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港了,苏西先起身,拎了行李走。
有人在她身后踉踉跄跄,她忍不住回身,是那个男人,站着对她笑,笑容同以前一样,一半的天真,一半的惫懒。
“苏西,逃什么呀,还这么怕我?”他略略调弄。
苏西咬唇,想起刚刚在机舱他们俩把彼此当陌生人的一本正经样,唇角扬了扬,说:“千禾,这样的重逢,真的很戏剧性。”
“你以为有那么多巧合?”他靠近她。
“那么,是你安排?”她惊讶。
“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某些人逃不过我的手掌心。”他一本正经地伸手,“很高兴再见到你。”
“哦,我也很荣幸。”她与他相握。手劲与时间有点悖离礼节。手比人亲热。他们认识。还记得。
那属于久远以前的记忆。她以为已经消失在时间的巷道。
“想什么?好了,给个叙旧的机会,让我送你回去。”千禾不由分说,抓起苏西的行李。苏西从未享受过千禾的热情,7年之后就当补偿。
招过出租,两人并排坐在后座,一时都无话。只任车子在下班车流高峰中走走停停。车内异常安静。曾经他们也有过沉静。细水潺潺,那是吉他的乐音。广播室的窗子外有下坠的日头,金黄色涂染着深蓝色的云霓,在远远的天边狭长的一缕,仿佛永不消逝。
那个时候,苏西以为,她所拥有的平静与悠远永不消逝。然而多年后,这种情怀更像是破晓前梦里一曲支离破碎的笛音,虚幻到无法拼接的程度。年少的爱恋,缘情而生,随境而灭。这是最正常的归宿。
然而追念的时候,雨后草木的清新味道仍能似真似幻地闻到,夹竹桃细长叶片盛着露珠,紫藤馥郁的香气招引着蝴蝶,氤氲中有乐音袅袅聚拢,那是她青春初萌的时光。
“苏西,记不记得我们初相识……”他先开口。
记忆是一条浮满杂物的长河,要深潜下去,才能看到底部嶙嶙峋峋的石子。那些锋棱的石块互相砥砺着,平摊在生命的底层,构成人生第一道风景。
苏西刚上大学时,非常迷学校广播台的一档节目,“地下三毫米”,播出时间是每周一下午五点,专门放一些奇奇怪怪的歌。南面网球场有一个破喇叭,每到点,苏西总要坐在那里把半个小时的节目听完。那个DJ,叫千禾,她一直以为是假名,至少她不知道有人姓千,老千的千。他的嗓子令人听着很舒服。亚光却不暗哑,低沉却不哽咽,醇香却不招摇,像北极光,明亮,坚韧,耐寒,反正有特殊的余韵。吸引她的不只如此,还有他独特的讲解与他播的非主流的歌。他会把音乐的各种品质作通俗的比附,诸如,金属是黑色的狮子,朋克是金色的土豺,民谣是浅绿的蟋蟀,哥特是修长的毒蛇,电子是艳丽的蜥蜴,英伦是懒散的狐狸……
那些音乐呢,因为被他添上自己的心情而显得温顺可爱。
——冬天来临,有时夜里会被冻醒,张皇地拖一床棉被蜷缩成胎儿的姿势。早晨拉开窗帘,有大片迷离的阳光倾洒下来,一瞬间感觉眩晕。婆婆打电话来要我把冬天的衣服拿出来晒,说早晚温差大要注意自己照顾自己。知道我春节要回家婆婆显得很高兴。
——六月末,阳光向北回归线靠近,海水每天都更加清澈,季风闯入房间,吹乱窗台上的歌词,我给自己倒一杯白开水,点一支烟,弹一首简单的歌,没有多余的忧伤,蓝色的床单拍打竹竿。
……
苏西经由他,得窥音乐的魅力,那是一双隐形的翅膀,带着心灵自由翱翔。心的无所不在带来灵魂的充足饱满。苏西的面前是一个新鲜的殿堂。
她几乎是风雨无阻地听,时间长了,忍不住暗自揣度那背后的人。
在她的想象中,那应该是个长相普通,性格内敛,略带点孤傲的男孩子。孤傲却不孤僻,只要有人向他的世界叩门,他会很热情地敞开。
虽然这样想,苏西却从未想过要真的去认识他。可是缘分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黄昏,她抱着书本经过篮球场。当时正在举行经济系与物理系的篮球对抗赛。球场边上围了不少人,女生居多。尖叫声时不时蝴蝶一样飞出来。
苏西驻足,侧身看过去。
黄昏血红的光线泼墨似的喷溅过来,运动员周身碎碎地染了些金光,跃动、弹跳的时候犹如剪纸一般,有一种剥离现实的美感。其中一个男生表现得尤为出色,爆发力非常好,投篮的时候,姿态洒脱,命中率极高。他每次得分,女生的叫声尤为激烈。
苏西很少做拉拉队,但也不得不承认,运动的男生真的很美,便索性停下,细细欣赏起来。
可是脚还没站稳,一个篮球当头飞来,哐的一声,重重砸在她脑门上,随之砸来的,还有一大片黏答答的目光,真是丢人丢到家。苏西顾不得疼痛,摁住脑袋就溜。有人却从场地跑出来了,长手长腿,鹿一样,很快蹿到她面前。
“同学,对不起啊。”莫名耳熟的声音,让苏西惊慌抬头,她无防备的泪水早就涌出来了,将一张脸抹得淋淋漓漓。
男生未料到有那么严重,看了那张脸,不由得愣一下,跟着指指头:“真的很痛?”
