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爸把你爸击毙在水中。潘宁跟我讲了她被绑架的事后,我查阅了当年的新闻资料。我没想到我爸是这样的,我妈从没跟我讲过爸真正的死因。”慕远喝了口酒,眼睛扫过面前的电视机,里头正在放《同一首歌》节目,所有的明星都唱着老歌,好像他们一生只为一两首歌而活。但这并不算悲惨,大多数人唱了一辈子,一首歌都没能留下。
“我知道,我跟宁宁有可能成不了了。”他把视线拉回到酒瓶。
“宁宁知道吗?”唐末脸上挂着狗血的表情。没错,太八点档了。
慕远摇头,“请你保守秘密,不要告诉她。”
“可她总会知道的。”
“我知道。但我希望这个时间越晚越好。晚到她能够承担,晚到能够感觉我的诚意,晚到即便最终离开,也能够拥有些美好的回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不知道不对你更好?”唐末哼了一声。
“我就想代我妈妈跟你和你妈妈说声对不起。不是要你们原谅,就是希望自己至少有承认错误的勇气。”……
那晚余下的时间,他们各怀心事喝闷酒。都喝多了。对着阴沟哇哇吐,吐玩又喝。大概自恃年轻吧,好像身体是不会背叛他们的,只有被他们嫌弃的分。
慕远最后清醒过来,付了账,扶起醉得颠来倒去的唐末,招手叫了辆出租。
他隐约记得他家的楼层。刚扶着他出了电梯,有扇门便急切地打开了,走出一个酷似宁宁的女子。
这之后,唐末不再到院子里打球。他当然知道慕远并没有错,但他还没宽宏大量到要跟一个杀父仇人的儿子做朋友。
5
唐末的侦查照例进行。
发仔现在跟了唐末,被安排作情报人员。他曾提供给唐末一条很有价值的信息:谢福成在夜来香有个相好。差不多隔个把月去一趟,每次去都不带保镖,维系的时间不可思议的长。他们几个弟兄挺好奇,有次打赌,谁输了谁去探查,结果是他输,他在夜来香蹲点到深夜,看到谢福成带出来的却是个徐娘半老的女人,他大为扫兴。
唐末却听得眼前一亮。这个女人,也许就是孔雀。
他只要有时间就在停车场蹲点,却难觅谢福成踪影。有晚差不多8点来钟,他开摩托车经过夜来香正门的时候,随便瞥了瞥,竟看到慕远同保安纠缠在一起。
他怎么在这里?他很好奇,扔了车,找了个隐蔽处守了起来。
慕远是尾随母亲到“夜来香”的。此前母亲跟他说过在酒店上班,他也懒得去追究她的工作性质,他以自欺欺人的形式与母亲实现邦交正常化。
自从初中卖血事件后,他跟母亲的关系就很生分,像母亲这样神经大条的人跟他说话时会察言观色,谨慎措辞,他跟她多说了几句话会像得了奖赏似的高兴,他看在眼里未尝不觉得悲哀。有时候,他想算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换作别人他没什么不能接受,但她是他母亲啊,他爱她,所以受不了被人指指戳戳,与其说是伤了自己什么,不如说是替母亲难过,过有尊严的生活是人起码的生活诉求,为什么母亲不要?当关于母亲职业的猜疑在高中同学之间再次流传尤其是遭到宁宁质问后,他觉得不能放任母亲自流下去了。
“夜来香”金灿灿地开在夜色里,那闪烁不定的光照得周边一切形同鬼魅。人在前面经过,忽而一亮,忽而消失,一眨眼的功夫,已经立在对过,好像不是走过去的,而是跳过去的。
器宇轩昂的朱门边,各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保安。那看人的眼光像鹰隼一样,随时等着伏击。
“你,说你呢,小子,站住。”一个保安向他踱过来。
“我不能进吗?”
“瞎了眼了,这是你进的地方吗?”保安干笑起来,“学生娃,打哪里来回哪里去,免得老子动手。”
慕远强冲,后领被保安揪住了,刷刷——正反两记耳光打了上来。手劲那个大,差点让他五脏六腑移位。他呼呼喘着气,说:“凭什么打人,酒店不是让人住的吗?我有钱我怎么不能进?”
