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与叶榛都很忙。
是的,毕业前夕他在考虑分配问题,而我是因为太优秀,被一刀切老师总抓去当苦力。一刀切老师说我天生就是外科大夫的料,体力充沛,眼疾手稳,胆大心细。我倒没看出来他那么求才若渴,每回都被他抓去努力“培养”的结果是,我能坐在解剖室里一边给落下太多的同学上小课,一边啃掉整份红烧排骨饭。
我打电话跟叶榛汇报,他很没同情心地笑。
听见他笑,我就高兴,我喜欢听叶榛笑,鲜活甘美的,像潺潺不断的山泉。
可是在这笑声里,我听见了一些与寂寞有关的东西。他刚跟卓月分手不久,而且是单方面的,他需要时间,显然这时间还不够。他需要倾诉,然而,每次都是我打电话给他,拼命跟他讲话,而对于他的一切,我却一无所知。他也答应给我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就像是对他自己的一种纵容,他并不觉得快乐,可也不想跟任何人说。
“叶榛,这周你轮休吗,你带我去看电影行不行?”
“对不起果果,这周末我得回家。”
“好啊,我从来没去过你家。”
“……下次吧。”叶榛顿了一下,斟酌着话,“现在有点乱。”
我不太懂叶榛的意思,我只知道叶榛不想带我回家,他不知道怎么介绍我。他答应给我机会,可我们之间什么都还不是。而且他刚刚跟卓月分手,这一切确实不合时宜。可什么时候才适合,我还要等多久?
我毕竟年轻,沉不住气,咬了一会儿电话线,笑起来:“行啊。”
叶榛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又跟我扯了一些有的没的才挂了电话。我一宿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就搭地铁去往我的目的地。别问我去哪里,我从来就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当然说话也不怎么算数。也别问我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的,不怕大家笑话,平时背书要了我的亲命,可是关于叶榛的一切我都是过目不忘的。
这是一片老别墅区,白桦树和梧桐树都已经长成,春后吐出了嫩叶,已经能看出盛夏郁郁葱葱的景色。每家每户门口都种着太阳花和新鲜的竹子,欧式的铁门里,能看见整理得很工整漂亮的花园。记得很多年以前,大概我还上小学的时候,因为我捡了一条狗养在家里。那小狗胆子很小,看不见我就玩命地疯叫,结果惹得邻居家彪悍的大婶不干了,跟田美女隔着个阳台吵得整座楼都鸡飞狗跳。
最后老唐没办法,跟我讲了一大通道理,什么家属楼不好养狗啊,会扰民啊,会随地大小便啊,破坏邻里和谐啊。而后蹲在那里一边看我喂狗,一边恶狠狠地说着豪言壮语:以后等爸爸有钱了,就买繁花苑的别墅,一栋住,一栋给果果养狗!
而现在我发觉与其等着当教书匠的老唐飞黄腾达,倒不如直接嫁个家住繁花苑的男人,一劳永逸啊。走到西区62号,我朝院子里张望,院子里架着大丛葡萄架,铺着漂亮的草坪,墙边堆着不知道品种的各种花草,还沾惹着水珠,一条金毛寻回犬和一条德国牧羊犬卧在草坪上,听见声响都翘头伸着大舌头盯着我。
我按了门铃,一阵清脆的鸟叫声后,熟悉的身影从门内闪出来。
叶榛看见我两眼都瞪圆了,两条狗撒欢儿地跑到他身边摇尾巴。我冲他“嘿嘿”一笑,招招手:“我怕你太想我,所以就过来啦。”
他几乎要苦笑了,就那么站在门口,发着愣,大脑CPU迅速发烫报废。我还有闲情逸致看清楚他光着脚踩在门口铺的木地板上,阳光埋在他的肩头,他一半的身子陷入暗影里,头顶有树叶子扑啦啦地响,还有麻雀争食的声音。
我是一个入侵者,不请自来,并不受欢迎。
直到屋里传来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绵软好听的音质:“小榛,是谁啊?”
叶榛回过神来,大声说:“是我的一个小朋友。”
而后他过来开门,两条狗跟过来,我好心情地跟它们打招呼:“……汪。”
热情的金毛扑上来,酷酷的德国牧羊犬不屑地把大脑袋转到一边。叶榛没再说什么,带我进了门,再转过脸时,已经是笑着的脸。而后我就看见叶榛的妈妈,她完全不像个有二十多岁儿子的母亲,看来很年轻,而且气质优雅温和,是个美人。叶榛很像她。
“妈,这是唐果,我的一个小朋友。”
不等叶妈妈从巨大的莫名其妙中回过神,我就扑上去抓住她的手:“阿姨,您真漂亮啊,要是您跟叶榛在街上走,我绝对当您是他姐姐。阿姨,您别惊讶啊,我跟叶榛认识好多年了,其实早就想来拜访您了。没什么好拿的,这是我妈自家酿的葡萄酒,就给您提来两瓶,养颜的!”
