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天意从来高难测 (2)
林玉泉拔出一根金针,针尖带起一滴血珠。他倒了碗水,把金针放入,血一入水中,化为青碧色。他脸色灰败,人一子瘫坐在椅子上,喃喃说道:“好厉害的毒!迟上片刻,你见到的就是不弃的尸体。”
“她可有救?”
林玉泉突然浑身发抖,哆嗦道:“这下怎么办?王爷怪罪下来怎么办?完了,全完了。”
莫若菲暴戾的拎起他的衣领恶狠狠的问道:“我是问,她还有没有救?!”
林玉泉苍白着脸看着他,机械的摇了摇头:“有解药也迟了。金针截脉最多护她胸口一口气,几个时辰后,这口气就散了。”
莫若菲倒吸口凉气,喉间发干,顺手拿起茶壶倒了杯茶一气灌了下去。脑袋像是团浆糊,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他呆呆的看着不弃。那双明亮得像钻石的眼睛再不会睁开了?她再也不会和他斗嘴了?
“怎么办?”
两人同时问出这个问题,呆滞的看着对方。
冷汗从林玉泉额间沁出。花不弃是药灵庄讨好七王爷的棋子。是药灵庄能和莫府分利的筹码。她死在莫府,自己人在莫府救不得,七王爷一怒之下会不会药灵庄会如何?药灵庄还敢妄称医术高明吗?将来还有出头之地?
莫若菲想的却是如果被七王爷查出真相,莫府的下场。
活了两世,莫若菲的心态早已经不是这副皮囊下的十八岁少年。心痛之后他恢复了理智。再舍不得这丫头,她也比不上莫府全族人的性命。
“定是暗害我的人下的手!”
“定是暗害莫公子的人下的手!”
两人又同时说出了同样的话。相视一眼,彼此明白从此是一条船上的人。
暗害莫若菲的人今晚再探虚实,为了防止莫府因花不弃和七王府有瓜葛,干脆连她一并下了毒。这就是两个人心意相通的想法。
只有这样,七王爷才不会迁怒莫府和药灵庄。他只会全力对付下毒的人。他俩并不知道,这一想法和莫夫人不谋而合了。
为了明天的计划,为了不让七王爷对莫府有丝毫怀疑,当务之机是必须将花不弃送回凌波馆。明天让别的人发现她的尸体。
林玉泉迅速动手拔出了不弃身上所有的金针。莫若菲一咬牙,抱起不弃重新闪进了夜色中。
他小心将不弃放回到书桌上趴着,那盏兔儿灯上已沾得血迹,莫若菲将它重新放进不弃的手中。“不弃,别怪我。你喜欢它,年年我会烧化给你。”
说完这句话,莫若菲感觉脸上一凉,他反手一擦,竟然是泪。多少年了,他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为什么现在会无声无息的淌下来?已经是黎明前最后一段黑暗时光,他没有时间感伤。莫若菲深吸口气,环顾室内,确定没有踩到不弃吐出的血,转身就走。
这时不弃的睫毛一动,睁开了一线。朦胧中她看到了莫若菲。
不弃张了张嘴,喉咙里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莫若菲就这样离开了。
原来,他没有中毒。不弃轻笑,真好。
她无力的趴在书桌上,往事点点滴滴向心田汇集。初见莫若菲时惊艳,恨不得用一个烤红薯勾引了他。再见莫若菲,从狐狸骂到衣冠禽兽。尘封已久的记忆被他一句我曾经带过的徒弟轻轻打开,惊惧恐慌终于还是因他回马来救时化成了悲伤。
那一世,她松开他的腰往山崖下坠落时,看到他回头瞬间的脸。
这一刻,她看到了他的背影,她真想告诉他她是谁,却连一声山哥都喊不出来。
这就是命吧。命中注定,他和她相见不相识,不是同路人。
不弃缓慢的转动着眼珠,手里还握着兔儿灯。
她的莲衣客,她的大侠。她真想再看他一眼啊。那张眉目硬朗的脸,那双藏尽忍耐和无奈的深沉眼睛。在这间屋子里,他蒙着面巾化身莲衣客替她端药,他绝决地离开,像片雪花飘落在黑暗里,她在廓下只看到一片悲伤。兔儿灯孤零零挂在老梅树枝头,像他的心,只能躲在无人的角落。
