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决战（2）
而那个秘密，只有落霞谷历代谷主知道。
两百三十年前，落霞谷谷主纪询为救其妻，违背祖训，妄自动用“缉天神令”。其师弟周竞天同不服纪询的弟子，以违背祖训为名，夺取落霞谷谷主之位。纪询重伤之下带着落霞谷内一批誓死追随的弟子，依落霞谷之规另立门户，称之为“风烟阁”。
二百多年来，两门为争“缉天神令”，战乱不断。自七十年前“缉天神令”神秘失踪，才逐渐止息。二十年前忽有谣言，“缉天神令”重回风烟阁。落霞谷谷主乔心海为夺“缉天神令”在断崖与风烟阁阁主纪曲声拼死一战，两人双双败亡。
一年前，风烟阁四大长老在千障岭袭击落霞谷谷主，两死两伤。而乔裔，自此再不现身。落霞谷一切事物由其姐，上任谷主乔英打理。
纪成轩神色黯然。他抬手轻拨怀中古琴，琴声幽起，悲凉沧桑。这张琴是当年他父母送给他的，数十年来从不离手。琴已经很古旧，但明显看上去是难得的珍品，梅花纹落清晰可见。
纪成轩抬起眸，远远望见一袭鹤氅踏云而来，仙袂飘荡，手中一管极长的碧玉箫，火红的穗子被劲风吹得笔直。她脸上罩着薄纱，看不清容颜，一双晶亮的秀眸望着纪成轩，冷冷淡淡。
纪成轩脸上面具冰冷，淡淡拱手道：“乔长老。”
落霞谷长老制度已废，只因乔英暂代谷主理事才重新启用。
乔英站在远处，望向断崖亭中的纪成轩，冷冷道：“纪阁主。”
二十年前他们的父亲曾在这里拼死一战，二十年后，他们依旧踏上同样的命运。
断崖之下，河水汹涌澎湃，拍击着两岸的岩石。乔英冷哼一声道：“纪阁主，我谷主一向敬两门曾是同门，几番留情。贵阁长老却丝毫不念两门之情，在千障岭以‘乾坤阵’袭击我谷主。乔某不才，特邀纪阁主前来一战。”
纪成轩道：“乔长老，若不是乔谷主私自逾越断崖，四大长老怎会无故袭击贵谷主。更何况，四大长老两亡两伤，这样的代价对我阁即是惨大。”
乔英冷笑道：“若不是四大长老善用乾坤阵，又怎会遭内力反噬。他们这是咎由自取。”
纪成轩不可置否，叹道：“但是家妹对此却无过错，请乔长老交还家妹。”
乔英道：“纪姑娘全身经脉尽断，若不是谷主以烟波浩渺功和寒玉冰石之力替她延续生命，纪姑娘恐怕早已亡故。纪姑娘是为救谷主才受如此重伤，谷主断不会置她于不顾。”
纪成轩仰头望向一望无际的蓝天，许久缓缓点头。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错。
若不是他，为求解脱置风烟阁于不顾，四大长老怎会两死两伤。
若不是他，弃幼妹于不顾，怎会害她这般生不如死。
他明知早晚要面对，却依然选择逃避。
他知道若他肯努力，也许一切都会改变，但他却不想承担。
他承认自己是个软弱的人，他不肯背负，却因此背负下更多的苦难。
生命，鲜血，恩怨，情仇……一切都是这大地山川的祭奠。
乔英冰冷的眸子渐渐深远，道：“纪姑娘大义凌然，乔某甚是感动。但是……”她话锋一转，眼神凌厉如若利剑：“贵阁长老伤我谷主，此仇却不得不报。纪阁主，请出手吧……”
乔英缓缓抬起手，碧玉箫清澈透明，火红的穗子随风而动，缠绕在她的衣袂之上。
纪成轩无声叹息。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这一战无可避免。
这一战，生死存亡，再不由人。
魏见星随纪墨阳出了风烟阁，沿着那****随纪成轩所来的小路离去。
魏见星不明白纪成轩为什么这么急着让他离开，他好像是有意再隐瞒些什么。他心中的惴惴不安，为何越来越强烈。
琴音陡起，初声极清，忽然一声箫和，琴音陡然拔高，箫音也紧随其上。
魏见星心中一动，出手如电，点住走在自己前面的纪墨阳，向琴箫传来的地方奔去。
林梦枕不情愿的被乔洛儿带出落霞谷。走在路上，笑嘻嘻的问道：“洛儿姑娘，我们这是去哪里。”
乔洛儿浅笑道：“姐姐让我送你去见你的朋友，让你们一起离开。”
林梦枕心思暗转，问道：“洛儿，你姐姐呢。”
乔洛儿心思单纯，摇头道：“姐姐今天一早就出谷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那里。”
林梦枕心知在乔洛儿这里什么也问不出，暗忖道：等见到老魏，一切再作打算。
忽的，琴箫之音远远传来，带着杀伐争战，惊飞林中的鸟儿。
乔洛儿怔了怔，喃声道：“是姐姐的箫声。”
林梦枕知道，仇子英的武器就是她的箫，她所修炼的武功名为“高山流水决”，是一种以箫音奏出劲气，杀人于无形的武功。
