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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关于“老年”的笔记(2)

我确也见过更老的老人,因了自控能力丧失,堤防溃决,暴戾乖张,医学科学的术语以之为“老年痴呆”(或曰“失智症”),也恍然想到了“前礼乐文明”状态,不能不为之惊心。980年代读韩少功的《女女女》,以为形容太过;后来经验渐多,观察入细,才知那小说亦寓言亦写实,对老人并非蓄意丑化。颜元却听不得门人抱怨自家老人因年高而“悖惑多怒”,说只要看到祖父“悖惑”,就已经是不孝了,“天地间岂有不是祖父哉”(《颜习斋先生言行录》卷下《世情第十七》,《颜元集》)!“天地间岂有不是祖父”,或许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推演,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还被引以为讥嘲,可见这句话流转得久远。

并非哪一人群都以长寿为福为瑞。张岱就说过:“百岁老人,多出蓬户,子孙第厌其癃瘇耳,何足称瑞。”(《朱文懿家桂》,《陶庵梦忆》卷三)“寿则多辱”(《庄子·天地》),实在是深于世故的话。物老必变,成精作怪,或不免有之。查继佐的门人记其师避乱某地,居停主人有老母一百零二岁,“初长,身渐老,矬可二三尺,益口健,詈其曾玄,如读熟书”(《东山外纪》,《查继佐年谱》附录一),刻画实在生动。这种老人,不被其“曾玄”待见,是可以相信的。纵使不为子孙所厌,真到了疲窿,自家也免不了颓丧的吧。晚年的黄宗羲对人抱怨道:“老病废人,足不履地,四顾无语,如此便与地狱何殊!”(《与郑禹梅书》,《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于是也就用了怀人消磨岁月,写《思旧录》,记人一百有余,“枕上想生平交友,一段真情不可埋没”,自己“呻吟中读之,不异山阳笛声也”。张载《正蒙》:“老而安死也”,王夫之注曰:“顺自然之化,归太和絪缊之妙,故心以安。”

(《张子正蒙注》卷六,《船山全书》第十二册)生顺死宁,是一种极高的境界,并非人人都能。去世前,黄宗羲曾对人说自己有四个“可死”的理由,你今天读来却会怀疑,说那些话的黄宗羲,是否真的了无遗憾。

但从古至今,从来就有积极地面对老年的态度。黄永玉有一本书,题作“比我老的老头”,不但不讳言“老”,且透着自喜。有朋友向我谈过画家张仃的“衰年变法”。我们的古人中就不乏敢于“衰年变法”的勇者。钱谦益曾说:“古人诗暮年必大进。诗不大进必日落,虽欲不进,不可得也。欲求进,必自能变始,不变则不能进。”(《与方尔止》,《牧斋有学集》卷三九)即使不能“变法”,也仍然希图完善,尽管那方式不一定可取。黄宗羲为他的《南雷文定》写“凡例”,引欧阳修的例子,说“欧阳公晚年,于平生之文多所改窜。太夫人呵之曰:‘汝畏先生耶?"公答曰:‘非畏先生,畏后生耳!"”黄氏说自己于旧作“间有改削者”,不敢比欧阳修,“而畏后生之意则同也”(《南雷文定凡例四则》,《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虽像是解嘲,但那想法不也可同情?

上面所引的文字似乎偏于“消极”,但你仍不妨服膺古人生命体验的细腻。这一种经验性的表述,今人未见得比得过古人:对于“老”的疏于表达,又有可能反过来导致体验的粗疏。对于死亦然。仍然以我较为熟悉的明清之际为例。改朝换代在知识人,是一种太严重的经验,富于道义感的知识人,似乎要赖所谓的“末路”、“晚节”才能论定。时势逼得你非将“死”做成一篇大文章不可,尤其被世人瞩目、有“仪型天下”的道德责任的人物。关于那时期士大夫的处“死”,他们在“死”这件事上的无穷的想象力、创造性,我在有关的著述中已经写过。在经历了局部死亡的积累,经历了漫长的丧失——诸种功能的退化——之后,似乎必得有出人意料的表演,才算对世界有了交代。明清之际我考察过的人物的表演,就使我想到了死的“不由自主”,部分地正是由人自己造成的。

