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到南方城市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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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成都(一)

川人本是由两个民族构成,一为巴,一为蜀,惜乎“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之“巴”神秘断绝,只剩巴、樊、相、郑、覃五姓留着些余脉,因为没了“巴”,巴蜀从此少了血性,也少了争执——你要想看成都人打架真是比登天还难——空口可对骂一整天,第二天再接着对骂,就是不动手。

不动手是一种比喻,不是说他们都是君子,而是说,只要条件许可,或暂时尚可,他们才懒得动手。

1

在成都,最轻松的活儿就是把自己往报社里一塞,领着饭钱茶钱,没日没夜地混——所谓混,是一种很文化的说法——早年我在成都就是这样生活的。

据《寰宇记》:周太王迁于歧山,一年成邑,二年成都,故名成都。这就是一则关于成都的文化,很多成都老人都熟悉这则关于成都的文化——《我爱成都》试题中的填空或是电视抢答常常要用到的——甚至我所编辑的报纸副刊“豆腐块”中,就有好些文化老人来稿跟我争论过多次的。

如果一直不离开成都的话,估计我现在已是很有“文化”的人了。

2

一个城市必须要定期找点东西出来让大家爱着,特别是成都这么闲,报纸的责任更大,我当时就是这样认为的,我必须不停地找出最独特的东西出来,让大家不断地热爱成都,加倍地热爱天府。

为什么叫做天府?张良曾对汉高祖刘邦强调汉中的重要性,言其“金城千里,天府之国”,这本是顶高帽子,飘来飘去,不知怎样就戴到了成都人的头上,而且,天下被称为“天府之国”的地方总共有七处,不知怎么就只活下来了一个——这肯定也叫文化,可见其成活率是很低的。

3

因为起于巴蜀两个民族,因为历史上长期争斗,内耗成了一种平衡机制,成了成都人血脉中的一种基因。就是这种小农式的心眼,成就了成都人肚子里的弯弯绕,一天不算计,一天没对手,恍如就失了依靠,所以,最典型的说法是四川人不团结,一人是一条龙,几个人凑到一起,就都变成了虫。

4

朱自清教授说:“据说成都是中国第四大城。城太大了,要指出它的特色倒不易。说是有些像北平,不错,有些个。既像北平,似乎就不成其为特色了?然而不然,妙处就在像与不像。”这就是“第四城”的由来。

张恨水也说了:“成都这个城市,决不同于黄河以南任何城市。就是六朝烟水的南京,历代屡遭劫火,除了地势伟大以外,一切对成都都有愧色,苏杭二州更是绝不同调。由江南来的人,看到了这个都市,自然觉得这是别一世界,就是由北方来的人,也会一望而知这不是江南,成都之处就在此。”

这就是成都的骄傲,有个来头,但又没什么明确的来由。

5

居成都数年之中,我有一次鼓起勇气去某级群众来访办公室找到了负责人,我请他们转达我对市政府的建议,那就是:率先在全国实行公厕免费,仅此一项,就立刻把成都建成了中国最有吸引力的城市了。当然,这基本是不可能的,因为公厕不但要收费,还要招标,还要评级。所以,成都也就暂时还不是“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

6

无独有偶,后来翻到了张恨水先生的一段话,觉着我还是落后多了。张恨水早就指出:“成都到处可以掘井,除了公井外,成都许多人家都有私井,这井与毛坑相隔很近(某外国名字的大旅馆的井与毛坑就相距不过三丈),毛坑里的粪水渗透入地,似乎跟着潜水,有流入井中的可能,这样,热天就极易传染痢疾,我想成都市当局,决不会不考虑及此,何以至今还没有加以改良呢?下次再来成都,我将在厕所与井上,以考察市政府进步之程度。”

常听人说,“恨水”是为纪念一位名字中有“冰”的姑娘,我没兴趣知这事真假,我固执地想,“恨水”可能就恨的是要渗透到成都井水中的粪水。

7

成都的公厕里永远都没有多余的水,这样也许有好处,那就是养成长时间洗手的好习惯。厕所里节水,但成都的街道却极容易出水。为什么呢?我想,这可能跟都江堰有关,水太多了,所以,隔几天,某个地方的地下水管就要暴上一暴,弄得街道一汪一汪的泥。再加上空气也很湿润,仍然叫多水分,所以,好些成都人口里讲出的事情都可以简称曰:水分太重了。

