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马上回店里,他在礼堂后的林子里逡巡了很久,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最后,他靠着一棵结实的乔木坐下来。前方视线内是一个突起的山坡,这边学生称之为“乱坟岗”,坟是没有的,只是传说有学生在这边上吊自杀过。至于为什么采取上吊的方式他很难理解。上吊这类难看又做作的自杀形式似乎只能出现在《聊斋志异》这类神神怪怪的小说中。上吊者最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百分之八十是狐仙,居心叵测。每次要上吊,总会有貌似老实其实好色的书呆子相救。
他叹了口气,低头看到身边的杂草已经生露,叶片看上去雾蒙蒙的。他突然想如果他的心是一棵草的形状,大概也是这样雾蒙蒙的。
正胡思乱想间,他听到有脚步声窸窣传来。随之,一个半嗔半娇的女声刀子一样飘到他耳中,让他浑身一震。
“我就要去‘和记’,为什么不能去?你不就怕你们家那位看到吗?”
然后有男人哄,“乖,富盛楼的小笼包更好吃,鲜美多汁……你上次还喷了我一身,不知道技艺有没有修炼好?”
这个男声更熟,十几分钟前刚刚听过。
他头皮一刺,紧接着就看到两条偎在一起的身影打他面前经过。男人就是十几分钟前与他同坐一起的女孩异常崇拜的父亲。
此后,他再没去听姚书存的讲座。
也许是高中功课紧的缘故,女孩子也不怎么来书店报到了。只是周末的时候,偶尔还会过来溜达一下,也不跟他搭话,随便翻着书,神情恍惚。
他有次走过去,看她书是倒拿的,就抬手帮她正过来。她冲他笑笑,笑容落落寡合,完全没有以前的明媚天真。他想问她出什么事了,没有问出口,因他知道缘由。踌躇良久,他说:“做完这个月,我就走了。”他等着她问那他去哪儿,那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跟她攀谈。可她没问,他也就不好说下去。是的,他有期盼,决定走后,他其实一直在等她,想跟她说声。但是此刻想想,他在她心上是什么呢,其实什么也不是。所以他说不说她听不听都无所谓。
他回到柜台后,没有看她。
他好想看她,可是怕以后自己会想她。而他,尚配不了那个饱满多汁的“想”字。
临走前几天,他注意到前来购书的学生们都在热火朝天地说一件事:本市最高的妙峰山将要开一个诗歌朗诵会,届时,好多着名的作家和诗人都会参加,上台朗诵他们的作品。A市的大学生可以随便去,凭学生证坐缆车免费。
钟羽也想参加,可是他不是大学生。他那时候很渴望那些学生能看出他眼里的期盼,然后对他发出邀请:你也去吧,没有关系的。可是没有谁对他说。虽然他跟他们其实一般大。
那一天,他早早跟同事交班,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往妙峰山去。
他不能坐缆车,除了没有学生证可以免费,也怕被买书的学生认出,虽然不会置疑什么,但他怀疑他们惊诧的脸上一定会写着——咦?你怎么也来了?他有自尊。
他找了条偏僻的路爬上去。
一个多小时后登顶,活动尚未开始,但是山上已经挤满了学生。树杈上系了好多诗,有名家的,也有学生自己的。学生们此刻都流连在一张张垂挂的纸条下,兴奋地念着,品评着。活动中央的主席台已经搭起来了,其实是很简陋的,就是搭了个圆台,接了几个话筒,几个黑色的音响耸在前方,地上一摊乱糟糟的电线。有学生在试音,喂喂叫着,声音沙哑,好像含了很多骨头。
一阵忙碌后,音乐放出来了,应该是有点档次的音乐,贝多芬、莫扎特那种,当然钟羽叫不出名来,只是本能觉得不会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可高档音乐听着怎么像蜂拥而出的困兽,旁边有人踩着鼓点,跟着呐喊,“我的爱赤裸裸,我的爱赤裸裸”“蚂蚁蚂蚁蚂蚁蝗虫的大腿,蚂蚁蚂蚁蚂蚁蜻蜓的眼睛”“也许是我不懂的事太多,也许是我的错”“有些人孤独,什么也不说,深怀自尊,默默前行……”
