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着自己是不是要先说声对不起,然而,如果他说没关系,那么,是不是表示一切都已经过去?
爱比恨更难宽容。只有不爱,才能云淡风轻。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紧张的时候会肚子疼。”幸好他先开口。
“不,是胃疼。而且我不紧张。”潘宁努力想笑一笑,但肌肉僵硬,“你为什么不给我音信?这么多年。”
“没法给。你也没等。”他说得倒是爽快,衬得她的结婚生子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
她转过身,抬头凝望他,泪花在眼里闪烁,好像刚刚在人堆里的见面是不作数的,现在才是他们8年来第一次重逢。“无论怎么样,你能平平安安出现在我面前,我很高兴。”
“那又怎么样?”他苦笑一声,把脸抬向天空。天上泼着一段乌云。
“你一定会比我过得好。我,不值得——”她费力地说。
他摇头,“你怎么样我心里清楚。”
沉默中又起了一阵疾雨。她抱紧自己,说,下雨了。急急朝廊檐走。
在泥泞的草皮上,她踉跄了几步,被他抓住手。他小心翼翼地搀扶她,她不敢挣脱,细雨像网一样兜头罩住彼此的忧思。
到廊檐下,他把她的身子摆正,滑下去,抓着她的手放到他风衣兜里,中间是她隆起的肚子,她贴到了他,这样子让她不堪承受,好像有谁在提醒他们之间的距离。她甩着手说:“放开我。”
他使劲攥住她,说:“你就记得是别人的妻子吗?”
她倒抽一口气,定定看他,“我本来就是的。”
“告诉我,这些年你想我吗?”
“我……”
“我想你。宁宁。”他的呼吸带着温热的酒意拂到她脸上,让她醺醺然地想忘记一切,包括这个不能掩饰的肚子。
“慕远……请你原谅我。”她终于说。
“宁宁,宁宁……你在哪里?”小潮的呼唤由远及近。他望了望声音的方向,松开了她的手,朝另一头离去。
她在路灯下看他的背影,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消失在雨中,就像从未出现过。
10
但并不是的。
他重新出现在她的生命中。自上次会面后,隔了差不多半个月,他们再一次偶遇。这次是在超市门口,她拎着一桶花生油,一袋杂物,走两步歇一步地挪着。他在马路边猛然刹住车,跃过跨栏,大步走来。
“我送你回去。”他从她手里接过重物。
她怔了怔,说,“其实我不吃力。反正有的是时间,慢慢挪,挪到马路边就能打到车。”
“眼睁睁看着孕妇提重物让我感觉不人道。别客气,我没什么要紧事。”
潘宁可以阻止唐末暴跳如雷的命令,但不能阻止这样温和如水的陈述。她慢慢跟在他身后,看他步履矫健地走到车旁,停下来,把东西放到后备箱。
他转身给潘宁拉开副驾的门,潘宁道声谢,自觉相当笨拙地钻进去。她其实不想坐副驾的,就是怕他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她肚子上,做妈妈的骄傲在一个亏欠过的男人面前荡然无存。内疚是比爱更强大的东西。
慕远歪过身,拉长安全带替她扣好。有那么一瞬,他的身体与她的肚子贴到,潘宁一动不敢动,无端地羞愧,好像自己的怀胎名不正言不顺,因而要饱受心理折磨。她暗暗叹了口气,不曾想这声息逸了出来。他抬头问:“叹什么气?”
她脸红,说:“麻烦你了。”又不想显得太拘谨,找话:“这边不让停车的。”
“不怕,我有钱交罚款的。”他稳妥地开车。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还是同以前一样骨节粗大,暴出青筋,与他本人的温和气质并不相符。
“为什么不问我住哪里?”稍作犹豫,她说。
“我知道的。你和唐末喜结连理,我也有看到。”
“……那个人真是你?”