这时,有人把手按在他肩上,他扭头一看,是母亲的朋友老六。
保安立即敬礼,毕恭毕敬说,“汪总,这个人想强闯酒店。”
老六没理会保安,对慕远说:“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我娘。”
“你娘有什么好看的,她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慕远憋红脸,满怀屈辱地说:“我来看我娘做什么?我要她回家。”
老六皮笑肉不笑了下,点点头,“那你来吧。”
他领着慕远进前厅,又从侧门拐进一个园子,长廊通着一个圆顶的建筑,隐隐有音响溜出来,虽然没了那个劲道,还是可以想象其间的嘈杂。
慕远刚进去就重重地打了个喷嚏,里头的空气实在浑浊,烟气酒气音乐灯光轰轰搅和在一起,像天罗地网,让他情不自禁产生瓮中捉鳖的感觉。当然,他就是那只鳖。
他张着眼想看,可似乎什么都看不清楚,灯光一会儿蓝一会儿红,一会儿就全黑了,然后又突然亮出惨白的一张脸,又蹦出一束乱晃的头发,有时候是长长的舌头,有时候是眼珠子,就像在活地狱。他的心一跳一跳慌得很,埋了头在人堆里疾走几步,腿一软跌了个跟头,爬起来,冷不防跟一个穿透视装的女郎撞上。女郎脸上画着黑色大眼圈,嘴唇红得滴血,手里擎着烟,冷不防向他喷了一口,看他目瞪口呆的傻样便嘎嘎笑。
慕远头晕目眩,简直一刻也呆不下了。
而老六已经拐向了电梯间,侧过身朝他挥手。他们坐电梯直通顶楼,推开一个诡异的房间,慕远看到里头摆了好多个电视机。老六说这是监控室,这幢楼除了厕所哪个角落都看得到,你就在这里找你娘吧。他把原先的工人支开了。
慕远看看这又看看那,有的画面在播方才他看到的迪厅,人们像吸了毒似的亢奋,有的是觥筹交错的酒水间,女人都穿着薄薄的衣服,而男人毫不掩饰满脸的欲望。还有装饰豪华的包房……女子像尸体一样躺着,有黑葡萄一样的乳头,满是褶皱的腹部,以及黑蘑菇一样阴暗的下体……男人在上面抠抠搜搜,好像寻找什么宝藏。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丑陋的景象,还没等找到母亲就掉过头狂吐了起来。
他完全被打击了,两腿虚浮,意识模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他好像发烧了,有股火在四肢百骸窜动,烧得他灰飞烟灭。醒来时,也不知什么时候,感觉出了一身大汗,而母亲骂人的声音正透过门缝传来,“放你娘的屁,老娘卖给你们也就算了,我儿子是自由的,他要过他的日子……你把老娘逼急了,我横竖这命不要了,全给你们抖出来……”
母亲踩着高跟鞋哒哒过来了,他连忙闭上眼。母亲俯身,用毛巾给他擦了擦汗,又用手拭了拭体温。他闻到母亲身上热烘烘的香水味道,忽然想到小时候入睡前总要靠在她胸前让她念书给自己听。母亲认得字不多,念着念着就磕巴了,后来就变成了他指了字考母亲,看母亲张嘴结舌的样子,他总是很高兴,而每每这时,母亲会捏他后脖颈,狠狠说,小兔崽子,出息了,敢戏弄你老娘了。
记忆有点远了,却仍旧叫他追念,他不知道这样简单的快乐为什么再得不着。
母亲掖好被子要走的时候,他抓住了她的手,叫:“妈——”
徐曼原本绷紧的脸仓促展开,露出一个显得过分关切其实惊惶失措的笑,“你醒了?嗯,你发烧了,很严重呢,喝点水吗?我给你拿去。”她急于离开,此刻跟他说话无疑不怎么明智,她回答不出他的任何一个为什么。可是她儿子却说:“妈,你坐,我有话要跟你说。”
徐曼猜想他大概又要苦口婆心劝她从良,事实上她到G市就没做皮肉生意,可要跟他解释另一行当反而更难以启齿。她在床沿不安分地扭动着,第一次感觉如坐针毡。
“妈,我找到那个人了。”
“谁?”