8

四川古来封闭,秦国初伐蜀,找不到入川之路,最后所用的方法竟然极其简单,遣使入川,表示要将一头肚子里全塞满黄金的玉石牛送与蜀王。天下竟有这么好的牛啊!蜀王大喜,乃命全国力士入川北,劈山开道,以迎金牛,金牛道就这样建成了,秦王大军随后顺利进入,使了一身牛劲的蜀国还未及抵抗,转眼间就灭了。

想想我那些先人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二十多岁青春躁动时节,我就独自去过川北清风明月二峡,考察了半天,才听一位半拉子史学家说我连秦人入川的路线都没有搞正确。我大怒,秦人入川的路没找对,邓艾入川的路总错不了吧?

这些都不说了,说清楚至少就成了副教授。成都一大学的某人(我就不点名了),考察了一辈子,说武则天进宫前就已不是处女了,结果,副教授就转正了。会找路,该没有这么会找吧?

9

这就记起了我上学时的一件事,我是在四川上的一所末流大学,当时,学校组织了隆重的对巴塞罗拉奥运会的组织感言,每天上课前针对头一天中国运动员的表现说说自己的感受,一个同学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就举起右手发誓,临时号召大家马上不上课,要去巴塞罗那支援。然后该我上台了,红着个脖子,只好说,关于去实地支援运动员的事情,这几天一直都在讨论,我是来自乡下的,我只提醒一句,巴塞罗那,知道在哪里吗?还说什么不但这次去,下次还要去亚特兰大,我告诉你们吧,这两个地方都出二环路很远很远了。要去你们自己去。

然后,我就被停课了。

10

我在四川受的大学教育主要是些什么内容大体都记不得了,记得最深的是这样的一件事情,有一天晚上两点左右,我去厕所方便,不想被人捉了。第二天,我的“记过一次”被公布在第三食堂外的黑板上,原因是撒尿“离尿槽一尺”,同时被处分的还有一个“记大过一次”,因为他“离尿槽两尺”。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设法弥补我离这所大学的距离。

11

我在四川的大学没念好还因为一个“啊”字,想起来都丢人。当时,我们要上一门什么革命史的课,某转业副教授军人本来照着课本念得好好的,不想那天讲到资本主义剥削工人时想发挥一下,就说有一部电影“野麦岭”很好地揭示了这个问题——我没有等他继续讲下去,就举手了。我说,那部电影你弄错了,名字叫《啊!野麦岭》,你把“啊”弄掉了。

这“啊”让我们的大学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副教授的名字也自此变成了“啊”,而我的那些正写着青春痘诗的同学也再不敢往诗里加一个“啊”字了。当然,这门革命史课我一直就没及格,害得我后来只好努力地当课代表,估计哪门功课不及格,就争取当那一科的。

前不久还有同学跟我说呢,要是没有“啊”,我们的大学生活不知会有多枯燥。

12

搞笑是因为苦,四川历史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

明末之季,四川人口锐减,成都及其周边加起来也不过数千人,清政府便开始实施“湖广填四川”,能招募300人家入川的人就可以当上县太爷,至1795年,四川人终于又涨至近1000万,成都着名民俗学者孙晓芬在研究这个过程多年以后,得出结论说,这主要赖于红薯——容易生长、产量大、能提高生殖能力,所以要叫“伟大的红苕”。

13

成都人虽居“坝上”久矣,但跟北方及吴越相比,身上多山地人特有的小农野性,敦厚朴实,又胶结着市侩狡计,这使他们能把小日子过得很好,天不塌下来,就还会吃,当然,这日子平淡得乏味,所以,时常就需要动动坏脑子,最典型的性格是,成都人结伙做生意,不是看你人有多好,而常常是要看你有多坏,坏到明处,证明你脑子好用,证明跟你做生意不会亏。

14

摘抄一段早几十年的傅崇矩的《成都人之性情积习》如下:

好换帖。

子弟好赌博。

好结交官场,终被官场欺制。

绅士好学官派。

乡间富户多以结会保家。

绅士不固团体,好排挤。

谋事不遂,好造谣坏人。

好饮食,有饭食便口软。

茶铺聚谈,好造风谣。

青年子弟好戴眼镜冒充学生,及学洋派。

好看戏,虽忍饥受寒亦不去,晒烈日中亦自甘。

性情柔懦,最怕官长。

以出入衙门公局为荣。

以与官场同财为恃力。

青年子弟穿着好奢华。

相貌最丑,偏好装饰。

妇女最信僧道及女巫、卦婆。

富者赏戏班之钱,十倍于作善之数。

抬炭背米抬轿者,一日挣钱即日用完。

好扯地皮风。

好赌咒,谓有咒神。

假意留客,客已离座,方假言:“吃饭再走。”

男子遇友人于路,必相问曰:“在何处去?”早晨或相问曰:“吃早饭没有?”午相遇则曰:“吃晌午否?”夜相问曰:“消夜否?”

