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穿过青春所有迷路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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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难养的仙人球

叶隽第二次见苏西是半年以后,时序入秋。

这半年,叶隽并非忘了苏西,而是太忙。他刚接受人事调动,从上海转战北京,开拓陷入僵局的北方市场。万事从头开始,要做的事太多,分身乏术。

他的职场经历很简单。三年前,他还在美国任职的时候,接待国内到他们公司考察的华成集团总裁崔廷,崔廷对他极为欣赏,说现今国内形势大好,很有可为,鼓动他回国做事。叶隽正有一腔壮志,遂不顾女友的反对,辞了职,回国投奔了崔廷。崔廷特为他开了热烈的欢迎会,聘他为华东区销售总监。

叶隽将他在跨国公司工作的经验与理念带进华成,既讲效率又讲人性,刚柔并济,狠刹吃回扣、搞小团队等歪风邪气,分区面貌焕然一新。华东区连续两年八个季度达到承诺目标,完成销售额并居各区之首。

有一次,崔廷陪当时主管经济的某中央领导到上海视察,顺带参观上海华成。叶隽陪同。他不卑不亢地回答了该首长的问话,并就当前国内外的经济形势谈了些自己的看法。首长颌首。可说出尽风头。

当时的叶隽年少气盛、雄心勃勃,只想着大展宏图,耀亮青春,却不曾想自己犯了大忌。国内与国外的环境毕竟不一样,何况他所在的是人事结构复杂的国企。他忘了一句老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年,崔廷很突然地调他去北京。崔廷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北京虽然是总部,但销售业绩一直不容乐观,多年来被瑞讯狠狠压住,翻身不得。但是北京是公司最看重的市场,这里坐拥各大部委、众多政府机构,又是很多企业总部所在地,每笔生意含金量都特别大,只有把北京攻下来,公司的前景才能算真正明朗。将他调过来,是肯定他在华东区的业绩,想要以他的才干攻下这最艰巨的市场。

叶隽算是临危受命,但是到北京后却发现情况并非这么简单。

首先他发现崔廷的态度有所变化,不像以前那样推心置腹,过分的客气中明显有了戒备与疏离。其次,原先说好是他兼管华东与北京区,到京后,崔廷以任务艰巨为由,让他一心一意搞好北京市场,华东不用管,将北方区的一位副总调至华东,叶隽待遇虽不变,职务相形缩水。而且,更不利的是,他实际上是将自己最成熟的市场交出来,换回一个最难啃的市场。如果不能完成任务,下场……他嗅出了一些刻意的人为的痕迹。更糟的是,崔廷分配各区季度任务表时,并没考虑叶隽初来乍到,没有客户,团队不熟等情况,任务比之上任有所提升,美其名曰让最有能力的人充分发挥专长。

这些,叶隽都没话说。他有热血,也有执拗,相比安逸,他更愿意接受挑战。他不能容忍的是公司的内讧。

北京区的一些头头脑脑,大多四五十岁,算公司元老,表面上热络殷勤,实际上功于心计。在团队安排上,将业绩差的人归于他,将有利客户资源抢光。话说得都很好听,“这些员工正好跟着叶总学习,年轻人吗,多吃点苦,有利于迅速成长。”云云。

情况虽然不利,叶隽还是动用他的智慧一点点撕着口子。他先鼓舞士气,为手下解决后顾之忧,譬如,小肖在外出差,他时常带团队去其家看望与照顾他年迈的老母;小王的孩子入学有问题,他托关系亲为解决;小成刚进公司,业务不熟,他带在身边,悉心提点……而后用共同的价值目标和特殊的薪酬激励制度凝聚人心;再是树立快乐工作的理念。譬如找一个山明水媚的地方分析客户资料,制定行动指南;譬如在实际的生活中随处点拨销售的精髓,激发大家的工作热情,将工作化为生活的一个自觉的部分。

当然,叶隽最大的管理特点是铁腕。只要作出承诺,必须完成,不问理由。对手下如此要求,对自己也是一样。因为初来乍到,团队磨合不好,第一个季度销售额上不去,他先自罚。

上行下效。团队的士气迅速上升。两个季度过去,销售额800 million,逼近对手820 million,是去年北方区整年之和。他的威望跟销售数字一样在员工中节节攀升。

叶隽终于松下一口气。然后某日看到房间里的仙人球,想起苏西。当然,到底要不要去见她,还留存疑虑,毕竟这个女孩只是他旅途上的偶然产物。就像度假时看一片海一座山一样,西安之行,看了一位未婚妈妈。都只是风景。