“我爸在北仑河击毙的那个唐警官的儿子。”
“什么?你找他干什么?”徐曼惊叫起来,感觉如冷水浇头,震颤不已。
慕远盯着母亲慢吞吞说:“我跟他道歉。”
徐曼面目胀红,直僵僵说不出话。这样的难堪远胜当年他去卖血。
“你,怎么知道的?”一个磕巴后,她问。
“宁宁跟我讲过她10岁时被绑架的遭遇。我去图书馆查的时候,还没想到是爸做的,我只是想了解那件事,然后更好地帮助宁宁。可是,居然,是爸做的。爸一直参与走私,为了逃脱罪责还丧心病狂地绑架、杀人。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慕远把目光笔直投向母亲,像把标枪一样扎得她血淋淋的,“难道,你也觉得羞耻,不敢说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做?”
徐曼别过脸,只觉得血液在脉管里急速地奔涌,脸胀成猪肝色,“那个绑架都是别人策划好的,你爸就是个替罪羊。路生,你爸没文化,不知道什么叫走私,他就是个打工的,人家开工资,他给人干活,他只不过收收账。那次,是看在老板待咱家有恩的份上,才帮他逃跑的。原谅你爸,他也不想杀人,谁晓得会发生那种事——老天啊,这叫我怎么活啊。”她嚎哭一声,感觉天昏地暗,彻骨冰凉。
“如果唐警官不救宁宁,那爸是不是打算撕票?”慕远钳住母亲的目光忽而一松,原本平静的目光变得悲伤,“妈,我为你们感到难过。爸爸走私,妈妈卖淫,你们做这些事有没有考虑我的感受?妈,因为你们做过的事,现在我觉得跟宁宁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我们的感情越好,我越觉得不配。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这件事,我也知道她根本不会原谅我,我迟早要失去她,你看,这就是你们给我的惩罚。我接近唐末,对,就是那个警官的儿子,就是想尽可能地给他补偿,我心里过意不去,妈,你从来不愧疚吗?这么多年,你去看过他们母子吗?他失去了爸爸,他妈妈失去了丈夫……妈,您总体会过失去丈夫的滋味吧?”
“我……”徐曼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
“妈,我今天去你酒店看了,那个地方我感觉特别不好。你要真喜欢做那一行我完全可以尊重,但是,我不想为你难过了。”慕远说完,滑下被褥,好像要跟母亲彻底划清界限。
徐曼整个人就跟被雷劈过的树桩一样,没有丝毫活气。孩子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光亮,连孩子都不要她了,她活着干什么呀?
6
唐末跟着慕远到家,一直等到他母亲进了家门才离开。把慕远父亲的身份联想一遍,他对这个女人就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这夜,他开着破摩托车颇有收获地回家,在门口,看到宁宁蜷缩在老榕下睡着了。薄薄的长裙已沾上夜露。
这么晚,她出来梦游?
他停下车,去推她。她睡眼惺忪,将他认错人了。
“你怎么才来呀,我等你等得睡着了。”女孩子的声音娇娇俏俏,有雪梨咬在牙间的爽脆劲儿。
他奇怪地不出一言,任她恍惚着用自己的手缠住他的胳臂。
她的手清清凉凉,而他的肌肤却因为欲望要烧起来。
他望着她,好像是很多年来第一次望她,他不得不承认,她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个子长高了,身材还是少女的纤瘦,白纱裙内却已经鼓出好看的蓓蕾。肌肤是水晶一样纯净的,眼睛是月光一样雾蒙蒙的。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清新的味道。树叶、雨滴、月光……让他联想很多,并于凝望中产生一种蒹葭苍苍的迷茫。
她动了动,扎着的马尾毛茸茸地扫过他的面颊。他像是被疼到了。
她当然不是在等他。在他好像心有所属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心已经失去了家。
一念及此,遍体生寒,他几乎是粗鲁地将她的手掰掉,恶狠狠地说:“看看几点了,还不滚回去睡觉。”
她眼睛睁了睁,好像要哭出来。