平民妇女,问人吃饭否,必续问曰:“吃甚么菜?”

时势迁移,几近一个世纪,上列各条扣除明显的“政治”因素,有什么发生了质的变化吗?找不到几条几款。

15

从93、94年那阵开始,成都城四处的断垣残壁上都涂写着“要把成都建成一个国际大都会”。

至2001年我离开成都,又四处扫了一遍,口号变了:“要把成都建成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

我至今还在认真理解这条标语——最新的理解结果是:这可能是一个哲学问题,也就是说,我不是“人类”,所以,成都不太适合我居住。

16

成都人把农民叫弯弯。这意思很好理解,弯弯嘛,就是腿站不直,因为一天到晚要苦着累着,而城里人不用成天站着,只需坐着摸麻将就是,所以要高档些,所以他们的口头禅是要能耍得“伸展”,伸伸展展,还是跟弯弯相对,一副急于要跟农民划清界限的猴急像。

17

成都人老爱说:谁坐成都都不久。从历史看来,确是如此,西汉成家公孙述、刘备父子、邓艾、成汉李特、王建、孟知祥、李顺、明玉珍、张献忠,等等,都是屁股还没坐热,江山就倒了。原因到底何在?这地方不吉利?这地方无端消磨人的志气?这地方就已是终老余生的富贵乐土?

不清楚,武侯祠的对联也说的是这个悬案: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则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蜀,什么意思呢?“环目勾腰,虫入其身”是也。

18

何满子说:成都人喜欢掉文,别的城市墙上不许招贴的,就只是写上“不许招贴”四字,成都却要写上“此处不准招贴,君子务须自重”,写这样的小告示的人显然文化程度不是很高,也要耍点文字,可见掉文是一种市风。

这掉的还不厉害,何满子又说了:“一次我在青石桥街的菜场上,听到两个老婆子在谈闲天,议论某一个人,其中一个贬薄她们所议论的那人‘穷斯滥矣’,这分明是《论语·卫灵公》里‘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的巧妙引用,文绉绉得叫人惊叹。”

19

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说:四川多雾,狗不常见到太阳,所以每当太阳一出来,狗就少见多怪地对着太阳汪汪不止。

岂止是狗,年长日久,这大抵也就是当地人的特性了,随便说两件事吧:一是某段时间盛传猪吃了猪饲料长虫,很长很长的虫,此虫类似关汉卿说的铜豌豆,锤不扁、煮不烂,一吃下肚,八代以后还会复活寄生,一时风声鹤唳,猪肉比毛黑;虫好歹消失了,猪肉却并没有好透,因为不久又盛传有人抽猪苦胆卖,一针管下去,苦胆尽抽,猪肉再度蒙难,猪之劫难终于转到人身上,因为很快再度盛传人的胆比猪的更值钱,已有专门抽取人苦胆者来了,而且不抽大人,据说人一大,苦胆已百毒俱侵,只有花枝招展的小朋友的苦胆可以一用,在某地某地,听某人某人,已说谁谁的被抽了,就在这小孩放学的路上,一个拐角处,出来一陌生人,给了小孩一颗糖,吃下,立刻不省人事,那人便怀中掏出一针管,三下五除二就拔针走了,小孩从此变傻,听说有转为植物人的危险……

成都人的胆就这样小了,没了。

这事也没过去几年,现在才来总结的话,我认为原因很简单,四川是一个养猪大省,成都是全国闻名的猪饲料生产地,不出点猪新闻那才真叫个怪。

20

九十年代初期的成都,很多人都开着报废车,开的人牛气冲天,坐的人提心吊胆,为何?因为能开报废车是一种“次级”的特权,或是,干脆就叫“刺激”的特权吧,你必须要有交管所、交警队、公安局的关系,才能弄到这种车,被不识相的交警挡了,也才能取得回,至于坐的人呢?也许坐不到几里路,就要下来推,有时是在大街上,一推一耸地打不着火,或干脆就是推回家去。