慕远点点头。
“在这之前你就回了?为什么不……找我?”潘宁困难地说。自知一个孕妇这么说不那么合宜。
“我没自信。你跟唐末看上去很好。另外,我也不觉得能给你幸福。”
“那么,为什么还是见了。别说是小潮的安排,你一概不知。”
“是的,因为预先知道你参加我才去出席那个无聊的活动。原因么,”他哂然一笑,“我没有自信,但不代表我没有了感情。”
“你不尝试人家怎么给你信心。”潘宁提高嗓门。
慕远的目光烙在她脸上,她又心慌意乱起来,没错,话过头了。她垂下眼睑,看着自己壮观的肚子。木已成舟。
“过得好吗?”他问。
她苦笑:“如果你不出现,大概不差。”
“谢谢你给我信心。”他脸容温煦,永远的拿捏有度。高兴但不会狂喜,失落也不至于沮丧。他从来就有本事把情绪中激烈的成分掐头去尾,上次是唯一的例外。他喝多了。
“你应该有信心。你条件那么好,我是说,可以找到——”
慕远一笑,伸出手,放了首老歌。娃娃的《漂洋过海来看你》。
为你我用了半年的积蓄飘扬过海地来看你,
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
黄昏正在降临,暖黄的光透过半开的玻璃洒进来,溅了彼此一头一脸。他们湿漉漉地躲在音乐的茧中,尽量克制情绪的泛滥。
车子停下来,慕远打开车门,将潘宁搀扶出来,又利索地拎过购物袋,一直帮忙放到电梯里。
楼道里没什么人,所以才能纵容两人长久地告别。
“谢谢你。”潘宁摁着开门键。
“不客气。”
“要走了。”
“好的再见。”
“真的要走了。”
“嗯。需要帮忙的话给我电话。”
“你的电话呢?”
他报给她,“记住没?”
她笑着,“脑子早不好使。不如你记我的。”
一番按键保存发送后,潘宁松开了手,电梯门于是迫不及待地合上。
慕远目视电梯冉冉上升,他想,自己拥有的不就是这一扇又一扇关闭的门?而唐末大概就是那个只要等待门打开的幸运儿。
电梯上的红字停在8楼,短暂停顿后,又一个个数字往下递减。
他想,真的要走了。但是门叮咚一声开了,潘宁还被关在里头。
“你不忙的话,上来喝杯水吧。我应该邀请的,是礼节。”她解释。
“谢谢,我确实很渴。”他微笑着走进去,熟练地摁了数字“8”。
慕远看潘宁费力地脱鞋,很自然地蹲下,说:“你靠着我,把腿抬起来。”
潘宁踌躇了下,还是安心地把手搭在他背上。他摘掉她的鞋子,随手取过她的拖鞋,套上她的脚。
这个举动让潘宁暖呼呼的,因为唐末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她想到以前,跟他一起的日子。他一直就是这样细心的,好像天生就是做丈夫的人选。她有点羡慕他未来的老婆。
“你的脚背有点肿,每天都该泡脚。”
“嗯……”她意识到自己发呆的时间有点长,拿过一双男士拖鞋,“你穿这双吧,干净的……想喝什么?”
“就便。”
“没有一款饮料叫就便的。”
“嗯,那你有什么?”
潘宁忽然想起冰箱里根本没存什么饮料,暗道一声糟糕,慌乱地跑向饮水机,倒霉的是,饮水机里也没一丁点水。她又奔去厨房,手忙脚乱地找出一个许久不用的水壶用钢丝球擦着,准备烧点儿水。
不多时,慕远过来了,帮她把买的食品装进冰箱,然后倚着冰箱门静静看她忙乱,嘴里发出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别忙了,我马上就走。”
“等几分钟了不起吗?”
“那我来吧。”他洗锅,烧水,有条不紊,像在自己的家。而后,他们就呆在局促的厨房,一起看蓝色的火苗舔着壶底,慢慢地,水在里头发出沸腾的喧响。
“几个月了?”慕远忽然问。
“哦,什么?”潘宁很久才反应过来,望望肚子,“6个多月了。预产期是明年暮春,很好的日子,对不对?”
“很难想象,你有孩子了。”
“我不算早婚早育了。”
“很调皮吗?我说孩子。”
“是,经常乱动。”潘宁脸上渗出轻柔的笑影。
慕远也笑,“我可以摸一摸吗?”
“当然。”潘宁把慕远的手拉到自己腹部,“现在他大概睡了,平时没这么安静。有点人来疯,大概像他的爸爸。哦——”说到这,她连忙咬住唇。
慕远倒不以为意,小心摩挲着潘宁软乎乎的腹部,又蹲下来听胎音。隔着一层肚皮,有个小生命在成长,这真是件神秘而伟大的事情。
“人的诞生,有时想想很有意思,那么多精子奔跑,最后只有一个冲进去了,要是他跑得稍微慢一点,被别的夺了第一,那就是另一个人了。生命真是个偶然事件。”
“可不是。原来并不想要的。哦——”潘宁又死死咬住唇。
“为什么?”
潘宁傻笑,“因为不是计划内的。想想,要是当时一念之差,他就没有了。”
“哦,他好像动了。”慕远兴奋地呼道,“这凸出的一块是脚吗?”