好听的话谁都不嫌多,而且我是出了名的口蜜腹剑,中老年人的女儿和儿媳妇范本。叶妈妈她要求再高,她也是个妈。而且叶妈妈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拍拍我的手,笑得心花怒放:“来就来吧,还带东西。小榛也真是的,都不提前说一声。”
叶榛还是笑,笑得我头皮发麻。
然后一整个上屋他都没怎么理我,他有些消沉。我想在我来之前,他跟他母亲之间一定在谈什么让彼此都不愉快的话题。快到中午时,保姆做好了饭,叶妈妈指使他去买饮料。他看了我一眼问:“要不要一起去?”
我想了想,他一定有话跟我说,于是点头:“好啊。”
正午的太阳暖洋洋的,跟在叶榛后面,那条金毛巡回犬跟在我后面。
头顶是绿荫,红砖墙,发白的石板路面,曲径幽深。
我头一回不知道要跟叶榛说什么,大约也是心虚,不请自来这种事真的很不礼貌。叶榛不会喜欢。于是只能干巴巴地跟着他,等着他发火也好,骂我也好,我都能忍受。这种感觉有点像小时候打针,药棉已经抹到了皮肤上,只等那突如其来的针扎的疼。
叶榛带着我一直走到社区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几听雪碧和啤酒,而后把塑料袋放到金毛的嘴下,让它叼着,拍拍它的大脑袋说:“公主,回家!”
而后那只叫公主的谄媚的狗,摇了摇尾巴,屁颠屁颠地跑了。
“现在没别人了。”他说。连狗都没有了。
“你要灭口?”
叶榛又沉默了,他藏身在阴影里,我站在赤裸裸的阳光下。光线太急,我睁开眼睛也看不太清他的脸。
“果果,我想过了,我不能给你机会,我们不合适,我九月就要去部队了。虽然现在我妈还不能同意,但是,我会用这几个月的时间让她同意的。”他声音低低的,“我没办法爱上你,我不能骗你,这对你不公平。”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觉得痛,睁大眼,“叶榛,你答应过的事情,你不能反悔,我不接受。”
“果果,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叶榛,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向前走一步,他退后一步,伸手做了个禁止的手势,背已经贴在墙上。我走进暗影里,已经看清他的表情,决绝而温柔的,毫不退让的。他的眼睛是含笑的,滚动着光芒,堆满歉意:“我不确定未来,我害怕毁掉你的人生。”
“叶榛,你在找借口!我不接受!”
他突然笑了:“……放手吧,就像我一样。”
不,这不一样。
我不是卓月,我也不是他,我不是他们,他们可以潇洒的祝福对方,我不可以,也不可能。爱的另一端是什么?是恨?不对!爱的另一端还是爱,也只能是爱!放手?我从未想过。我的字典里根本没类似的词语。
我瞪大眼睛,感觉到脸上有湿意,然后我听见自己卑微的乞求声。
“叶榛,别让我放手……”
如果我放手,那就是永不。
叶榛看着我,目光灼灼,是坚决的。
这个我追逐了三年半的男人,他就要走了,别人不要他了,他也不要我。
是继续,还是永不?
最后,我问:“叶榛,是不是现在我让你很为难,很麻烦?”
他扬起嘴角,阳光穿过叶隙,也穿过他的眼睫,那一瞬间,他像在散发温柔的月光,眼珠像透明纯净的黑水晶。他是善良的,他不忍刺伤我,可是我已经寻到了答案。
“果果,不会的,我想让你高兴,但我没办法欺骗你。”
我爱一个人,我只会让他觉得愉快幸福,若是我给他带来了麻烦痛苦,那是为了什么?
那就不是爱了,那是折磨,是刑囚。
“好!”我抹了把眼睛,大声说,“我放手!”
叶榛怔住了,一动不动。
“但是叶榛你给我记住!我放手,是因为我爱你,我不愿意让你为难!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像我这样爱你!假如你后悔了,也不要告诉我!因为我不想知道!你一定要过得快乐幸福!否则就是对不起我!”我吼着,没出息的泪如雨下,“叶榛,你给我记住了,我没后悔爱上你!今后也不会吝啬爱上别人!我也会幸福!所以你可以放心忘记我!”
说完我蹲在路边放声大哭,叶榛一直默默陪着我。
我没有去猜叶榛在想什么,我只能无力地哭。等哭得差不多了,我没有再回叶榛家,离开了繁花苑。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这世上还有我拼了命也无法到达的地方,也有我拼了命也无法给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