“还能骗你哪,”苏西叫,“不信砸你一下试试。”
“好啊。”男生居然痛快说,一脚勾过球,轻踢到她跟前,“小妹妹,下手重一些啊。”这语气又略有些轻佻。
苏西想了想,拾起球,说:“那你准备好了。”
“没问题。”男生扬扬嘴角。苏西便迅速将球掷了过去,而后撒腿就跑。跑了一程,回身,对男生吼,“痛不痛?”
男生叫:“一点都不痛。”
可是她疼。并且,第二天,她脑门鼓出个小包,迟迟不落。就是从那时起她留起了刘海,把小包给遮挡起来。包消退后,那一块肌肤变成深色,一直没有转淡过。
人生的印痕总是从某时开始的,不过往往要过了若干年,转了一圈,才能回味出当时的意义。她疼痛,他不。对他来说她是个意外,而她要为这意外付出惨痛的代价。
苏西依旧听着“地下三毫米”,依旧为脑门上的包烦恼,依旧不知道那个闯祸的家伙就是“地下三毫米”的DJ千禾。直到某个周末,被小潮拉去爬山。这是登山协会组织的活动,主要是欢送退队的老生。当时共有五男四女参加,男生叫嚷着缺个女生,小潮便把上铺的苏西带上了。
就是在这个活动上,苏西见到了那个砸了她脑袋的家伙。当小潮指着被女孩子众星捧月般围起来的他说叫千禾时,她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她想象中的千禾沉静忧郁,甚至有点冷漠孤傲,纵使不完全离群索居,也绝对不会是这样一只狂蜂浪蝶。所以,当千禾认出她,向她走过来,嬉皮笑脸说“小妹妹,现在还痛不痛”时,她除了笑笑,并没什么话。从地下走到地上,当把一个人完全落实进眼的时候,有时未必是一件好事,苏西觉得相当失落。
分组爬山的时候,苏西跟一个叫王涛的胖子结伴。胖子走了一程便觉吃不消,放弃了。苏西一人上山。当时大家约好在山顶一处叫“冷月”的旅馆碰头。苏西不知怎的走偏了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达山头,却死活找不到旅馆,别说旅馆,连个茅棚都没有。当时,天已经全黑了,苏西一个人孤魂野鬼般漫游在山巅。
深秋的夜,冷风飕飕,与风一起扑入耳朵的还有诸多淅沥桫椤的可疑声响。苏西就像一只警报器一样,一会儿扭头,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俯身,好像四处全是炸雷。惊惶和寒冷钻进衣服,粘到肌肤上,便化成了一条条冷汗。她哆嗦着寻找下山的路。这夜没有月,天光凄惨惨的,从树隙间穿出,在地上压出一蓬蓬昏暗的影子。脚步踩上去,偶尔还会嗷的一声惊出一只山鸟,把苏西半条小命吓掉。就是在这一步步的跌撞中,苏西一点点地丧失勇气。
当身后响出咯哒咯哒的脚步声时,她的神经几近崩溃。想快步跑,脚步却软绵绵的,使不出劲儿。哧溜一下,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脚边穿过,她实在憋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这时有微弱的手电光扫到她身上,伴着一个声音:“苏西,苏西吗?
“我……我是。”苏西想大声叫,出口的却只是低低一声呢喃。神经一松,整个人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千禾找到她了。
“你怎么乱……”想是要责备她几句,看她脸色惨白,头发汗湿,嘴边的话迅速咽了下去,拉起她,“你,还行吗?”
