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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笼罩在七层纱下的莎乐美(2)

《马可福音》说,莎乐美进来跳舞,使希律和同席的人都欢喜。王就对女子说:“你随意向我求什么,我必给你。”怎样的舞蹈,令王大大欢喜?有可能,莎乐美跳的就是巴比伦女神伊什塔尔的“七层纱之舞”,因加利利地区受巴比伦文化影响很大。但伊什塔尔是异教女神,被基督徒称为“巴比伦荡妇”;莎乐美跳巴比伦女神的舞蹈,自然就是“淫荡”的。何况莎乐美是杀死施洗约翰的罪人,她诱使希律犯罪的舞蹈,必是淫荡的、富有魅惑力的,是神秘的、邪恶的女巫之舞,是能诱人犯罪的、撒旦的舞蹈。

福楼拜小说《希罗迪娅》就持这个看法:他认为,莎乐美进来跳舞,是希罗迪娅的处心积虑。因希律逐渐厌倦她,前妻父亲的讨伐又弄得他心神不宁,约翰斥责他们婚姻的不合理在民众中影响很大,希律王不免心生懊悔。这就动摇了希罗迪娅的地位,令她深感忧惧。必须用什么东西来笼络住希律的心!女儿莎乐美就是这样的“东西”!她就将莎乐美从罗马唤来,延师教其跳舞,让女儿在宴席上突然亮相,一下子抓住王的心。只要能控制住女儿,就能牢牢抓住希律王的心,稳固自己的权位。所以,莎乐美的舞蹈,必须竭尽所能诱惑王,让王欢喜,欲罢不能。犹太女子在众人面前露出脸面、身体,原是不合律法的,何况是一个公主,在众人面前跳淫荡的舞蹈。利欲熏心的希罗迪娅不会在乎这些,她能违背律法与希律私通,自然也不会为女儿守什么律法。女儿尚幼稚,又从罗马来,原不知道犹太律法,不晓得公然舞蹈是羞耻的事,唯母命是从。小说里,极尽文字所能,描写莎乐美舞蹈的淫荡、性感、奢靡、神秘、动人心魄,如何让在场者销魂:

她微睁双眼,扭动腰肢,波浪般摆动腹部,颤悠悠抖动乳房,她脸色宁静,舞步不停。……接着,姑娘迸发出一阵爱的激情,希望得到爱的满足。她翩翩起舞,像印度的女祭司,像瀑布边的努比亚女郎,又像吕底亚酒神节上的女祭司。她向各个方向往后弯腰,似一朵遭狂风暴雨摧残的鲜花。她的宝石耳坠儿跳荡着,背上的衣裙光芒闪烁;从她的臂下,她的脚下,她的衣裙底下,迸射出一连串无形的火花,把男人的心撩拨得火辣辣的。一架竖琴奏起了动人的乐曲;大厅里响起阵阵喝彩。她分开双腿,俯下身去,直到下巴轻轻地掠过地板。……

莎乐美如此娇痴、慵懒、轻盈、飘忽、火辣,无论扭腰、摆腹、抖动乳房,还是旋转、劈腿、倒立,都是呈现女子的爱的诱惑。在一连串淫荡的、性感的爱的舞蹈中,“惯于节欲的游牧民、风流放荡的罗马兵、一毛不拔的税吏、尖刻善辩的老教士,全都张大鼻孔,强烈的欲念使他们的心脏突突乱跳”。人们乱叫乱吼,处于迷狂状态,希律王淫荡地呜咽着,大叫:“来呀,快来呀,给你半个江山!”

莎乐美不但虏获了希律王的心,还砍下了施洗约翰的头颅。一箭双雕!希罗迪娅双倍地如愿。莎乐美被双份地利用,也因此显得更淫荡。这个莎乐美成为具有强烈诱惑力的性工具,是个激发老男人色欲的舞女,祸水女人,是尘世堕落的象征,她的美是邪恶的、被诅咒的、属于地狱的。