“不弃,来年愿你平安喜乐。”
她仿佛听到了陈煜在轻声对她说话。不弃心口一痛,血喷在手上,她定定的瞧着兔儿灯,嘴唇微动,勾起一抹笑来。
今晚的莫府注定不会太平。
院内森严的戒备并没有吓退前来打探消息的人。先是外院一角起了火,紧接着竟有人直接用了火箭直射进内院,引发小骚乱。数条黑影几乎从莫府各个方向潜进府中。内院之中隐约听见有刀兵之声。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莫府像一张四脚不整平的桌子,按下一端,另一边就翘起来。
云琅在这个时候回到了莫府。他与莫若菲一样,都知道青儿和柳青芜的关系,第一时间找到了陈煜。世子陈煜仿佛早知道这个结果似的,告诉他不用担心,明天之后定会有解药奉上。疑虑重重的云琅回到莫府后,听说莫若菲此时正在由林家兄妹诊治,可保三天性命。不由得松了口气。
天上没有月,漫天星辰黯淡无光。
不管怎样,莫若菲无事自然是最好。他想不明白的事也许明天就真相大白。云琅宽了心。不弃今晚肯定也没睡好,她会在等着自己的消息吗?
想到这里,云琅毫不迟疑的走向凌波馆。
院门虚掩。云琅大大咧咧的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忍冬,灵姑!”云琅喊了声,没有听到任何回答。
远处传来隐约的呼喊声,莫府护卫又发现有人侵入。云琅警觉起来,手已拔出靴间匕首。他望着不弃的房间眼皮跳了跳,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
房门被他一脚踢开的同时,他手中的匕首叮当落地。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趴在书桌上的不弃似睡着了般的安静。
“不弃?”云琅小声喊了她一声,两步跨了过去,将不弃的头扶了起来。
她的脸苍白中泛着青,嘴角有凝固的血迹。莫若菲中毒的时候云琅着急,此时看到不弃生死未卜,他有种想哭的感觉。
“不弃,不弃!”他着急的拍了拍她的脸,手指搁在她的颈间试探。他的心跳得太急,急得他感觉不到不弃的脉搏。云琅抄住不弃的腿弯将她抱起来往外走。
“云大哥,放我下来啊。”
细若游丝的声音传进耳朵,云琅低头一看,不弃睁开了眼睛。他的心情由悲至喜,再由喜化悲,哄孩子似的说道:“不弃,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你忍着,回头我买糖给你吃。”
不弃仰面躺在他怀里觉得难受。云琅的脸哭也似的难看,不弃嘴一咧笑了:“云大哥,我想和你说会话呢。天就快亮了吧?我活不到天亮。”
云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炸了,瞪着不弃吼道:“胡说!”
“下毒的人说过的。放我下来啊,我难受,胸口闷得很。”不弃轻咳了声,咳出口血,胸口的闷结散了些,舒服多了。
那口血喷出,屋里飘起股带着恶臭的腥气。屋里的血都是她吐的吗?云琅的腿一软,抱着不弃缓缓滑坐在了地上。他心里明镜似的,不弃中毒已深了,救不回来了。莫若菲有三天的时间,可是不弃没时间了。他用衣袖拭去不弃嘴唇上的血渍,柔声的说道:“不弃,谁下的毒,你告诉云大哥,我这就找他拿解药救你。他要不给,我打到他给。”
不弃呵呵笑了。她知道云琅也发现救不了她了。她没有回答云琅的问题,轻声说:“云大哥,出药灵庄往东走,有片乱坟岗。半山上有棵枯死的树,树下埋着九叔和阿黄。你送我去好不好?”