潘宁背光站着,但母性的光辉照亮了她的骄傲,“是拳头。”
“哦,拳头……这么小的人也有拳头吗?”慕远恋恋不舍地站起来,“很好玩。”
“慕远,你也会有的。”潘宁说。
“不会的。永远不会。”慕远摇头。
“好女孩多的是。”
“没有一个跟我相干。”
“慕远,”潘宁泪眼婆娑,“忘了我。”
慕远照例淡淡一笑,走的时候问:“今天礼拜几?”
“周三。”
以后一直是这样,他每周三过来看她。如果唐末不在,他就上楼,用自己捎来的食材煲汤给她喝,做完后,说上几句话就走,从不跟她分享。如果家里有人,他就在车里等。等到她下楼,隔着玻璃看上一眼。仅仅是这样。因为唐末远在H县,他上楼的次数居多,而她总在享受他的关怀时恍惚以为他是她的丈夫。大概正因为这样,她有了不满足。
有一天,在他给她泡脚的时候,她说,“要是这个时候唐末正好回来呢?”
“嗯,我就跟他说,对老婆应该珍惜。”
“他会打扁你的。”
“我不怕,我们没有不可告人的东西。”
“你喜欢这个孩子吗?”
“嗯。”
“会永远喜欢?”
“当然。他是你的。”
“也是唐末的。”
“终究是你的。在你肚子里。”
潘宁笑,“如果我对唐末提你,你反对吗?”
“提我做什么?”
“慕远,你对我,有别的想法吗?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事。”
“让你困扰了吗?”慕远直起身,面容严肃起来。
“有一点。”
“需要我离开吗?”
“我不知道。我只想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态度?我们可以规划一下的。不行就不行,行的话,我去提。”
“那我大概永远都见不到你。”慕远佯装幽默。
“那么,就这样吗?”
“就这样吧。”
“你不觉得不道德吗?”
慕远冷笑,带了点怒意说:“他没资格指责谁不道德。”语气缓一缓,“我的意思,我们没有什么不道德,他不照顾你我照顾,也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
“可是,我心里忐忑。你应该明白原因。我也不需要一个保姆。”
慕远霍地站起来,“对不起,我走了。”
潘宁以为他下周不会来了,但他却似把这次谈话忘掉了,依旧笑眯眯地前来。潘宁也再没提那个话匣子。如果他安于现状,她也没什么不可以。大不了把他当亲人,可男女真可以这么纯粹吗?
他们的交往的事,毕竟纸包不住火。他再小心,也奈何不了出入次数多。有一次,他在厨房做饭,潘宁在边上打下手。门忽然被哐哐砸响。潘宁过去问是谁。应答的是甄晓慧。她听了传言特意过来证实。
潘宁给甄晓慧打开门。慕远大大方方从厨房走出来。
甄晓慧说:“他是——“
潘宁介绍:“我同学,许久不见了,过来看我。因为我不方便出去,就特意叫他买了些东西在家里做了吃。”
甄晓慧长长地哦了声,精明地打量着慕远。可是慕远怎么看怎么像知书达礼的好孩子。
“伯母你好,我叫路生。潘宁的高中同学。”慕远礼貌邀请,“菜很快做好了,一起吃吧。”
“哦不了。”甄晓慧打一个格愣,“我还得回去给她爸爸做饭。对了,宁宁,你还是住我那吧,毕竟肚子大了,有人看着点比较好。”
潘宁笑笑,“妈,我也是想的,但唐末不让。”
唐末对潘时人有成见,不愿意上潘家。这个问题甄晓慧也是清楚的。
甄晓慧叹了口气,“小唐太不像话,他又照顾不了你,条条框框还多的很。要是出点事,他后悔都来不及——”一语双关,既可以理解肚子里的孩子出事,也可理解潘宁出事。潘宁自然心知肚明。
甄晓慧走后,潘宁对慕远说,“唐末的妈妈怀疑了。”
“随便吧。”
“慕远,”潘宁挑衅地说,“你在学习雷锋好榜样吗。老实说,我真的不能理解你。”
“宁宁,能不能不谈这件事。”
“不,我就要跟你挑明。我这个人一是一,二是二,玩不起暗潮涌动的游戏。”潘宁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道,“如果你根本没有深入交往的想法,只是续续残梦,请不要再这么频繁地接近我。我不想玩婚外情。这是对我的不尊重,也是对唐末的侮辱。我宁愿光明正大跟他提离婚,哪怕被他杀了。请你决断吧,要么你走还我一个家,要么你给我一个家。”
慕远默默看她,离开了。下一礼拜他没上门,再一个礼拜也没有。潘宁想,他其实并没跟她结婚的打算。对此,她非常失落,但万幸还谈不上痛苦。
