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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随笔二则

韩少功

养鸡

农家有三宝:鸡,狗、猫。鸡是第一条。

放在以前,鸡是一般农家的油盐罐子,家里的一点油盐钱,全是从鸡屁股头挤出来的。现在经济有所改善,但鸡还是一般农家的礼品袋子,要送个情或还个礼,大多冲着鸡下手。

入住山峒以后,农友们渐渐摸清了我的来历,知道我下乡不是因为受了什么处分,也不是因为精神上不正常。作家么,大概相当以前的秀才,或者举人,还理应得到他们一份师尊。他们放心了,与我家一来二去之后,常送来一些瓜菜、红薯、糯米、熏肉,有时还用化纤袋装来三两鸡仔。

我家的鸡圈由此迅速地热闹起来。来路不一的鸡仔各自抱团,互相提防和攻击。其中有一只个头大,性子烈,本领高强,只是没来得及给它剪短翅膀,它就鸟一样腾空飞越围墙。我们在后来几天里还不时看到它在附近游走和窥视,但就是抓不住它,只得听任它变成野鸡,成全它不自由毋宁死的大志。

鸡仔长大以后,雌雄特征变得明显。一只公鸡冠头大了,脸庞红了,尾巴翘了,骨架五大三粗,全身羽毛五彩纷呈油光水亮,尤其是尾上那几条高高扬起的长羽,使它活脱脱戏台上的当红武生一个,华冠彩袍,金翎玉带,若操上一杆丈八蛇矛或方天画戟,唱出一段《定风波》《长坂坡》什么的,一定不会使人惊讶。几个来访的农民也觉得这家伙俊美惊人,曾把它借回家去做种。

这只公鸡是圈里唯一的男种,享受着三宫六院的幸福和腐败,每天早上一出埘,就亢奋得平展双翅,像一架飞机在鸡场里狂奔几圈,发泄一通按捺不住的狂喜,好半天才收翅和减速。但这架傻飞机虽然腐败,却不太堕落,保卫异性十分称职,遇到狗或者猫前来觊觎,总是一鸡当先冲在最前,怒目裂眦,翎毛奋张,炸成一个巨大毛球,吓得来敌不敢造次。如果主人往鸡场里丢进一条肉虫,它身高力大健步如飞,肯定是第一个啄到目标。但它一旦尝出嘴里的是美食,立刻吐了出来,礼让给随后跟来的母鸡。自己无论怎样馋得难受,也强忍着站到一旁去,绅士风度让人敬佩。

“衣冠禽兽”一类恶语,在这只公鸡面前变得十分可疑。把自利行为当作人性全部的流行哲学,在这只公鸡面前也不堪一击。一只鸡尚能利他,为何人性倒只剩下利己?同是在红颜相好的面前,人间的好些雄性为何倒可能遇险则溜之和见利先取之?再说,这公鸡感情不专;虽有很多不文明之处,可挑剔和可责难之处,但它至少还能乱而不弃,喜新不厌旧,一遇到新宠挑衅旧好,或者是强凤欺压弱莺,总是怜香惜玉地一视同仁,冲上前去排解纠纷,把比较霸权的一方轰到远处,让那些家伙少安毋躁恪守雌道。如此齐家之道也比好多男人更见境界。

这样想下来,禽兽如果有语言的话,说不定经常会以人喻恶。诸如“兽面人心”,“狗模人样”,“人性大发”,“坏得跟人一样”……它们暗地里完全可能这样窃窃私语。

一天早上,我起床以后发现天色大亮,觉得这个早上缺了点什么。想了半天,发现是刚才少了几声鸡叫,才使我醒得太晚。我跑到鸡埘一看,发现埘里没有大公鸡。这就是说它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入埘。

我左找右找,一直没有发现它的影子。中午时分,我再一次搜寻,才在一个暗沟里发现了它的尸体。奇怪的是,它身上没有伤口,显然不是被黄鼠狼一类野物咬死的。也不像是病死的,因为它昨天还饮食正常精神抖擞,没有丝毫病态。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法破案,只是把它葬在一棵玉兰树下。

太阳神

以前我只知道向日葵,现在才知道几乎所有的树都是向日树,所有的草都是向日草,所有的花都是向日花。

我家种的美人蕉和铁树,长着长着都向一旁倾斜而去,原因不是别的,是头上盖有其他树冠,如果它们不扭头折腰另谋出路,就会失去日照。我家林子里的很多梓树瘦弱细长,俨然有“骨感美”,其原因不是别的,是周围的树太拥挤,如果它们不拼命地拉长自己,最上端的树梢就抓不到阳光。

我现在明白了,万物生长靠太阳——农业其实是最原始和最庞大的太阳能产业,一直在播撒着金色能量,包括造福人类这样的终端客户。

那么,所谓太阳神不过是这一传统产业的形象徽标,表现出生物圈里海一天的日常真实,不是什么古人的虚构。

在一场争夺阳光的持久竞争中,失败的草木一旦蒙受荫蔽,就会大失生命的活力、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很可能成为日后一棵高龄的侏儒,乃至沦入枯萎或者腐烂。这使我想起了瑞典、挪威、冰岛以及其他一些北欧国家,地处北极圈附近,一旦进入夜长昼短的阴沉冬季,上午快十点才天亮,下午三点多就天黑,人们脸上大多愁眉不展暗云浮现。政府巨大的福利开支之一,就是给所有国民发放药丸以防治抑郁症,一直发放到春夏的到来。女孩们扮成光明之神露西亚,也会在夜晚最长的那一天,举着可爱的烛火,到处巡游和慰问,鼓舞人们抵抗漫长冬夜的勇气——这些情况放到一个阳光富足的热带国家,也许会让人难以理解。

我的一部分瓜菜看来是患上北欧抑郁症了,需要治病的什么药丸了,或者需要到加勒比海或印度洋去度假了。随着近旁的梓林和竹林越来越扩张,荫蔽所至之处,它们只能变得稀稀拉拉,要死不活。

阳光的价格在这个情况下就产生了。它是我家瓜菜的价格,或者是北欧富人们到加勒比海或者印度洋去晒太阳的飞机票价格。

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原来都很昂贵,哪怕像阳光这种取之不尽和世人皆有的东西。反过来说,所谓昂贵,通常是人为的结果,是一些特定情境中的短暂现象,甚至只是一种价值迷阵里的心理幻影。想想看,一旦石油枯竭,汽车就只能是一堆废铁。一旦币制崩溃,金钞就只能是一堆废纸。贵妃陷入病重之时,一定会羡慕活泼健康的村妇。财阀遇上牢狱之灾,一定会嫉妒自由无拘的乞丐……在时局的千变万化中,任何昂贵之物忽然间都可能一钱不值,而任何低贱之物忽然间都可能价值连城。

所以古人有太阳神。

所以古人有海神和山神。

所以古人有火神、风神以及树神……

古人对贵贱的终极性理解,通常在人类历史中沉睡,在我们的忙忙碌碌中被遗忘,比如在沉甸甸的斜阳落满秋山的时候,也是我买到食盐后一步步回家的时候。

原载《江南》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