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敏腾地坐起来,“我看你们满登对的。要不,我给撮合一下?”看静好直摇头,她又道,“先别摇头啊,有男朋友怕什么?不就是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给老年留点美好记忆吗?”
“我哪里有你开放。”静好心不在焉道。她还处在照片事件的恍惚中。
4
翌日黄昏,鸿达组织大伙去附近的月亮湾。
月亮湾果然漂亮。洁白细软的沙滩,挤在脚趾间,可以想象所谓缠绵不过如此。优雅迷人的海岸线,如豆蔻少女流畅有致的身线。太阳正在落山,火红的光线将深湛的海面涂得流光溢彩,四围的山倒映在水里头,随着波浪连绵动荡着。
静好跟施敏结伴换泳衣,静好选了件深蓝色缀白色几何体的连体泳衣,前面没有什么,就是后面露了一大块背。施敏直笑静好保守,说女人漂亮不了几年,在漂亮的时候就要尽情展示,那才叫对得住自己对得住青春。她穿了比基尼,露出火辣的身线。两人手挽手出来,果然,感觉到一片黏糊糊的目光摔到她们身上,全是眼珠子,生动的,鲜活的,毫不避忌的,以各种臆想的方式,把她们舔了个遍。
“美女,这边来!”有人招呼她们。
施敏咯咯笑,对静好轻声说:“这帮色狼。”而后左右顾盼。她瞄到钟羽。他并未换泳裤,还是衬衫西裤,摊在沙滩上享受夕阳。施敏推推静好,道:“你快去找他要照片。”
静好没有马上过去。她沿沙滩向僻静处紧走几步,下水。
水哗哗涌到她身上,棉被一样,柔软、熨帖。她安下心来,摆手、踢腿,左摇、右摆,像一尾鱼一样悠闲而自在地穿过波峰浪谷。
她很早就会游泳了,是大哥哥教的。
大哥哥水性很好。传说,他凫水可以长达五分钟。她学会游泳后,老爱缠着大哥哥去河边。大哥哥会带她到那些人少水清的地方。多是寂静的午后,阳光在水面腾起金色的细浪,他一个猛子扎下去,把金色细浪升华为银色的水花。
她则在河边沿很谨慎地拨拉着。
吸气、呼气,抬手、伸腿。她小心而兴奋地记着口诀。
相比于大哥哥的利落,她更像一个笨拙的两栖动物。这个两栖的意思是,栖于水和岸之间。
大哥哥冷不丁从她身边钻出来,扔给她一条黄瓜。原来他已经游到对岸,偷了黄瓜来。他们一起啃着,黄瓜的味道清新爽利。
“你是跟谁学的?”静好问大哥哥。
“我呀,我是无师自通。”
“骗人。”
“真的。”大哥哥立身在水中,比画着说,“我五岁的时候,我爹拉我到岸边,问我,想不想游,我说想,我爹就把我扔到水里了。”
“啊?”静好张大嘴,“这么残忍?”
“你知道吗,水有浮力的,只要不慌,它自动就会把你托出水面。”
“大多数人总会害怕的。”
“所以说水,还是要对了脾气才行。我就不怕。”
“你看过《水浒》没?”静好问大哥哥。她那时候,已经翻过《水浒》的连环画。
“没有。”
“我觉得你很像那个浪里白条……”
“真的吗?”大哥哥憨憨笑了。
“我下次来,给你带《水浒》。”静好许诺。然而,她没有遵守诺言。她十八岁那年在娘娘家休养的时候,曾在灶膛里翻到一本缺页的《水浒》,在张顺的章节,她看到大哥哥的笔迹:静静。
她对着灶膛的火哭了。
有些东西很短暂,但让人忘不了,因为它很真、很暖。这真与暖在回忆时又伴随着生涩的疼。
初中时,跟同学一起去体校游泳,同学们嘲笑她“你这是狗刨”,她心内好像有块地方决堤,眼泪狠狠流下来。她在嘲笑中坚持她的狗刨姿势。因为她觉得那不该被耻笑。即便是现在她的泳姿标准优雅,她还会在为人瞩目时,临时兴起划起狗刨。
那是一种回眸,也是一种纪念。
静好上岸时,阳光已经敛尽,但是天光还是脆生生地烤着。好多人都累了,就这么穿着泳衣坐在沙滩上打牌。大多数男人都经不得泳衣的考验,肚子鼓鼓囊囊,都是怀胎至少六个月以上的;皮肉松弛,一叠一叠地往下颤,颤到腹部便扭出一个救生圈。即便是几个年轻男子,也是同样懒懒散散的身体,那是腐化堕落的痕迹。
只有钟羽是唯一的例外。他压根就没碰水,还是一个人,躺在沙滩上看天。
水中,施敏正与人嬉戏,接到静好的目光,就对她挤挤眼。静好深呼吸,向钟羽靠近。
“嗨。”她递给他一罐可乐,“看什么?”
“天空。”
“天空有什么好看?”静好也抬起头。无非有些丝薄的云扯成各种形状。
“是本书,百读不厌。”他煞有介事。
静好笑笑,“那你此刻读出什么?”
“有个人想要看我的钱夹。”
静好惊得下巴都要掉了,可是他脸上还是恬淡消闲的模样。
“那么,钱夹在哪儿?”静好趁势道。
“裤兜里。”
静好等他掏给他,可他不动,也没动的意思。她只好倾身去掏他兜。
兜暖烘烘的,带着他的体温。指肚触到了他的腿,虽然隔着一层,但触感鲜明。她心一荡,脸就灼灼红了。他为什么非要她这么亲密地对他?