“我,我不行了。”她低低地说。眼泪又无防备地啪嗒啪嗒落下。就像遇到了亲人,所有的委屈一股脑地向他喷涌出来。
千禾用手烦躁地抹去她的泪,说:“难不成要我背你?”
“哦,好啊。”女孩眼睛一亮,居然这样说。
他一时有点后悔。想反悔,看对方可怜巴巴的模样,还是矮身背起了她。女孩伏到他身上的时候,说了声“你真好”,便像一只找到巢穴的小鸟一样,将脑袋栖息在了他肩上。为这个动作,他心里暖了暖。不由得想起上次,她回身问他痛不痛,一张笑脸上哗哗地挂满泪,心下一软。
“你,脑门那伤到底好了没?”过一阵,他问。却听到有细细的呼吸声传出,落到脖肩里,是酥痒暖热的一片。原来她已经睡着了。
千禾一步步往下挪,像怀揣着重大使命一样充满了英雄主义的气概。尽管如此,一个小时后,他仍旧感到体力不支。苏西虽然不重,毕竟是个大活人。又坚持了几步,实在忍不住了,才找了块草地将她轻轻放了下来。
“到了吗?”女孩睁开惺忪的眼,迷蒙地问。
“远着呢。”千禾瓮声瓮气回答。
“嗯,对不起啊。”女孩说。
他们俩在草地上歇着。千禾靠着树干像只狗一样喘着长长的气,女孩则困意阑珊,脑袋时不时歪下,一歪下,又警醒,将脑袋拉直了。千禾看着吃力,便向她凑了凑。果不其然,女孩一歪,脑袋便落到他肩上,又马上觉察了,要竖起,千禾摁住了:“别动。”女孩全身一松,便又沉沉睡去。
第一缕晨光飘飘悠悠从林间洒进来时,千禾醒了。睁眼的时候发现苏西蜷缩在他怀中,仿佛冷得不行。而他呢,下颌自如地顶着她的发梢,疲倦至极的呼吸甚至将她的发丝微微吹起。他们就像一对交颈相缠的鸟,聚在一起彼此取暖。就是这一刻,千禾莫名生出了一生一世的感觉。
他没有动,腾出一个手,将她脸上一片碎叶取走。指肚碰到肌肤的时候,凉滑的一抹,令他忍不住有想再触的念头。不再控制自己,手轻轻滑过去,在高峰(鼻子)、平原(脸蛋)、小坡(唇)上久久流连,而后好奇地去碰那两排扇子一样长长的睫毛。她略微动了动,却依旧没有醒。想是困得不行。千禾放下手,把她拥紧一些,再紧一些。
阳光攀爬到树梢的时候,苏西才朦胧醒来,看到自己躺在地上,想爬起来,却周身乏力。同时感到脑袋沉沉的,头昏昏的,仿佛那玩意儿不是自己的。转眼看周围,林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她死命回想昨晚之事,有点分不清是不是做了场梦。但是很快就知道并不是梦了。脚步声过来了。她勉强仰起头,看到千禾。
“你好像发烧了。”他说。
“嗯。”她也觉得不大对劲。
“我刚去附近看了看,可没找到住家。”
“嗯。”
“你能不能挺一挺,我们走下山。”
“嗯。”
“你干吗老嗯嗯的。”他蹲下身。
“千禾。”她对他细细地说,“对不起,麻烦你了。”
他心又一软,把她扶起来,说:“我再背你,就当体能训练了。”这回她摇头了。他也没坚持,因为他确实没力气了。于是,她靠着他,一起慢慢下山。
漫长的下山路上,她一句话也没有,只有越来越粗的喘气声。而他一颗心,一直在扑通扑通担心着。他怕她突然倒下,而她倒下他该怎么办他还不知道。很多年后,他明白担心也是一种很奢侈的感觉,多年来,他声色犬马,喧闹风光,却再没有为一个人紧张过。
终于在山下找了个旅馆。她整个人全汗湿了,头发在额上卷成一个个的小圈,脸色越来越白。他焦急地登记的时候,她扶着墙,笑着说:“千禾你不要担心,我还好。”
他请老板娘给看了看,让她服了几颗退烧药。给她掖好被子。他问:“苏西,你想吃什么?”