刚刚提到了“局部死亡”。那是你的生命中随时发生着、注定了伴随你一生的。据说五十为始衰之年。“老”不过意味着这过程的提速而已,而“死”则是终结。鲁迅笔下的老人说,“前面是坟”(《过客》),说得太直接,使柔弱者难以接受。其实在走向那里的途中,“局部丧失”自你出生之日起即已开始。当你意识到了蜕变,则视力,听力,记忆力,免疫力;味觉,嗅觉,以至对人对事的感觉、知觉,等等,等等,都是提示。倘若你留意,甚至会由每日里头发的脱落,获知这一种消息。在你习焉不察的细微的功能衰变中,或许就有“爱”这一种感情的钝化。我由对父辈的直接观察中发现,疾患,病痛,足以改变人与周边的联系,比如使人专注于自身。爱是一种能力,它作为能力与其他能力一样,也有必不可免的消耗。

你的存在一向要有赖别人指认,你的自我认知从来凭借了别人的眼睛。却只有当老年,由“别人”阅读自己,才顿形严峻。我自己则不过几年前,还常常要面对别人目睹你时的失望。那表达或许极力委婉,说你看起来“很沧桑”,甚至说让人“很心疼”,等等。曾有高校的女研究生,刚在某次会上见到我,就写了信来,说她“不能没有恨意”——你怎么竟至如此之老?她说:

“赵园是个很青春很青春的名字。”我真的很抱歉。我只能归结于文字欺人。

至于自己的名字引发何种想象,却还是第一次知晓。在那前后,我一再读到初见或久别者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观感:你怎么这么老,或者你怎么竟已经这么老了?这使我渐有了一种幽默感,一种像是“置身事外”似的心情,乐于从旁看别人那一瞬间的反应。若正如期待,即不禁一乐。近年来上述反应已不大遇到——或许倒是我自己更钝于感受罢了。其实即使不曾听到上面的那些,你也不难由别人脸上读出“岁月”所刻画的痕迹,比如由周边的亲人,由久别的友人,甚至由你由屏幕上惯看的影视明星。你无从拒绝这种提示。而我,也渐有了享用老年的心情,略近于陶然忘机,会欣然于周边的生意。似有极辽远的往事,若有若无地,轻烟般升起,却总也看不真切。像是有杳远之思,其实很可能空无一物。近事渐远,却有几十、十几年未通音问的熟人,同窗,重新出现在你的生活中,却又未必为你所期待。

据说西方世界有诸种回避直接表达上述观感的方式:尤其对于女人。我倒宁愿感激我们这里年轻人的直率。在我看来,老人拥有的力量,至少也应当表现在坦然面对即使最尴尬难堪的生存情境。

而仅据我有限的经验,“老”也绝非只是意味着尴尬难堪。我最初体验到的“老”的诸种好处,就有与许多事已“不相干”的那种感觉。你发现你已在诸种关系诸种事务尤其诸种利益竞争之外,你有了一种类似享用闲暇的心情。

当然你明白,被刻意“排除”另当别论。但也应当说,被种种场合排除,属于更为普遍(即使非出于自愿)的老年处境。于是有发达国家公园长椅上独坐的老人,不发达国家村舍或陋巷独坐的老人。

老人对自身感受的缺乏表达能力,使他们难以获得“社会”足够的同情。

我曾在单位附近的闹市街头,遇到一个流浪老人。那老人说孙子嫌她臭,媳妇说,“这回走了就别回来了”,虽在街头,仍然压低了声音,且羞怯地笑着。

那些说法并不能解释她何以宁可露宿街头,在垃圾桶中掏食而不愿回家。倘若这老人有能力将她所感受到的孤独、冷漠,将她所感受的“老年生存”的严酷表达出来,人们又会听到些什么?记得在关于一家从事“临终关怀”的慈善机构的报道中读到,一些子女送老人到这里时,当着老人的面,说不必用贵重的药,希望尽快了结此事,而一旁的老人则毫无表情地听着。

“老年”在我,是一个可以继续做下去的题目,固然因了我早已进入这一生命过程,对与“老”有关的种种体验渐深,也因长期以来在阅读中培养的敏感。至于涉及了一些相关的“阴暗面”,也因这些“面”往往被刻意屏蔽,也被老人自己回避。在我看来,直面人生的严酷,或许更是一种健康的态度,不见得会削弱了,倒可能有助于增强自信。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得之见,如若不被读者认可,是不会感到奇怪的。

原载《随笔》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