她在与人动手。
林梦枕道：“这箫声是从哪里传来。”
乔洛儿粉面失色道：“是断崖，姐姐在和风烟阁的人动手。”
林梦枕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她紧紧抓住乔洛儿，急道：“快带我去断崖。”
乔洛儿早已六神无主，闻言慌忙点头。
琴音节节拔高，仿佛冲破云霄，带着杀伐之势回荡在这寂静的山野中。这一曲“广陵散”在纪成轩手下徐徐展开，带着聂政刺韩王的决绝，带着他不顾一切的视死如归，带着他的大义凌然……
琴音再高，无数劲气袭向乔英。
箫声如山川水榭源远流长，仿佛万物的沉淀，带着幽古的沧桑，忽而又是涓涓溪边盛开的娇艳花朵，那绿树荫中刚刚破壳而出的雏鸟最稚嫩的叫声，又如那万物最滋养的阳光，沉稳平缓，听不出一丝奇特之处。
但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箫声，将纪成轩袭来的劲气一一化解。
无论是江湖哪名高手看到，恐怕都会为这一战惊叹。
九天魔琴——高山流水决。
当世最顶尖的高手，如此忘我的全心一战，
这一刻，他们舍弃自我，只为那一琴一箫中的每一个音符。
这一刻，他们舍弃生命，只为一生中最灿烂绽放。
魏见星远远望着断崖上凌空漂浮的两人，琴箫交错，衣袂猎猎。他们没有出一招一式，只有琴箫之音在空中激荡。但魏见星知道就是这样的武功，才是世人难以练就的绝学。
这是他一生都无法达到的出手无痕的境界。
琴音陡然平缓，纪成轩的眸子如星辰般闪亮，就像是嵇康从容踏上刑台，一曲罢，神色平静的交出手中琴，仰天长叹：“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然后，从容就义。
嵇康死了，但广陵散却没有绝，它带着嵇康的灵魂流传了下来。
从此，嵇康就是《广陵散》，《广陵散》就是嵇康。
林梦枕被琴箫之声所震撼。她出身世家，自小受其母秋小言影响，对音律也略知一二。秋小言曾说过，人生最美的音律都是以生命所谱写。那些以燃烧尽生命所绽放出的音符，才是人生最绚烂的乐曲。
林梦枕已然看不清一切，只有无数劲气在空中无尽绽开。那两袭白衣如同临风的仙人，如同欲火凤凰般，承载了五百年的罪恶，在涅藻的那一刻，湮没在极光中。
魏见星与林梦枕撞到一起，但他们再顾不得彼此，遥遥望向断崖。
风静，树止。
这一刻仿佛如经历了千万年，从没有生命进化到有生命，从海洋进化到陆地，再进化到各动植物，猿猴演变成人类，人类渐渐有了思想，渐渐学会掌握力量，渐渐有了文明……
空中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破声，也许山林太过静谧，这爆破之声响彻云霄，山中的鸟儿瞬间全被惊起，到处华彩一片。
极光渐渐散去。
纪成轩手上的古琴片片碎裂，他脸上的面具从中分裂，掉落下来。
乔英手中的玉箫化为齑粉，只于一条红色的穗子随着她脸上的面纱，在空中纷纷扬落。
“老大，子英……”魏见星与林梦枕震惊的互对一眼，奔向两人。
纪成轩与乔英相对而立，他们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这一局，他们谁都没有赢。
望着这张相对十几年的脸，纪成轩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涩滋味。他们明明早已知道彼此的身份，却依旧不肯以真面目相对。
为的，就是留下对彼此最后的情谊。
十几年来，他们闯荡江湖，风雨相伴，到最后依旧是逃不开躲不掉，对彼此出手。
这是命运的捉弄，还是老天给他们开的玩笑。
乔英宽大的袍服被风吹的鼓荡而起，如同一朵绽开的冰雪之花。她遥望着红穗与面纱落入谷中，被河水浸湿，随波流去。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看纪成轩一眼。
她知道，不管对面站的什么人，她都要出手。
这一战不是代表她自己，而是落霞谷，落霞谷与风烟阁几百年的恩怨。
所以，她必须出手。
纪成轩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手掌，他一生浸淫琴曲，所弹琴律世上无人能及，但他却依旧练不成“九天魔琴”。练就“九天魔琴”需要一颗冷硬的心，需要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决心。