他不会唱,但一样觉得血液在年轻的身体内奔涌、激荡,要喷薄出来……随着时间的过去,更多人动了起来,唱着跳着喧嚣着。有学生还搬来啤酒,大家随便拉了喝,眼睛都是雪亮雪亮的。
他想融进去,跟他们一起,喝酒、畅谈,挥霍青春。他知道他进去没人知道他是谁,即便认出,在那种氛围下也不会说什么;他的心跳啊跳,竭力怂恿着,到累死了,他还是没有勇气走进去。
他最后退到人烟稀少处,坐到一块石头上,看着前方欢闹的盛会。
天黑下来,人群也静下来了。一个个人,有名的无名的都上去朗诵了自己的作品,每一次朗诵结束都会赢得雷鸣般的掌声。
他的手贴在裤兜里,紧紧攥着一张纸条。那是他的诗,他没有勇气把它挂出来,更没有勇气拿出来念给公众听。纸条在温度的烘烤下,发烫发软,就像他的心。
有人坐到了他身边。
他是过了好长一阵后才反应过来的。那时候一首诗刚结束,有声音在边上嘀咕,“是郭小川的《致大海》。”
他扭过头,惊异地发现是书店里那个女孩子。
“你为什么不进去呢?”女孩子问。
他怕她看不起他,有那么点哀伤,但反正哀伤了,也让她看不起了,他就说:“我跟他们不一样……你呢?”
“我也跟他们不一样……我们一样。”
他们彼此笑了笑,带点凄凉的幸福。
女孩子道:“你写诗吗?”
他犹豫了一下,点头。
“念一首给我听,好吗?”
他又犹豫了一下,然后掏出那张软塌塌的纸。其实不用纸,他也背得出,但他还是用了。小心地展开来,他看到汗水已把纸染黄。
“嗯,你到前面,站高一点。”女孩子指挥着。
他跳到一块突起的大石头上,大声朗诵。女孩子抱着膝,朝他微笑。她的笑在清凉的夜色里好柔软。他的心扑通失足了,然后有了感情。
念完后,她热烈拍手。他不敢置信地问:“还成吗?”
“嗯。”她点头,“肯定比汪国真那厮写得好多了。呵呵,是情诗吧。我听出来了,你喜欢一个女孩子,但是她不知道。”
他红了脸。喧闹的夜色没有办法止息他的灼烫。
“给我看看。”她问他要。
他小气了,“不能。”
“就要。”她过来抢。手触到他裸露的胳膊,他但觉一凉,又一痒,只好乖乖地把纸条奉上。
她展平了,轻轻地念,一遍又一遍,然后说:“送给我吧。哦不,要让别人也看到这样伟大的诗。”她跑到前边,跳起来,把他的诗跟别人一样系到树枝上。可是她不知道他其实宁愿被她收藏,因为那诗本就是写给她的。
朗诵结束,一批批人走进场地中央,后面人的手搭在前面人的双肩上,围成一个圈,人们唱起歌,圈子旋转起来,流水一样起伏。所有人都惊天动地唱同一首歌。旁边凑热闹的游人受了感染,打开手电筒,让它们像蛇一样扭动。
钟羽拉着女孩子爬上树杈,一起观望着这狂欢的人群。
狂欢是他们的,与他无关?
不,并不。他同样感到热血的沸腾与激情的力量。
他的心在呐喊着:一起跳吧,一起跳吧。可他知道自己走不过去。他充满渴望,却又满怀悲伤。
这十八岁的渴望,支撑着他走到今天。
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他已经陌生到让对面的她认不出来,但是他心里永远会烙着她,不仅仅因为她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穿过。
3
静好扑哧笑起来,眼睛水汪汪的,是欣喜。
“真没想到,能见到你。更没想到,你真的成就了自己的梦想。祝贺你。”静好伸出手。
钟羽握住了她的手。这回不像以前蜻蜓点水,他用双手紧紧握着。
他想说,这跟你有关。还记得《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与田晓霞的约定吗?十年前,我也在心中给自己做了这么一个约定,我对自己说,十年后,一定要去见你一面。跟你说,十年前的我是个渺小卑贱之人,在你面前连句话都不敢说。但是现在凭着努力奋斗出来了,虽然未必多么出息,至少可以与你平等对话。我要跟你说,感谢你,让我那么有奔头地生活过。
他心内热浪滚滚,说出口的却是:我想给你表演个节目。
“是么?”静好一惊,继而鼓掌,“好啊。谢谢。”
钟羽微微笑道:“这是我的保留节目,模仿秀。一般人看不到。”
他跳到椅子上,而后操流利的英语,学马丁·路德·金的那个着名的演讲:I Have a Dream.