他没想要去深入一个女人的生活,也不希望一个女人进入他内心。他有女朋友,交往了五年,只不过关系从他回国后有点岌岌可危,她总是在电话里用分手逼他回美国。

他最后动了去的念头,是因为那女孩送的仙人球快死了。

他一直以为仙人球是最好养的植物,但实际上并不是。起先,他不浇水,任它自生自灭,它很是蓬勃了一阵,可忽然有天它毫无征兆地萎顿了下去,然后他浇水,没有起色,还是继续萎顿,怏怏的,仿佛在呼着最后一口气。照理,他扔掉就罢,却下不了手。一日在阳光下怔怔看着,忽然感到心头像有只手在轻轻挠着,让他浑身不舒服。片刻后,他决定去西安。

找到苏西宿舍时,已近黄昏。苏西宿舍门半开着,露出来的场面比较混乱。他先看到一排飞扬的尿布,然后看到地上杂七杂八的东西,在一堆杂物中,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正咿咿呀呀逗着小念,屋里发出来的却是打游戏的飕飕声。叶隽又往门口近了近,这时看到了苏西,正红着眼疯狂地打着游戏。旁边立着个男生,捧着半个西瓜,手舞足蹈地为她鼓着劲,还不忘时不时给他的老师喂上一口。到这时,叶隽才悟到做老师的好处。他嘴角微微抿出笑,抬手敲门。苏西没空理会,倒是她的几个学生齐刷刷地给他行注目礼。

“苏老师,有人找。”男生提醒。

苏西略抬一下头,显然没把他认出,轻描淡写说:“找谁啊?”

“找你,苏老师。”叶隽笑着。

苏西眼睛有点花,狠狠眨了好几下,才有点把他从记忆中抓出来的样子,迷迷登登站起来,张着嘴,讷讷:“叶,叶……”

“叶隽。”

苏西咧嘴笑,忽然“啊”一声,原来屏幕上的她已经被打死了。她相当沮丧,对男生说:“都比基尼了。”

“我可以进来吗?”叶隽问。

“哦,你不嫌乱就好。”苏西向学生们挥挥手,“你们都回家吧。”

女生边把小念交到她手里,边偷偷打量着叶隽,窃窃地笑着。一会儿工夫,就远去了。

苏西抱着小念,一时有点无措。

“这是小念?都这么大了。”叶隽去抓小念的手,小念不配合,甩着。

“让叔叔握握好了,没有他就没有你。”苏西对小念说,抬起头,“你还记得我啊。”

“你呢,是不是忘了我?”

“你又不稀罕被我记住……啊,坐呀……家里挺乱的,有孩子都这样,弄干净了也会折腾开来的,索性不收拾……你要喝水吗?”

“不用麻烦。”叶隽注目苏西,身材窈窕,姿容秀丽,居然一点看不出生过孩子的迹象。苏西见他瞅她,笑着说:“我瘦了吧,折腾死了。我爸爸白天照顾小念,晚上轮我,白天还要上课……累得要命。”

“还有精力打游戏?”叶隽看向屏幕。

苏西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屏幕上一个穿着比基尼的女人正在搔首弄姿。这是一款普通的日本武士闯关的游戏,叶隽知道,特殊处在于奖励的东西是一个新鲜活泼的俏丽女人,每过一关,她就脱一件衣裳。刚刚苏西,大概就在为裸体事业奋战。苏西看他笑,咬咬唇,解释:

“我班上学生玩这个游戏被数学老师抓了,他跟我说其实这游戏无聊之极,他之所以不停打下去,是想知道最后一关是什么。他最好的成绩就是脱到比基尼。我说我帮他打,脱光后让他看。”

“有你这样的老师吗?”

“其实无所谓的。现在网络发达,他们什么不知道。你玩过吗?”

“没。对我没有诱惑力。”

苏西笑笑。忽然不知道说什么。顿了片刻张口:“钱……”

叶隽笑:“放心,我不是来逼债的。嗯,是出差,顺便来看看。晚上有空吗,我请你们吃饭。”

苏西摇头:“我爸爸第一个不肯,我第二个,小念第三。你省掉吧。要不,你要不嫌弃,在我这里吃?我去食堂打一点菜。”又自己否定,“算了算了,太简陋了,你吃不惯。”

小念可能觉得被冷落了,哇地哭起来。苏西便嗯嗯啊啊哄着。哄一哄,冲叶隽笑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有点调皮。哪像个母亲?叶隽有点酸,心里那根隐秘的线又出来,游丝一样,连缀着他与她。他忽然很后悔,来时没买些东西。

“你在西安待几天?”