纪成轩做不到。
他一向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二十多年来，他的“九天魔琴”自突破第三境界，再进不了一份。但他却从“九天魔琴”中悟出另一套武功。
那便是“三凌绞音”。
这是一种力由心发，即使不借助任何琴瑟，依旧威力无穷的武功。这套武功只有三招。但这三招，江湖中极少有人能接住其中一招，就连乔裔那样登峰造极的高手，也要忌其三分。
纪成轩痛然叹息，这是他与乔英最后一搏。
魏见星运足十成功力向崖顶奔去。
这两****在风烟阁略微知晓了风烟阁与落霞谷的几百年恩怨，相交十几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结义兄弟。
沈轩从不杀人，即便是对待一只小动物，一草一木他都极其珍惜。他知道，这一战无论如何沈轩都会败。
仇子英胜，他便会死。仇子英败，他也会自尽谢罪。
魏见星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无论如何，他都要阻止这一战。
林梦枕不明白，相交十几年，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决绝。
他们的生死磨砺，他们的兄弟情义，这一切在他们心中真的那么微不足道吗。
林梦枕知道，仇子英是爱沈轩的，但她不明白，仇子英为什么总是对沈轩冷言冷语，尖酸刻薄。
这一刻，她明白了她心中的苦。就如同当年，慕容铭剑那一剑杀死秦信，她再也无法对慕容铭剑平常相待一般。
仇子英没有沈轩那么宽厚，她放不下，正因为她放不下，所以她更加痛苦。
仇子英恨自己，憎恶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自己的仇人，憎恶自己为什么下不去手杀他。她一拖再拖，在陌生的地方与他朝夕相伴，称兄道弟，她明知道他的身份，却不道破。
这一切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乔英出掌了，这一掌凝聚了她一生的功力，生死存亡，在此一掌。
纪成轩也出手了，他不求胜，只求败。
事到如今，落霞谷与风烟阁的世代相争，就如同三岁小儿的玩笑那么幼稚。
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但是落霞谷与风烟阁却为世人红尘中的镜花水月争来抢去，生死相拼。到最后，他们除了恩怨，还留下什么。
极光陡盛，将纪成轩与乔英湮没。
魏见星与林梦枕奔上崖顶，几乎同时，魏见星的掌击向乔英，林梦枕袭向纪成轩。
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拆开这一掌，他们明知自己功力不够，却依然义无反顾。
看到飘来的两道人影，纪成轩与乔英顿时大惊，但他们的招式已用老，如果贸然收回功力，定然会震断他们的筋脉。
乔英对上魏见星，纪成轩对上林梦枕。
这四个十二年前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兄弟，被对方劲气震得四下飞去。
血雨，喷洒了满天。
风吹起他们的秀发，衣袂在空中猎猎飞扬。
魏见星脸上带着释然的笑意。林梦枕舒了口气。若不是在关键时刻，纪成轩与乔英收回一半功力，他们的筋脉恐怕早已被震断。但只有那五层功力也几乎要了他们小命。
纪成轩没有比此时更悲凉过，他不想牵扯上任何人，所以在走时他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个字。他想让他们遗忘，继续像以前一样对酒赏月，倚栏高歌。但是他没有想到，魏见星与林梦枕居然找到了这里。
乔英闭上了眼睛，这是她曾经结拜的兄弟，为了两个不负责的兄长，竟不顾生命危险找到这里。他们何苦如此。
在最后关头，即使只收回一半的功力，也依然伤到了纪成轩与乔英的筋脉。四人已无力再挣扎，如同断线的纸鸢向崖下坠去。
乔洛儿奔上断崖，惊声大呼：“姐姐……”
但她呼音未绝，一袭黑衣俯冲而下。纪成轩等人已落下十余丈，他只有机会救两个。
乔裔毫不犹豫抓住了乔英和林梦枕。
纪成轩与魏见星的身体还在下坠。身下河水汹涌澎湃声已在耳边，但两人却无丝毫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