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this nation will rise up and live out the true meaning of its creed: We hold these truths to be self-evident 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
我有一个梦想。
他个头高,清瘦,皮肤略深,讲的时候,眉飞色舞,激情四溢。外形不像,但气质绝对肖似那个黑人。
马丁·路德·金的梦想是求种族平等,他呢?
“你的梦想是什么?”静好问他。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说着,他展颜笑起来,“别害怕,我没那么狂。这是北宋大儒张载的‘四言’,我认为这四句话最能表达儒者的襟怀。前些时我到北大,看到光华学院前挂了这样的条幅,最近一直在脑中盘旋,脱口而出罢了。其实,做一个记者,我还是谨奉一九九九年《南方周末》新年发刊词上那句话: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
静好看着他舒张的状态,对比着以前那个小伙计,心里注满了热浪。
他又在点烟。打火机划出的火苗在夜空中幽蓝纯净,而烟味则浓烈醇酽,他如此钟情烟,是否就是钟情尼古丁这种毒物制造的幻觉?
有人说,理想其实也是一种毒物。
但是,清教徒一样拥有一种信念,为了达成目的九死而无悔,难道不值得提倡吗?这世间多的是蝇营狗苟的人,也经历过沸腾的青春,然而一出学校,就被庸碌的俗世俘虏了。静好默然看他——活在自己的梦想里,微露展望气质。他此刻的眼眸多么安静、多么纯净。她没法不心折。
“哟,在这儿说悄悄话呢。”施敏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她显然喝多了,酒意上脸,目光妖娆。
“敏敏——”静好怕她误会,连忙站起来,对着钟羽,“我先回去了。你们聊。”
钟羽却掉头走了,一句话也没有,无礼并且傲慢。
静好有点不知所措。施敏嘴角挂一抹莫测的笑,“看来我打扰你们了。”
静好想做点解释,又觉得没必要。旅途中的艳遇,能否成,得靠他们自己,关她什么事。她便道:“我也要走了。”
施敏道:“等一下——”板起脸又道,“姚静好,我觉得你挺不够意思的。”
“这话从何讲起?”
施敏哂笑,“何必隐瞒呢?这有意思吗?”
“什么?”静好摸不着头脑。
“别装了,你们明明认识,交情还很不一般,为什么装得祖宗八辈子不认识似的?”
施敏的讥讽语气让静好颇感不快,“敏敏,你这话说得可不中听,莫说我们不算熟,就算熟,又怎么样?”
施敏继续道:“不熟?不熟他钱夹里藏你照片啊。你何必跟我装模作样消遣我?”
静好呆了一下。施敏要走。静好一个激灵,“你说他钱夹里有我的照片?”
“是啊,可以看得出原先是合影,剪刀绞掉了其中一边。你们在闹别扭吧,闹别扭我不管,只是以后做人还是厚道点,不要把别人当陪葬品。”施敏眉峰一拧,扭着胯走掉了。剩静好在原地云里雾里。怎么可能?他与她不相见十来年了,他哪来她的照片。一定是施敏看走眼了。她不免想起钟羽的怪异来,对她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又忽冷忽热,忽远忽近。还有烟味和走路的默契,这一切都表明,他不仅仅是个小伙计。
可对她而言,他又只是个小伙计。她不记得此后他们还有什么纠葛。
月亮在天上挂着,高深莫测的样子。静好想第二天,一定要瞅个机会问他要照片看一看。
更晚一些,施敏敲开静好的宿舍,跟她赔礼道歉来了。
“喝多了,嘴巴不由心。见谅见谅。”
“谁有工夫小气啊?”