在潘宁跟慕远若即若离交往之时,G市却因为黑社会老大谢福成的落网而闹得纷纷扬扬。据说因为牵涉某些头面人物,侦查结果一概保密,立案审判也一拖再拖。然而,民间的力量是强大的,正经报道没有,小道消息乱蹿。有网民直播G市黑老大那些事儿,掘地三尺,挖出人家祖宗几代,挖出幼年创伤,挖出崛起背景,挖出他与G市警界千丝万缕的关系。情节难免夸张,但是点击率相当之高。网上猎奇、讨伐、谩骂,各种声音甚嚣尘上。
唐末似乎更忙了,跟她连周末夫妻也做不上了。半月一月地回家一次。每次回家都跟突击似的。匆匆来,匆匆走,话都顾不上多说。潘宁冷眼旁观,想,原来妈妈说的是对的,缉私警真是不能嫁。再这样下去,早晚成为把家穿梭成旅馆。
有个夜里,潘宁被唐末弄醒,他亲着她,胡茬扎得她脸疼。她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翻个身,继续睡。
“宁宁,妈妈说有个叫路生的男人老出入家里,让我看紧你。我叫她别胡思乱想,你要想出轨,也不会挑这时候。”
潘宁哼道,“这时候多好啊,你又顾不上家,正可以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跟我讲讲,你能做什么?”唐末笑了,抱住潘宁,手在她睡衣里头攀爬,“这里很壮观,手感真好。等宝宝出来,我们一左一右,比赛谁吃得快。”
“流氓。”
唐末又凑过来亲吻她,越来越有感觉,“全身瘫软,只一处坚硬,怎么办吧。”
“没办法,睡觉。”
“宝贝儿子,你让爸爸受苦了知道吗?要不是你是我儿子,我真想钻进肚子里跟你打一架。”唐末嘀咕着,抓着潘宁的手往下面送。这时,“叮零”一声,床头柜上潘宁的手机响了。
“这么晚还有短信?你人缘真好。”
“拿给我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快尽妻子义务。”
“我的权力是什么?做你老婆一点好处也没有。”
“等生完孩子,你就知道什么是权力了。”
潘宁敷衍了几下,没多久,唐末的精液沾满了她的手。
“真恶心。你以后戴套自己弄吧,也省得弄脏了被面。”她拿着纸巾擦手,柜上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这个铃声是专给慕远的来电选的,有很强的区分度。
她呆呆看着手,鼻端还隐然有豆腥味。他这个时候找她,真荒谬。
“你什么时候换了铃声?”
潘宁看唐末一眼,接了电话。果然是慕远,轻声问,“吵醒你了?”
“嗯。”
“没看到短信吧?”
“什么事?”
“我明天找你。”
“不用。”
“我装好了房子。带你去看看。”
“不必。”潘宁虽然这么说,心里想的是,他什么意思?
“那么就说好了,明天下午5点,我过来接你。”
“我不去。”
但他挂了电话。潘宁翻短信,上面写:宁宁,在一起吧。
掉头看唐末,这家伙这么信任她,居然已经呼呼大睡起来。她想了下,没有删短信,反而光明正大地留着那页,搁在柜子上,就等着他发现,朝她发脾气,然后,她将理所当然地说那两个字:离婚。
这样肆无忌惮地伤害他并没有让她产生太多负罪的感觉。好像,他们之间一直在玩过家家,从来没有当真过,离婚,也是游戏的一部分。
潘宁近凌晨才闭上眼,醒来时唐末已走了,柜上的手机纹丝不动,页面还是那行字:宁宁,在一起吧。这傻子,以为煮熟的鸡不会飞了?
慕远准时来接她。她发着脾气不去。他从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说,“这么大事你总得容我思考思考。”
“三个礼拜。需要思考这么长吗?你老实说干嘛去了,难道妥善安置别人去了?”
慕远笑,“妥善安置你去了。总得给你一个说得过去的巢。这个理由你接受吗?”
“你就笃定我肯跟你走吗?”
“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小肥猪,别生气了。”慕远揉揉潘宁的头发。
“我哪里胖了?”
“你称称你现在几斤?比我都重。”
“我多一个孩子呢。”
“我不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