有跟她怎么样,只是熟人,聊聊天。当时的心情很矛盾,不敢接近你,又忍不住想引起你的注意。”
“为什么?”
“怕重新爱上你。你不知道,恋爱的感觉很痛苦,比如现在,想见你想得要命,跟你又没有几步路,偏偏不能见你。”
静好松动了,想让他进来,又怕后果不堪设想。她死命咬着唇,听到玻璃窗有稀里哗啦的声音,像是溅上了细雨。
房间静静的,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于是,就静出了干柴烈火一样的燥意。
“我——”她想投降了。
但他的理智来了,“还是明天见的好。”
“我会早一点起来。”
他轻笑,“晚安。”
“不,等一下……告诉我,你的手机。”
她回拨给他。听到他手机响时,她心里空空荡荡,知道自己又输了。可她,完全没有恋爱技巧。
不知什么时候睡去的。醒来时,发现天灰蒙蒙的,外边果然下了雨。静好看手表,七点十五分,她吓了一跳,连忙打钟羽手机。
钟羽说:“我就在你门口。”
她过去开门,他迅速游进来,用后背把门顶上,紧紧抱住她。
她也把脑袋塞到他怀里。
“睡得很香?”他问她。
“还好。你呢?不至于没出息到睡不着吧?”
“被你猜中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
“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旅途上艳遇的机会比较多。旅途,离开了现实的束缚,又有风光的刺激。我们只是艳遇吧。”她望向他。
“还谈不上。我们什么都没有。”他盯着她的唇,她明白他的意思,用眼神鼓励他。他恍惚着向她凑近,温热的呼吸,混杂着烟的呛人味道向她扑过去,她于心神摇曳中闭上眼。但他没有亲,只在她耳边用沙哑的声音说:“不要艳遇。”然后站直,放开她,“我得走了。”
静好别过脸,心被抽得紧紧的。雨沫子一拨拨冲击到玻璃窗上,将天地抹成白花花的一片。“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她想起那句歌词。
“我想跟你走,可以吗?”她抬起头,又微弱地解释,“你说过你家乡比这边还要美。”
他根本没料到,惊疑了很久,最后展颜笑道:“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