我的一个老朋友就是常常用这种车来接我的,后来果真就被拦了,他摸出一大把这样那样的证件,分析了半天,出示了其中的一种,然后说明自己正是要开着这辆车去“报废”;后来又一次被拦了,找了无数人去说情,都回说车可以开回去,但要交一笔费用——大概是买报废车钱的数十倍,终于就放弃了。

21

95年左右,成都有一恶妇,雇一小保姆,一做完繁重的家务,就立即将其锁在一两三平米的堆满杂物的阳台上,这也是她每日的绝大部分时间能呆的唯一场所,恶妇随时兴起,都要抓过东西狠命地朝小保姆打将过去,或将菜刀掷向她头上,或将扫帚强行戳入她口中,常常一连数小时折磨,不准叫喊,凡五年余,已完全不像人样的保姆偶然呼叫被解救出来之际,全城人神共愤,后来,恶妇下狱(我当时还写了封要求给这老妇看心理医生的信,没有结果),而一直与老家失去联系的小保姆早就被她的家人以为不在人世了。

顺便再说说一个孤老头,常以找保姆为由,多次从劳务市场骗一个小打工妹回来,一到晚上,就往打工妹床上爬,如是几次都得逞,至最后一次事发被抓,他仍旧振振有辞:我在耍朋友。

22

为什么要叫“耍朋友”呢?我可得多说两句——顺便讲讲古人。

从古到今,不论有没有媒子,耍朋友都要讲“碰头”,这头怎么碰呢?显然,你必需动用自己的额头,不是你去主动碰对方一下,就是支起额头让对方来碰你一下,这是一种程序,也是一种礼仪;第二个词叫“会面”,怎么叫会面?怎么会面?除了双方脸贴脸摩擦一下,没有别的方法好用;第三个词叫“相亲”,怎么相亲?刚一见面怎么相亲?想来想去,肯定指的还是脸与脸的一种交流,这样就有了一套完整的男女相爱的学问,碰头是拥抱,会面是跳贴面舞,相亲则是名正言顺的接吻了。这是几个成都或四川常说的词,而且大家要知道,都是从老早起就开始使用的了。

外地人常说的泡妞、拍拖、轧马路、吊膀子、找情人,名称乱就不说了,还大都是体力活,都不如成都话的“耍朋友”,这“耍”字很有味道,一切都只搞来耍耍,不必当真,弄到最后,大部分是女人受不了啦,所以,“耍”字就来加一横,逼得你“要”了,这多加的一横对女的来说是一根保险杠,对男的说来则变成一条婚姻的绳套了。总之,“耍”比“要”要省事一些,这也就是很多时髦成都男女不想那么早给父母结婚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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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心灵不老,在成都你可以一直“耍朋友”。

某日,一位80岁成都老大爷,戴着一头黑厚的假发,骑着自行车急着去见女朋友,由于急着过街,不幸被出租车撞伤,送往就近的一家医院救治。

肇事司机一个劲问老人有什么急事,他帮着办,已头部裂伤两处,锁骨骨折的老人平静地说,请通知我的女朋友来。

过了几个钟头,一位40多岁身材微胖的中年妇女匆匆来到病床前,一见老人便失声痛哭,老人急忙拉住她的手说:不要着急,我没事。

24

成都青石桥市场,是一个批发综合市场,分卖海鲜、卖花卉、卖宠物等多个专业市场。有一天,一个正卖排骨的小伙子因被一漂亮的女子吸引走神,一边看着暴露女子的乳沟,一边习惯性地剁肉,突然,一砍刀下去,顿时就将自己的3根手指头剁掉了。

市民讨论到这条新闻时说:女人有那么好看的?要不,老辈子也不会说了:穆桂英好看,就是要杀人。

25

出成都西,车行半小时可到双流,几年来,我一有空都要去那里走一遭,主要是去看看那个造飞机的农民,他已造了几年,一次飞起来一点点,终于,有一年中央电视台的也来了,做了一个记录片,我认为这是他们做过的最好的记录片,结尾是,那农民的小儿子追着试飞失败的父亲,绕着飞机跑前跑后,最后惊奇地发现:爸爸,你看,屎!屎!原来他说的是飞机滑轮在麦田跑道上蹭的狗屎。