云琅心里一紧,硬梆梆的说:“不好。”
“云大哥,你答应我啊!我想和九叔还有阿黄在一起。”不弃扯着他的衣裳轻轻摇晃着,满脸求恳之意。
云琅没有回答,他仿佛已看到了那片乱坟岗,那棵枯死树,树下的小坟包。不,他不要不弃死。他低声哄着她说:“这世间有很多神奇的东西。不弃,你没进过江湖不明白。明明啊有的人马上就要死了。可是拿到了解药就好了。真的,我不骗你。你告诉我是谁下的毒,我去找他。你别乱想,有了解药你就不会死了。”
不弃的回答是一口鲜血喷在他衣襟上。她闭上了眼睛,又努力的睁开,眨了眨。似乎在告诉他,你看,真的不行了。
她的脸比初见他时瘦了很多。不弃靠在他怀里,他从来没有觉得她的肤色白皙。一口又一口的鲜血仿佛把她身体里的血色吐尽了,只余得一种碜白的颜色。那双眼睛明亮得能照亮屋里的黑暗,如水晶似宝石,焕发出异样的光来。
是回光返照么?云琅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她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不弃就没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终于埋在不弃的颈边哭了起来。
“云琅,真对不住你。”不弃的精神突然间变得好了,说话也利索起来。她想起那年的雪天,云琅一掌打死阿黄的时候。又想起他钻狗洞时咬牙切齿的样子,便笑出了声。“其实啊,我就是胆小了点。当时我真想一棍子打死你给阿黄报仇呢。”
“对不起。”
“没有呢。你也不知道啊。我一直骂你小贼呢,其实你和阿黄一样,对我真好。云大哥,你别怪我,他来红树庄给我送鸡腿的时候我就喜欢了他。我本来活不到现在的,他天门关救了我,在南下坊又替我挡了一箭。当时我的心跳得真快,那么冷的棉衣穿在身上都不觉得冷了。我就知道,我是真喜欢了他,心里容不下别人了。”
“只要你能活下去,喜欢谁都好。”云琅低声说道,手抱紧了她。似乎远了,就感觉不到生命在她身上燃烧的热度。
不弃颤抖着手去拉颈中的铜钱。手酸软无力,在颈边挠了半天最终只按到那枚铜钱再也抬不上去。
她脸上露出一股妩媚。像夜色中绽放的白色香花,让云琅惊艳。他替她拿出铜钱,看到那枚莲花刻痕,他突然有了冲动:“他在哪儿?我去找他来!”
心头一股热血涌现,云琅想满足不弃所有的要求。
他,会来看她的。在没有人打挠的时候,他会来看她,告诉她,他是她的莲衣客。
不弃微微一笑道:“他会来看我的,会一个人悄悄的和我说话。要是我能穿着白色的婚纱嫁给他就好了。穿婚纱的新娘子可美了。”
只有丧服才会是全白的,她糊涂了,她就快要死了。云琅心里想着,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他摇了摇不弃,哽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傻丫头,新娘子都会穿大红的喜服,你以后也会有的。姑姑出嫁的时候,用了四丈阔的红锦缎,用金钱和宝石绣了凤。你喜欢,我找苏州最好的绣娘做给你穿。”
“莫夫人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不弃轻叹了口气。
她想起前世那些穿旗袍的新娘子。旗袍上用金线绣了团花,喜气洋洋。山哥曾经说她说,你身材好,穿旗袍也肯定好看。那是让她想起去山里骗婚时说的。山里很冷,山哥给她买了件大红的羽绒服,她还是冷得直吸鼻涕。莫夫人是个可怜的女人,也是山哥这世慈爱的母亲。山哥带大了她,原来这一世是要回报给他的。
不弃的心思渐渐飘远。如果再转世,她会不会投胎到一个正常的好人家?有慈祥的母亲,有爱她的父亲。她可以背着小书包去上学,结识同学,然后长大。读完高中读大学,读完大学找到一份工作。在大城市里买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和一个男孩子谈恋爱,结婚,生小孩。
云琅看到不弃的双眼由明亮转为焕散。她似看着他,眼瞳里的光在渐渐的黯寂。身上有只小耗子在乱窜,他怎么也抓不着。云琅的心一阵又一阵的紧,慌乱的摇晃着她,喊她的名字。
一股风从门口卷了进来。云琅抬头一看,屋子里已多了个蒙着面巾的黑衣人。他搂紧了不弃,随手从地上捡起了掉落的匕首,警惕的盯着来人。
“想她活,就收起你的匕首。”海伯不容置疑的走近,瞧也未瞧云琅手里的匕首,蹲下身体说道,“不弃,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