性征强烈的莎乐美形象被众多画家表现,这朵充满诱惑的“恶之花”,让人警醒,又欲罢不能。9世纪法国画家居斯塔夫·莫罗(GustaveMoreau)以他的几幅莎乐美出名。最重要的有:《在希律前舞蹈的莎乐美》(876年),画面色彩富丽,具东方异国情调的梦幻感、神秘感,残酷而充满诱惑力。伊斯兰与拜占庭风格混合宫殿的穹顶、廊柱,繁复的雕饰、绘画、琉璃马赛克拼图,天青色、宝石蓝、赭黄色、玛瑙红色调里,酝酿着一种沉闷、压抑的诡异激情。希律王高坐在正前方王座,双脚并拢一动不动,权杖搁在腿上,暮气沉沉,如同一尊泥偶。一个阿拉伯打扮的护卫兵蒙脸木立座前,手中利剑闪射着不祥的光芒。宝石蓝香炉焚烧着香料,蓝烟香雾袅娜旋转上升,弥散开来,与穹顶透漏下的橘红亮光混合,产生迷蒙、梦幻的画面效果。前景靠左是正在舞蹈的莎乐美,右臂裸露滚圆,高举一枝莲花,闭合又敞开的莲花,是处女的贞洁与放荡的诱惑的结合;她左手向前伸长,似有所指,又若无意义;她低垂着脸面,自爱、高傲、冷漠、沉溺,与其冰冷表情反衬的是,她的身体好像酝酿着包裹着即将喷发的巨大激情,上身几乎裸露,下身由轻薄的青蓝色薄纱及无数珠宝佩饰组成,大腿若隐若现,裸露的纤细小脚高高踮起足尖,因为快速的旋转,白色头帕向后甩出、飞起,周身珠佩也飞扬起来,观者似能听见环佩发出的叮当声响。她的双脚正踏在一条红地毯上,破碎的凌乱的花朵乱撒,恐怖的红让人想到血……

另外是水粉画《幽灵》(又译《显现》,L’Apparition,87)。也是在宫殿里。希律的王座移到左侧,希罗底坐在他的右下方,两人都呆头呆脑、面目模糊,作为背景存在。画面正中闪闪发光的是施洗约翰的头颅,他侧脸望向左前的莎乐美,面目如生,嘴巴似还发着“巴比伦荡妇”的诅咒,圣环围绕头颅一圈,闪射着异常刺目的光芒,将宫殿照亮,头颅颈项还在淌血,血液一滴滴落在地上,就在这血地上,莎乐美踮起足尖舞蹈着,她几乎全身赤裸,只有手臂、胸部、腰部、私处被珠宝遮蔽,苍白肌肤下裹藏着巨大的诱惑与激情,拖地长袍也缀满华丽珠宝。她右手护住自己一般,左手向前伸出,指向约翰的头颅,似乎是因为她的命令,头颅显现,又似乎是约翰头颅的显现,让她吓了一跳,淫荡的欲望稍稍收敛,整个身体向后缩去。此画,裸露的情欲与被斩断的首级,先知的诅咒与舞蹈的激情,宗教的神秘与世俗的奢华,同时呈现,无数的意象给予观者多层次的想象。

5.疯狂的爱人

王尔德承认,他写《莎乐美》独幕剧,受到福楼拜及于斯曼的影响。但在情节处理上,在对莎乐美形象刻画上,彻底颠覆:莎乐美是贞静的公主,在叙利亚王子眼中,她如百合花般美丽,如月亮般苍白。厌烦希律的淫荡、罗马人的粗鲁、犹太人及埃及人的野蛮,她从宴会上逃出来,她要逃避的是希律王那双淫荡的眼睛。莎乐美的舞蹈不在奢靡的宴会上跳,取悦希律王不是执行母亲的命令,而是为了自己的爱。

希律王是丑陋的、淫荡的:他从哥哥那里抢走希罗底(不是希罗底与其通奸,全是希律的恶),将哥哥关在地下水槽年直到死;然后又厌倦了希罗底,以她不会生育为由试图休弃她,并垂涎莎乐美的年轻、美丽。就是这个罪恶的希律王,尚对上帝充满敬畏,对先知约翰之死心存恐惧。处死约翰后,他称莎乐美是妖孽。

而乔卡南(即施洗约翰)呢?王尔德借莎乐美之眼,赋予先知清晰的美的面目:他的双眼很深很黑如窟窿,他的肉体如象牙般憔悴、冰冷,有月亮的苍白质地,他的黑头发如葡萄、如雪松,他的嘴唇那样红润。但这样“美”的施洗约翰,心中只有一个上帝,面对莎乐美的美丽肉体、热烈爱情,一味鄙薄,视她为淫荡的“巴比伦之女”。在约翰心中,莎乐美只要不是纯粹信奉上帝,她来自异教的罗马,就象征罪恶,这与她本人是否贞静无关,也与她是否爱他无关。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大呼“退回去!别走近上帝的选民”。在约翰看来,只有两类人:上帝的选民,或上帝的弃民。莎乐美是上帝的弃民,而非选民,就是有罪的。约翰关注的是心灵,而非肉体;关注的是上帝,而非人,更非女人。

莎乐美关注的则是肉体之美与人的爱情,而非上帝。她才无所谓选民弃民,只有爱或不爱。“爱是唯一应该考虑的”,对上帝的信仰可以弃置不顾:

“爱的神秘是比死之神秘更神秘的”,死亡也在所不惜。她不爱希律王,希律就是淫荡的、可憎的;她不爱叙利亚王子,王子在她面前绝望自杀,也丝毫不为所动,极其残酷冷漠。只有乔卡南,一见之下,就被他深深吸引,这个吸引,并非来自他的心灵世界,也不来自他对上帝的忠诚与献身,而是从她内在心灵生发出来,转化为对他肉体之美的渴望与占有:“别的男人在我看来都可憎可恨,可是你,你是美的化身啊。”