那个农民至今还在有狗屎的跑道上一次次地试飞着。这是成都还能令我感动的一个很大的原因。

26

某年,有一个姓曹的女士外出办事,临走前用刚买的美发定型发胶给头发造了个型,可当她走到快近城中心时,迎面飞来两只蜜蜂“探路”,她挥手驱赶,结果,很快就招来了更多的蜜蜂——她的头、颈、脖子上和胳膊上很快就全贴满了蜜蜂,曹女士吓得捂着脑袋拼命奔逃,至一食杂店门口,看见门前放着一盆水,端起来就从头浇下去,才将蜜蜂驱散。

曹女士后来去了医院,5名医护人员费了几个钟头才将一千多根蜂刺一一拔出。医生分析说,可能是她使用的发胶中含有的特种香精吸引了蜜蜂。此后,曹女士逢人便讲:再不要到染房街(成都着名的假化妆品一条街)去买化妆品了。

27

成都市场上有很多笋子,想想望江公园里有几百个竹子品种,就不奇怪了,这些笋子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如果是在市场上出售的,至少有两节是没法吃的,如果是在火锅里捞起来的,至少有一节是咬不动的——那不叫吃笋子,叫吃竹子,跟大熊猫学的。

成都人说:吃了笋子屙背篼。形容的是一个人会编故事。

28

我在文殊院一带的一家饭馆请一个闲人吃饭,席间,一个乞丐期期艾艾地靠过来,十分委屈地朝我努了努嘴:兄弟,给点钱嘛。我正想给他掏一毛钱(成都这个城市没有五分钱流通,我认为这是这个城市十分大气或者说十分懒惰的几个原因之一),突然发现他居然从头到尾手还揣在裤兜里,我十分生气地从兜里掏出一毛票,看着他准备将手从裤兜里扯出来接了,一把将他的手按在裤兜里,十分客气地对他说:不劳你动手了,我自己给你放进去。

在成都呆久了,乞丐都变懒了。

29

我有一阵子能认识文殊院附近的算命看相之类的闲人达20多人,我会数他们的数,懂他们的行话,当然也很熟悉他们之间的故事,比如,某某卖《莫生气》劝世文的跟某某垃圾女是如何第一次勾搭成功的,谁与谁有一夜情,某瘸子在老家已有了第几套楼房,总之,按世俗的观点来看,这里混的很多人都较成功,而成功者的故事当然都十分精彩。

30

每年到文殊院烧高香是成都一大盛事,所谓高香,就是赶在半夜子时烧的一柱香,去的人络绎不绝,把几条街都压断了,因此,一般人断难挤得进去,于是,就诞生出一批以排队卖轮子的倒卖族,挤得来东倒西歪,挤倒了扑在地上还是算个轮子,还可以卖,所以说这才是真正的“倒卖”,我在任何地方看到的倒卖都没法跟这个比。

成都可以“倒”的东西太多了,有的饭馆可以“倒”,有的医院挂号可以“倒”,“倒”一族不像别的地方那么文雅地叫黄牛党,而是通称为“窜窜”,这个含义就丰富多了,穿来窜去,言其天脚天眼,又,它还可单称,你最近在哪儿“窜”呢?就是在哪儿拱来拱去的;又有“窜瞌睡”,就是脑袋往旁边一耷,“来不起”了,显然也可以引申为从一旁溜跑了;“窜”也还有把什么撮合在一起的意思,撮合撮合,差价就是钱;“窜”还有往里挤同时还能出得来的意思,“窜”绝没有“倒”那么具体和单向度,它有游动的意思,挤倒了那太实诚,太土,都是过去式的笨,不灵活,只有“窜”最合适成都人。

31

很多小区经常会发生锁孔被同时堵上的闹剧,有时是小孩恶作剧(当然也可能是大人指使干的),有时不知是谁干的,但如果真被堵了也不要紧,关键是心里要承受得住,因为,就在离锁孔不远的地方,一定就有一个小纸片片,上面清清楚楚地说是专业开锁的。

这是城里小区,如果是郊区,也有类似的手法:什么井里突然冒了粪,什么鱼池里几百吨鱼一夜间全翻了白眼,此外,还有菜霸打架,一个什么老板把一个什么打工妹逼得跳了楼,等等,都是叫人恶心气愤的事,都是离奇而又没有新意的事。

32

我住北边贫民区的那一阵子,从我住房对过的一个单元阳台上,老冒出一个广味普通话的人打大哥大,那时这东西还很值钱,那个广东人按他的审美标准隔几天往家带一个胖小姐,然后就是趴在阳台上给整个小区打电话,常常是这样说的:别这样啦?这么小的钱用不着给我请示啦?你鸡鸡(自己)看着办好了吧?喂,喂,你再叫王种(总)接个电发(话),喂,王种(总)啊,你那个五吸(十)万行(什)么习(时)候给我发(划)到账上来啊?哎呀!你先给我好啦,下个爷(月)我再给你倒三习(十)万在你账上就戏(是)啦?