第二日晚上,他跟发仔在家里交代盯梢任务,心里却总像有事,心不在焉的。估摸着时间,他送发仔下楼,快到院门口的时候,朝榕树下撇过去。果不其然,看到宁宁依旧等在那里。温润的月色泻下来,给她涂了一层银光,但一点都没有柔化她眺望时的坚毅目光,好像少女的爱情都有着拗不断的倔强。
他给发仔散了支烟。自己也点燃了,在袅袅的青烟里看着隐隐绰绰的少女。
一支烟没完,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她小跑几步奔过去。顺着她目光的轨迹,他看到了慕远。对方刚从公交车上挤下来,好像被挤掉了一块,比起昨天又憔悴了不少。
“你昨天没来。”潘宁把自己的小手交到了他手中。
“对不起。”他握紧了,满怀愧疚。
“现在我们在一起。”她对他灿灿一笑。
而唐末此时感觉到被一种莫可名状的力量蹂躏,异常的烦躁。
发仔察言观色,嘿嘿一笑,“那个家伙真是欠揍。”
“没错。”唐末呼出一口浊气,把烟头扔到地上,狠狠踩了踩。他想起跟慕远在大排档的对话:
“她早晚会知道。”
“我知道。但我希望这个时间越晚越好。晚到她能够承担,晚到能够感觉我的诚意,晚到即便最终离开,也能够留下美好的回忆……”
这话太矫情不是?他以为他是谁呢?无非是潘宁人生中糊里糊涂遭遇的第一个男人,而众所周之,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往往都是炮灰。
“哪天我帮大哥出口气。马子也不是随便谁都能泡的,这个家伙真没眼色。”发仔说。
唐末捶了捶他的肩头,失魂似的点点头,而后跌跌撞撞地回家。
就是那一天,他跟影子有了实质性发展。
他洗完澡。用浴巾擦着身体,镜子里呈现出的是一副精壮的男人体格。一枚枚饱满的肌肉蕴藏了惊天动地的能量,只要点燃。
宁宁纤瘦的影像突然浮光一般出现在镜子里,就隐在他身后,穿着纯白色的棉裙,披着泼墨一般的长发,一双眼渺渺茫茫地望着他。
那是他怎么也看不明白的眼神。他伸手摁上去,擦掉水珠,镜面里的她一点点清晰起来,他把手贴在她脸上,冰冰凉凉。他小心地抚摸着。
她走了上来,从后抱住他。
他闭上眼睛,让心里的灯灭掉。
影子说: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他抱着脑袋,想了想,说:不知道。
影子知道那就是有了。她点燃了一根烟,递给他,“很难过吧。就这样第一次。”
“不是。”他吐了口烟,眼神还是空洞,“有点空。”
影子忽然笑了笑,起身披上衣服。她走到卫生间,打开排气扇,才敢让眼泪肆无忌惮流下来。
唐末将自己的侦查情况报告给了潘时人。潘时人闻之非常欣喜。他们调出卷宗,翻阅档案。在一沓旧照中,唐末一眼认出了徐曼——“5·20”案犯的妻子,也有可能是走私团伙的一员。
潘时人在汇报上级后,积极开展工作。一个部署周密分工明确的毒品走私链条渐渐浮出水面……
天气越来越热,年轻人的恋情也开得如火如荼。
这一日G关多功能厅播放了让人心生躁动的韩国片《老男孩》,唐末没有时间观赏,但他意外地目睹了潘宁和慕远的初吻。他承认那一幕很美,他们也很配,可他做不了旁观者置身事外。他只觉心跳紊乱,血直往脑门上顶,好像被谁抽了耳光,那么耻辱。
7
唐末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直至脑子里的思路成型。他回了趟家,取了些照片,又敲响了潘家的门。
甄晓慧趿着拖鞋去开,看到儿子非常惊讶,“小唐,你怎么来?”
“我找潘宁。”
“宁宁,怎么了?很晚了,她或许……”
“她不会觉得晚,她刚回来我知道。”
这时,某间卧室门蓦地被拉开,因为捎带主人的火气,而发出粗鲁的声响。“我的事你少管。滚!”潘宁杏眼圆瞪,气势汹汹地说。
正待关门,唐末一个箭步蹿过去,用肘撑住门,道:“借贵地说几句话。”
“不!”
“你们——到底怎么了?”甄晓慧莫名其妙。
唐末瞥了母亲一眼,低头对潘宁说了句无厘头的话,“我给买路钱怎么样。”
潘宁的卧室唐末是头次进,布置比较卡哇伊,粉粉的,碎花的,好多毛绒玩具簇拥的,就是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喜欢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