“两三天吧。”

苏西“哦”了声,叶隽不知道她是不是觉得可惜。他有点不舍得,却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再留下去。他告辞了。“有事,你给我电话。”他掏出他的新名片。

苏西看了看,轻飘飘地放桌上了,他可以肯定她绝不会给他打电话。看着那张与奶粉奶瓶纸巾并列到一起的名片,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走前,苏西抱着小念送他到校门口,随口问他住哪里。他说某某酒店。苏西哇了一声,说:“我们这边最高档的呢。再见啊。”

他钻进出租车时,看到苏西还在同他挥手,笑容灿烂,堪比西天燃烧的红霞。他的心动了下。

第二天,西安的同僚请客。饭毕已是九点多。那边的经理送他回酒店,刚一出车,他心忽然一跳,眼睛便随着直觉看到了酒店门口石凳上坐的苏西,苏西也看到了他,站了起来,但很快又坐下去,大概看到他身边的同事了。

叶隽婉拒了经理的相送,挥手让他回车,待车走后,他走到苏西身边。

“是找我吗?”

苏西歪过头,点了点,而后指着身边的一个塑料袋说:“我爸爸听说你来了,非要我拿些干货送你。我说他们大城市的人哪要吃这玩意,爸说是心意,我怕他不高兴就拿来了。你不喜欢的话等我走后扔了就行。我爸爸腌的,我觉得很好吃,我建议你不妨拿回家尝一下。”

苏西站起来,将袋子递于他。

他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酸,又有点热。拿了袋子,却不想她马上走,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 苏西笑笑,“我等了你好几个小时。”

“为什么不给我电话?”

“打你电话是长途。等就等了,欣赏欣赏夜色也不错,就是有点冷。”

苏西穿一条碎花连衣裙,相当单薄。看她瑟瑟索索的样子,叶隽心里莫名涌上了怜惜,有拥她入怀的冲动。“我请你,想吃什么?”

“真请我?”

“嗯。”

“油泼面就可以。我真的饿了,不好意思,刚刚在你袋里捞了几根菜吃了。”

叶隽带她吃自助。苏西总想把那份钱吃回来,吃到撑得不行。“我都走不动了。”在习习的晚风中,她说。

他打了辆车,在一家超市前停下,拉了她进去。

“你要买东西吗?买特产给家人?我可以帮你选。”

叶隽推着车,捡贵的奶粉一桶桶往车里塞,而后又添了帮宝适等婴儿用品。苏西明白过来了,推脱着,“不用,真的不用。”

“好了好了,就当我做慈善事业。”

苏西争不过他,有点沉默。

叶隽安慰她:“不是施舍,别有负担。社会本来不公平吗,凭什么我可以过资本主义呢?”

苏西斜眼看着他,又咬了咬唇。

他是第二日走的。走前,试着给苏西的办公室拨了个电话。有人叫苏西接了。

“苏西,我要走了。”

“哦。”她就那么一句,让他有点失落。

“苏西,你会给我打电话吗?”

“你,希望吗?”

“是。”

“你什么时候会到北京?”

“三小时后。”

苏西在电话那头笑了。三个小时后,他接到她的电话:“到北京了吧?叶隽,祝你前程似锦啊。”好像马上要挂的样子,他连忙喊:“等一等。”她说:“长途一分钟一块多呢。”他说:“你能不那么小气吗?”她好像想了会儿,可能看在他送她的一堆奶粉份上,松动了,“你要跟我说什么?”

“苏西,明天再给我打电话。”

从这以后,他们开始通电话,当然基本上是叶隽打过去的,打到他们办公室,有时她上课,有时接,大多时候匆匆忙忙。办公室并不适合说私密的话题,当然他们也没什么私密可说,多是问问近况以及小念。

就这样,叶隽心里的线牢牢牵着。

苏西有次跟他说,她们学校的副校长给她介绍男朋友。

“你去了没?”

“去了。”

“还入你眼?”

“年纪有点大,不过还好,是个医生,收入不错。”

“你这么市侩吗?”他觉得自己有点酸。

“钱多点当然好,人品也得考虑,不过短期看不出来。我同意交往,就是……”

“什么?”

“我爸爸不同意。”

“那家伙肯定有问题,否则伯父不会不同意。”

苏西笑笑,说:“再接再厉,总能找到一个我爸爸和我都满意的。”

“你急着结婚吗?你年纪不大。”

“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两个人养家总比一个人强。我还得还债呢。”最后一句是轻声说的。

“你欠债?”

“三十万呢,我本来每年存两千,一算要一百五十年才能还清。那个人,我说我欠债的那个人肯定活不到那时候。”

“你也活不到。”

“可是再多也存不了,小念开销太大了,他早产,身体还不好,三天两头要往医院跑。”

“怎么欠下的?”

“不说了。”她有点黯然。

“小念的爸爸,你不打算找?”他还是提起这个人,不只是好奇。

苏西沉吟了一阵,懒懒说:“他不知道,我也不让他知道。其实我想过不要小念的,可想想左右是个疼,就生了。好歹他爸爸基因还不错。你是不是觉得我,挺不好的?”

“没。”他也黯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