我几乎每天都要受着这老广的折磨,突然,有一天,我的一个极其强烈的预感来了——这个家伙很危险。

要不要救他?要救怎么救?直说?那还不如直接去给他说我要杀了他哩!

我最终当然没有救下这个家伙,几天后,他就被人在屋子里分了尸。

33

这地方人最爱电视台来采访,不论什么事,只要女主持拿着话筒出来了,摄像机扛上肩了,就有人围过来。所以,在成都做电视新闻很方便,我认识的一个小姐们儿说得好:那话筒不叫话筒,叫点火棒,捏着往人群中晃一圈,火就点燃了。但我想,那东西最好叫长芝麻杆,每人都想上去咬一口。所以,如果是鲁迅说的,一口痰吸引了一大批人,或者说,围着一头死去的驴子大叫着“那是我爹”也要往里闯,你千万不要奇怪,成都可以做证,当然,更市民化的武汉也可以做证。

34

成都老太太们都是很会过日子的人,精了一辈子,水深似海,当然,势利眼从来都好辨认,比如,她们看人的第一眼和看得最认真的是别人脚下的皮鞋,这就叫抓住要害。

主持人呢?特别是谈话类的主持人,看人也有特点,刚开始时找一大圈佳宾,坐得最靠近主持人的显然是分量最重的,由于大都是左右坐,所以,主持人为显得很有礼貌和修养要“看着别人眼睛”,看着看着,就看到别人裤裆上去了。

新闻主播不会犯这种尴尬,他们常常模仿着港台人说话,说着说着,“我们来看下一条”,就变成了“我们来看吓一跳”。

35

有什么样的城市品味,就有什么样适销对路的媒体,成都媒体的最大看点是有一个有线台,有几位模仿焦点访谈正义嘴脸的主持们,每天都危襟正坐,至今还在以一副道德家和法官的身份对天下大事无分巨细地审判。

36

这个城市的球队好几年都在保级,有一年终于又保住了,赢了关键的一场保级战,电视就来采访顶进关键一球的功臣,头顶很好用的功臣是这样说的:我……那个球……离我……我那个球吧……我……当时……这个球……

我终于没听明白,主持人大概也没听明白,想给他拔高一下连头都找不到,只好说:他太激动了!太激动了!为证明她说的是真的,她就带头抬起袖子抹眼泪。

37

还看过一个节目,也是终身难忘,那是一个旅游类节目,主持人带领我们去蜀南竹海——这个地方估计路很难走,很难走——我只抽取主持人口里的一部分关键词(那时还没有哇噻),你就知道这个地方是多么难去了。

……亲爱的观众朋友,在今天这段时间里,我将带领大家去(插播广告)……

……观众朋友们,你们不久就可以看到风景秀丽(调了一下话筒)……

……现在,我们正坐在去(说着把话筒凑给开车的师傅,好像让他证实)……

……观众朋友,前边就是(“喔”了一声话就断了)……

……我们的采访车已到了(假装揉眼睛寻觅)……

……我得准备采访了(说着提了一下裤子)……

……下边,我们先来采访一下(不知是哪段路边的老农民)……

……很快,我们就要拐上去竹海的大道了……

总之,我至今对蜀南竹海一无所知。

38

我在成都时印过一次名片,因考虑到我时常碰到的人在名片上的头衔都写不下——正面写满了写背面,我也给自己封了几个,不过,我说的都比较实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初级按摩师,国家二级烧菜员(卤菜除外),府南河综合治理管理办公室义务救生员(限狗刨式)。有一阵子头衔没这么多,因为我临时就业的那家报社不让把这些打上去,所以就只打了个实习记者。

39

我当实习记者时追到的一条新闻是这样的,几个从拉着警报的车上下来的城管队员恶狠狠地把当街的几个水果摊子给踢翻了,完了又把封成包的几箱子枇杷给强行拖上了车。我当时听围观的人议论说,他们一定是出来专门抢刚上市的枇杷吃的,我不大相信,就跟着他们的车猛追,累得差不多要出血了,果然在一个很远很背静的地方追上了他们——他们果真正在分枇杷。

我第二天就去了他们的单位,我坚持要他们把头一天没收走的枇杷拿出来我看。他们的头儿一把将我的记者证撕了,淫荡地笑着说:啥舅子枇杷,都到他们屁眼里去了,你自己去掏吧!