“西瓜。”她狡黠地歪了歪嘴。
大冷天的,哪儿去弄西瓜?看她似乎也只是故意刁难。果然,她扑哧一笑,说:“骗你的。我很多年没生病了,都有点怀念了。”
他揉揉她的头发,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他从没料到自己的心也可以这么湿润柔软。
苏西出了一身汗,第二天便觉神清气爽,叫嚷着回去。千禾命她再躺一天。她吐吐舌,也只好乖乖躺着。因为睡得过多,她一时很啰唆。
“千禾,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那你为什么叫苏西?”
“我姓苏,家住村子西面。”
“我姓千,我父母热爱劳动,喜欢庄稼。”
“你瞎说。”苏西笑,又问,“‘地下三毫米’真的是你做的吗?”
“你以为谁?”
“你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那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
“沉默内敛,但是内心有激情,偶尔爆发的时候会很,很叫人悸动。”
“悸动?”
“就是心跳。”
“很多人见了我脸红心跳,你没有?”
“当然没,我觉得你像大叔。”
“是吗?”千禾凑近她,一张刀削般立体的脸仿似要贴到她面前,“跳没跳?”
“不跳,我不死啦?你快离远一点,还没刷牙。”
“哈——”千禾故意呼一口气,全部喷到她脸上,而后色眯眯笑道,“怎样?”
笑忽然凝住。他们闻到了彼此暖热的气息,然后在对方眼睛里寻到了迷茫的自己。空气绷紧了一小会儿,苏西侧过身,在被子中用手摁住了胸,那里有一颗乱哄哄打鼓的心,她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千禾也坐直了身体。
沉默了会儿。他取出随声听,将耳机塞到苏西耳朵里。“是巴赫。我生病的时候,就喜欢听这类音乐,当然有贝多芬的《命运》最好,感觉铿锵有力,恨不得让病来得更猛烈些。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苏西嘟哝着笑了笑,一头扎到音乐里去了。
这日夜半醒来,苏西忽觉下部温湿一片,连忙去厕所,发现底裤一抹殷红。才知因为劳累,提前来了例假。
没带卫生用品,靠几张薄薄的纸巾恐不能撑过漫漫长夜。煎熬了一阵,一咬牙,打算出去找便利店。穿好衣服,悄悄开了门。可没走几步,被人叫住了:“你梦游呢?”
“我……我……”苏西一时讪讪。涨红脸,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急得如煎锅上的蚂蚁。
“我睡多了,想出去走走。”她最后说。
“发神经。赶快睡觉去。”他骂她一句。
“我……”她吞吐了下,看瞒不住,一横心,咬着唇说,“我,那个,那个来了。”
“哪个呀?”话说出来,他即刻明白了,转过身,脸居然红了,而后哼哧了下,说,“我……我去吧。”
“我横竖不能坐不能躺。”苏西又咬了咬唇,眼睛向他扫了扫。于是一起出去。
又是闷头走路。一句话也没有。
这夜有月。扁扁的一轮挂在天边,像纸一样薄。两边密集的树干将淡渺的月光切割得七零八碎。蹭到人脸上,便有点冷。
街道空荡荡的。他们走了很久,别说便利店,连个有灯火的人家都没有。
千禾看苏西扭头四顾着急的模样,忍不住安慰道:“没事的。”
苏西横他一眼,咕哝道:“你当然没事。我可……”
“女人真麻烦。”千禾踢一块石头。石头“哐啷”一声在马路另侧落下时,千禾突然有了主意,“要不回去叫醒服务员吧。她们那边或许有。”
“对啊。”苏西方觉刚才昏头昏脑,竟忘了这个最简便的方法。正要掉头走,一抬头,竟看到不远处一个亮灯的杂货铺。苏西立马像见了亲人似的奔过去。
如愿买到。回去的路上,看到一个公厕,苏西还是没忍不住,进去换了。出来后,换了轻松的笑颜。跟他讲一个笑话。而后他讲。她脸有点红,踢了他一脚。
他趁势拉住她的手,说:“你冷不冷?”
她的手在他手中本能地滑了下,又停住了。她用指尖在他掌心调皮地挠了下。他握得更紧了,像锁住一只随时可能蹦出去的兔子。
她低着头,呆呆地看着两条并到一起暧昧不清的影子,脸色渐渐绯红。一阵后又迅速偷瞟了他一眼,看到他嘴角上扬的微笑,仿佛沉浸在某种甜蜜的回味中。她知足地将目光转到天空。那上面有一牙月亮,凉薄的,好像随时都可能淡进夜色里。可是她的心,却在这淡渺的月色里一点点地发酵着,经历着人生最初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