但莎乐美得不到施洗约翰的爱,就宁可杀死他:她占有不了他的心,就占有他的肉体,占有不了他活着的肉体,就占有他死去的肉体。她丝毫不管这个人,是先知或凡人,是否服从上帝,也不管对约翰的杀害是否会触怒上帝,是否会引发王国动乱,最终,是否激起希律王的愤怒。她唯一在乎的就是乔卡南这个“人”本身。当刽子手将约翰的头颅从水槽中递上来,“莎乐美一把抓住它”,她终于可以拥有这颗约翰的头颅,吻到他冰冷的嘴唇了,哪怕已经冰冷,不再发出诅咒的声音,总算全然属于她了。

无疑,王尔德的《莎乐美》是亵渎上帝的:将杀死上帝派来的先知的莎乐美,推崇到一个至高无上的爱的地位,除了爱,别的全都不在乎,除了对爱人的肉体的赞美,别的都可忽略不计,哪怕对上帝犯下滔天罪行。这也是《莎乐美》迟迟不能在英国上演的缘故。

《莎乐美》英文版出版时,有比亚兹莱为其插画。评论认为画家能将莎乐美身上疯狂的因素,黑暗性欲、肉体交易、爱的疯狂、残酷、恐怖等等表现出来,并笼罩着神秘的氛围,“非常刺激”。比如《高潮》,白与黑的强烈对比,氛围恐怖:画面上半部,莎乐美身着日本式白衣,头发根根竖起,如同女巫,双手捧着约翰的头颅,尖起嘴去亲吻那已冰冷的嘴唇,约翰头颅上头发如蛇,一串串卷曲下垂,头颈还淌着血,长长的血线一直流淌到漆黑的下部,汪成一圈圈血水,一枝不祥的诱惑的罂粟花在血迹中生长,竖立着……

6.死亡之女

王尔德《莎乐美》一开场,希罗底的小童这样说:“快看月亮!快看月亮多么古怪啊!它像一个女子从坟墓中缓缓而起。它像一个死去的女人。你会觉得它在寻找死去的东西。”

从一开始,神秘的、死亡的、被诅咒的氛围就笼罩在整出戏中。从始至终,在疯狂的爱的激情、极大的性欲占有中,同时降临的是死亡。死亡的神秘与爱的神秘,同时主导着这出戏,主导着莎乐美与施洗者约翰的故事。这出戏中,有众多的死亡:先是年轻的爱着莎乐美的叙利亚王子绝望自杀,再是不愿爱莎乐美的先知乔卡南被斩首,最后是得不到莎乐美的希律下令士兵用盾牌击杀了莎乐美。

莫罗的《幽灵》,将莎乐美的舞蹈、性与爱的诱惑、奢华与梦幻,和约翰被砍杀的头颅,同时显现在画布上,惊心动魄!而王尔德,进一步将死亡推向高潮,反复呈现,全方位展开。

7.激情的幻美

弗兰兹·冯斯塔克的《莎乐美》不是我喜欢的画,但能表现莎乐美身上激情的幻美。右下角,猥琐的刽子手手捧施洗约翰的头颅,头颅闪着蓝光,圣洁或不祥,约翰已沉默闭眼,诅咒与期盼的声音,已经消失。莎乐美居于画面三分之二,满布星星的天空下,她高高站立,青绿纱裙,裸露的上半身,摆动的腹部,圆圆肚脐,饱满的乳房,红如草莓的乳头,全身诱惑着、张开着、充满着一种生的激情;她右手叉腰,左手向后扬起,手臂与颈项挂着珠宝;她向后仰头,侧看在她身下的约翰的头颅,极其浓艳妖冶地大笑,似沉浸在自我激情中,又似嘲笑包括约翰在内的一切;随着她的舞步,两个巨大的耳环叮当晃荡,身体随节奏摇摆,洋溢着无法抵挡的激情之美。

爱的疯狂,旋转的舞蹈,性的诱惑与占有,死亡的神秘,宗教的执著,民族的仇恨,死亡与献身,爱欲与残忍,无不充满一种力量,洋溢一种激情的幻美。黑色的死,红色的血,黄色的病态,绿色的神秘,一切极端的、歇斯底里的、濒临灭绝后短暂的激烈,苍白中突然泛红,无底深渊开出的鲜艳的花。这就是莎乐美的激情所具有的魅惑,这种幻美,吸引无数艺术家去疯狂寻找、索求,穷其毕生,如同王尔德对艺术,对无望的爱,如同梵高在阿尔勒,深知疯狂地作画将缩短他的生命。飞蛾扑火的激情,燃烧最后的美,创造更多的美。

原载《小说界》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