静好在迷糊中翻出了照片。果真是她。
在朗园。四月,樱花开了,落英缤纷。被绞掉的那一半应该是许姨。因为剪裁不彻底,尚存着许姨蓝色套衫的边沿。
“你怎么有?”
“捡的。”
“胡说。你认识许姨?”
“认识。”
“那,你……为什么要我的照片?”她声音颤起来。想起施敏说,他也许暗恋你。也许并不止于此。
“你说呢?”他盯牢她,目光有点紧。她呼吸不畅,别过头。周边有蜻蜓飞来飞去,红色的,有着薄薄的透明的翼,在将逝的暮色中,落英一样飘散。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她思忖着。慢慢感觉到了慌乱,她只好选择逃避,“我去那边。”
5
静好回更衣室换了衣物。看时间尚早,她就拿了相机,沿着海岸线一路拍照。潮涌、海鸟、山峦、云霓……风景太美了,随便摁一张就是艺术。
拍累了,她又俯身抓小螃蟹玩。
抓了放掉,放掉又抓……离人群越来越远,风捎过来的人声开始模糊难辨。岸边有一丛植物疑似覆盆子,令她想起童年。于是,她越过一块块礁石,跳上岸。岸边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夏日时分,不仅树,一切都很葱茏。
花星星点点,在夜光中闪着羞涩的笑容,牵引着她不断深入。
静好不惧林子,主要是以前,经常随大哥哥晚上出去钓蟮。
那时也是攀爬过一座座山,穿过一个个林子。她问大哥哥:“是否有老虎、狼以及大黑熊?”
大哥哥说:“没有这些大家伙,但会有些小动物。但是动物都很善良,秉承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其实啊,相比于我们怕它们,它们更怕我们。不要惊动它们就好了。碰到风吹草动,你只管走你的路,不要慌张,不要跑,它们害怕杂沓的脚步声。”
静好笃定地走在林子中。
林子很安静。这种安静其实是由不安静组成的。虫鸣、鸟啾,风吹落叶,动物觅食,各种细碎的声音组合在一起,构成了和谐的静。就好比交响乐,各种不同音质的乐器彼此交融、镶嵌,织成了锦缎一样绵密的乐曲。
月亮升起来了,清清亮亮,把黑暗切开一个口子。随着时间深入,大把大把清辉弥漫进来,仿佛有质感,像水,但是比水要稠;像丝绸,又比丝绸要温煦;像肌肤,但一定是年华最好时候女子的肌肤,莹润有弹性,又带一点点神秘。
这时候静好听到了水声。
她循声过去。
拨开树枝,有个斜斜的坡,在坡石的簇拥中,一股水如练一般倾泻出来。在山脚处浅浅地聚出一汪亮晶晶的滩来。
偶然的发现比有意的追踪好多了。
静好觉得美。
这个美丽的夜晚,她完全放纵自己的意志。于是,她不管不顾地攀着石子爬下去,想去触一下这些宛在仙境的水。
但是,没走几步,她发现大事不好,石头是松动的,虽然石块不大,但是规则不一,有的还很锋利,她要坚持再走的话,搞不好会被石头雨砸到,毁容甚或残疾。如果要往上爬返回去,似乎也不可能。她就这样被嵌在当中,上不去下不来。
静好没带手机,不能求救,只能静等。她小心地让自己蹲下去,坐在一块凸起的圆石上。抱住膝,一仰头就是月,柔和安宁。闭上眼,全是水声,清新悦耳。
没有什么不能等的。对这个喧急的人生来说,能及时收住自己的脚步有时候是一种福气。
静好并不是个急躁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久得好像一辈子都过完了,有人寻来了。脚步声在静好头顶嚓嚓碾过。
静好猜是钟羽,决定跟自己赌一把,如果猜对了,就奖励自己一瓶香水。她前不久在东方广场看中Coco Mademoiselle香水,气味很独特,琥珀香调,清新干练,细致淡雅,可以配白衬衫、牛仔裤。价格对于公务员的她,自然高得有点离谱,她跺了几次脚最终仍是放弃。
“哎,有人吗?我在这里!”她叫起来。
头顶的脚步迅速回过来。有人折着枝头往下看,目光与静好接触,果然是钟羽。静好心怀鬼胎地笑了。
钟羽有点奇怪,说:“在干吗呢?一个人玩捉迷藏?”
静好挥挥手,“Help me,我卡在当中,不能上也不能下。”
“你等着。”钟羽说着顺着石头攀下来。
“小心,很多石块是松动的。”静好喊。
“没问题。”钟羽信心满满。他的确身手矫健,绕过那些岌岌可危的石头和缠人的藤蔓植物,不久就到了静好身边。
“把手给我。”他说。
静好伸出手。
钟羽抓住她。那是双干燥的手,骨节粗大,充满诚意。静好的小手被围拢在里头的时候,能感觉到轻薄的趼,砂纸一样细微地蹭着她,让她有那么一点点的心慌意乱。
两人没有言语,却都知道有些东西在暗暗滋长。
快到坡底的时候,静好脚一崴,头顶立即有石头滚落下来。钟羽无暇多想,一手抱住静好的腰,一手护住她的头部,便合身滚下去。
石头哗啦啦从他们身侧划过,击入水中。两人惊魂甫定,却尴尬地发现姿势太过暧昧。
钟羽压在静好身上,一手圈着她的脖子;静好抱着他的腰,寻求保护一样紧贴着他。夏季的衣裳极薄,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和轮廓,喘息忽然就惊心动魄起来。
静好先反应过来,手指一松。他直直盯着她,突然叫:“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