由于我们理解的差异——我想从他们嘴里掏出来,他们想让我从屁眼里去掏,这事也就不了了之,我的记者生涯也就告结束了。

40

我从来也没有停止过研究成都的工作,每日里在这个城市东游西逛,我自认为是这个城市的主人,寻幽访古,探听收集民意,随手帮忙劝架,挽救落水儿童,都是我随时准备要做的事情。

有一日正走得累了,不想遇上我从前短暂同事过的一位小报记者,假装互相问候了近况,就迫不及待地说到当下以告别,一问,这个家伙还在“撵”新闻,不是开着车,而是骑着两个铁环到处滚那种“撵”法,这位当年就曾多次给我上课的小报大记者充满神圣的职业感自豪地说:今天总编有命,走遍城市大街小巷,看看今天一共死了多少人!时间紧迫,我还要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改日再聊吧!我连声说好好好,死人要紧,死人要紧!心道这死人可算救了我一命。过了一阵,我突然反应过来,这数死人的新闻由头还是我当年提出来的哩!

41

我边走边想,新闻发布会,我好像也是参加过的,没什么稀奇。

倒是不知怎么就记起了一次记者联谊会,顺便记下:

那是全市新闻记者都可报名参加的一次钓鱼比赛,钓鱼就钓鱼,不要三心二意的。这是小学二年级语文课《老猫和小猫》一文中的名言。我就是按照这条名言去做的,所以,舌头长的、总喜欢跑来跑去的个别记者不停地在我身边说某某又钓着了一条大鱼,我也不着急,因为我心里又记起了这篇文章的最后一句:“小猫听了老猫的话,也就安安心心地钓鱼,不一会儿,它也就钓到了一条大鱼”。

这本是一个很正式的比赛,因为各单位还交了钱给记者协会的,所以,各钓的鱼自己拿回家,只不过拿走前统一称重,以决胜负,就在我正为钓了一天只钓了一条小鱼而懊恼,心说肯定只能申请动物保护协会的补偿时,真正比赛的补偿就来了——所有的鱼都被放在了一起,又向池塘买了一百斤,然后,每人都分得了10斤。

所有记者都兴高采烈地回去了,独剩下我一个人,半天闹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要知道,这是新闻单位有组织的、而且是出了钱的正规比赛!

总之,这事超出了我的理解,通过这件事也再次映出了我的弱点,那就是我确实不是干记者的料。

42

不当记者并不是就不看报了,而且可能相反——看得更仔细。

有一天,成都某报头条刊出一副市长讲话新闻,话讲得有点大,标题通栏,大概内容很不好看,所以,有好事者专往边边角角看,结果发现这条长新闻所占版面的左下方有一个什么“杯子”级别的头条新闻摄影大赛,而长文结束——也就是文末的地方是另一个显眼的题花广告,广告两行字,上写“专治疝气”,下写“包皮过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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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外地城市为什么老对成都那么感兴趣,什么中国第几城啦,什么粉子多啦,今夜别把我遗忘了啊。估计都是闷出来的,或那些地方太不好耍了。