“想睡吗?”
静好看出施敏有倾诉欲,连忙道:“什么时候不能睡觉呢。”俩人就坐着说话,后来累了,索性躺到床上卧谈。
多是施敏在讲她的情史。她离异了,跟一个脑瘫的儿子一起生活。
“我结婚结得早,前夫是我同学。结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房子是租的,酒宴没摆,就是扯了张结婚证,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裸婚。他挺爱我的,也很体贴,我不计较他什么都没有。他太想给我好日子过,辞职跟人合伙开公司,公司没那么好做,投的钱全赔了,全靠我那点死工资支撑家用。就是在这闹哄哄的阶段,小家伙出世了。原本想不要的,可我怕疼,想终归要生的,晚生不如早生,就要了。可不曾想,孩子生下就有病。以后的日子,你都想不出是怎么熬的。我们抱着孩子四处就医,把那点积蓄全都搭上了,可是哪里治得好?当意识到永远要带着这个累赘时,我们都陷入了绝望。口角就是那时候生出来的。他怨我不听他的话打掉,我说我怎么知道会是这个样子,要不是你没钱只能租甲醛超标的房子会有毛病吗?由孩子到房子到工作,越吵越凶,他后来就很少回家,再后来就提出离婚。他可以把孩子扔掉,我不能啊。他走后的那段日子,我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静好看着施敏那张光鲜的脸,要不是她说,很难想象她身后的艰辛。
“因为家里不幸,我在人前都打扮得漂漂亮亮,装着开开心心的。我可不想生活在别人同情的目光中。有时候心酸得不行,憋不住,就把孩子交给他姥,我出来放纵一回。放纵的时候,我才能感觉我原来并不老。”
静好想起报到当日钟羽在她房间里,不免想难道钟羽是她以前放纵的对象?静好问:“孩子他爸不来看孩子吗?”
“来,我不让进。看着他会难过。觉得以前恋爱那会儿真TMD蠢。怎么能相信男人的承诺,那不过是一堆唾沫。男人,你得去玩他,而不是让他玩你。想知道我怎么认识钟羽的吗?”施敏看出了静好的意思,“他那时候在广州X报,是要做‘六一’那一期吧,他们打算找六对孩子,全程跟踪一天。也是通过熟人辗转相传,知道我这么个情况,他就找上我了。我挺不配合的,说,是不是报道几个残疾儿童就特别能够体现贵报为弱势群体代言的风格啊?用煽情来感动读者对吧?天下太平,看别人的残酷增强自己的优越感对吧?孩子就在屋里,歪着脑袋吐着涎水很奇怪地看着我们。他绕过我,过去跟孩子说话,当他是正常人。孩子当然不会跟他对话,但因为受了尊重,咿咿呀呀地回应。可能,因为他这份耐心,我答应了那个活动。‘六一’那天,他带着我和孩子去了海边的红树林。你知道那种树吧,长在海边,有防风护堤的作用。我儿子第一次出远门,看到了树、鸟、海、鱼,非常开心,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哦哦地叫着。真的,我很感激他。小家伙后来一直记得这个叔叔,时常会指着那会儿拍的照片问起他。”
静好听施敏继续说下去。
“我对他有意思,托人打听他的消息,说他还没结婚,但是有女朋友了。女朋友比他大,是个残疾。我当然不可能跟一个残疾人争,就此收心……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我跟他还没你熟。我们认识那会儿我好像还在上初中。要不是他说,我根本认不出他来。那照片我想你一定看错了。”
“不可能。虽然那照片比你现在年轻,但绝对是你。还有一种可能,他暗恋你呀。”施敏开着玩笑。
“你说笑了。”
“很容易查证的,你撒个娇问他要着看。如果他不肯,就说明有问题。跟姐说实话,你有没有一点动心?我倒是很喜欢他这一型的,成熟稳重,又很SEX。”施敏陷入幻想,“你有没有觉得他穿白衬衫的样子很有味,有点那什么巴斯腾的感觉。去年世界杯,荷兰队输了,他穿着阿玛尼的白衬衫在绿茵场低回,要多销魂就有多销魂。”
静好笑,“你就别在这YY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