说来说去,都是新闻媒体在互相吹捧,制造新闻,自我搔痒。外地媒体想进入成都,早就摸准了这一套,使劲地夸成都,当然说是骂也可,说的是什么内容呢?不外乎这是一个世俗、安闲的城市,是一个可供游玩、可供驻足、可供打望的活宝地,当然啦,外地人巴不得成都永远都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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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说麻辣了,川菜麻辣这习惯还没养成几年,一百多年吧,为什么这样说呢?辣椒传入也不过两百多年,而二百年前左右由四川名士李调元为他父亲刊刻的《醒园录》,收录了有名的川菜130多种,没有一款有麻辣味,但有如蜀椒的,也即辛辣调味的也很少,大部分菜都是今日川菜中还有名的,如芙蓉鱼翅、一品熊掌、烧白、虫草鸭子、蒜泥白肉、连锅汤等传统风味,需要说明的是,这些口味仍是今日川菜中最受欢迎的菜,以为川菜必麻辣只是个误解,只不过,川人早就发现了“辛香”,也即用姜、芥、韭、葱共用,这可能为加进辣椒是个预演。还有,在三国时代,四川人还尚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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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辣味终于来了,这地方需要刺激,麻辣主要是来干这个的。这个地方人人都需要享受,因此,刺激也是要有千变万化的,于是就衍生成了川菜的一菜一格,百菜百味,川菜不用单纯味,多用大味,复合味,白油、咸鲜、糖醋、荔枝、酸辣、麻辣、椒麻、蒜泥、香糟、鱼香、姜汁、酱香、怪味等等,这些味由谁搭配,或者出自谁之手,调出来的总是不一样的。也因为这个原因,川菜自有了麻辣,就有了平民色彩,谁都作得了川菜,但能做出好味道的总是少数,在成都开川菜馆的都懂这个道理,稍稍做的味道差了,餐馆就得立即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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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几个例子吧,成都吃饺子,大都可以要一两一份儿的,一为多吃品种尝鲜,二来也确实检验一下你说的好吃到底有多好吃,而真要是不好吃,是可以假装万分生气而拒付的,这是吃客的权力;要是吃清蒸武昌鱼什么的,刚吃过一面,守在旁边的女服务员也许就会眼疾手快地上来,给你商量要把你的另半边鱼端去翻个面,重新热上一热,而且,在征求了你的意见后,还有义务给你另换个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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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不出产特别的鱼,雅安倒是有雅鱼,但产量有限,所以,更受欢迎的是黄辣丁,吃的人多,黄辣丁很快就获得了养殖上的技术突破,先是给它注射“催情素”,使它们疯狂地派对亲热,产子后再喂以据说可杀菌或催长的什么“中药”,总之,黄辣丁都是这样弄出来的。不是说成都人聪明么?总是有办法的。

只是,我不知这样联想对不对:成都婚姻出轨的几率高,也许就跟本地的黄辣丁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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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两道成都的特色菜。

一曰点杀,点杀点杀,网友告诉我说,指的是一圈一栏内有鸡鸭兔若干,你相中某只,手指一“点”,伙计即按照你钦点所指,取而杀之,是为点杀。还有种说法,风月场所普遍设一大厅,佳丽云集,顾客由旁门入,隔一玻璃(只可这边看过去),点中意者,伙计(又名少爷)即前往招呼,也叫点杀。

二曰生抠,主要是针对鹅施行的手法,只取其鹅肠,方法如次:取活鹅一只,一手攥住两翅,一手迅疾从鹅屁眼里掏进去,找着鹅肠头,硬生生地拉拽出来,要冒着热气,要不能见血,还不能把肠子弄破,以免把屎撒出来了……

很是巧合,我用的是智能输入法,本想着要“生抠”二字,拼出的词变成了“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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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像个现代化的农村,很多人都这样说。

住在城里的人,不说老人,年轻人也有相当一部分几十年不出小区周边,这个我已说过了。说他们年轻时就已老了,像是朦胧诗,不怎么朦胧的是,有些老人反倒不愿意在城里住了,于是,郫县、都江堰,尤其是青城山附近的周边地区,到处都是从城里来的老人,住农家院,吃刚摘的菜,或是下地种田,什么都包了,一月所费不过两三百,真正的神仙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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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想,在成都花十年建好一条街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比如,下水道不堵,水管不暴,不隔三岔五地将街道翻了猪大肠,不添新设施,街边要有自动售货机,投币就能吐出饮料零食,还有个把椅子坐坐,有没有喷泉都没关系,有的话别锈迹斑斑,要栽并不适合的柳树的话,最好找些健康无病的,至于已安装好的假椰子树还是通通拔掉算了。

当然,我本来的要求是很高的,但也未必不能实现,比如,我希望的城雕最好用现成的五牛图,我希望的城中心大道要有果树,我希望的城市中心的天府广场最好是改成水田,种稻子与小麦,我想看到农民伯伯犁田,想看到许久不见的麻雀啄食稻穗,想看到古老的收割方式,想看到粮食是怎么从一点一点地从苗苗变成颗粒的。

我觉着这是世界级的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