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之间,狂风卷着乌云肆虐,天空中电闪雷鸣。紧接着暴雨倾盆而下,如瓢泼一样。
四目空茫,一如她离开的那天。
站在碎香园的九曲回廊底下,中庭里一窠窠竹子和芭蕉恣肆繁茂的生长。当然,还有那一树高高的海棠——其时已是盛夏,海棠花期开尽,不留余香,只有葳蕤的枝叶撑起一片翠盖。
却仍是端庄秀美,不可方物。如峨眉婉转倾国倾城的女子,婆娑舞于疾风暴雨之中。
云裳举头去看风景,却不知道身后也有人正在看她。沐风行站在廊檐的另一端,默默看着她素淡的身影,眼中情愫藏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辨不分明。
贵妃省亲,荣光无限,可她却是不施粉黛,连件宫装都没有穿。照例一件家常的浅碧色绸衣,衣角滚绣着的缠枝花依依倒映着身后池塘里的睡莲。芙蓉向脸两边开,自是人比花还更娇艳。一头秀发只以木簪在脑后松松挽起,似是刻意摒弃了宫中繁复的首饰钗环。
仿佛仍是当初那个每天等在这里的女孩儿,等他偷偷带她出府去玩。
风行凝视着那一抹倩影。那早已经熟悉透了,即使闭上眼睛也会浮现在眼前的亲切恬淡。他看着她,嘴角忍不住牵起浅浅的一点笑意。
入宫一年多来,这是第二次见她。云裳的脸比出嫁前要丰润了些,举手投足间也添了几分娴雅的风华。虽然不常见面,但她在宫中的境况他却比谁都清晰,他知道帝君对她的宠爱不是作假,公主对她也是呵护有加。想到这些,略略的放了放心。不论来日怎样,至少……保得住她。
“你来了?”明眸回转,婉然轻笑,恍若仍是当年未嫁的少女。“这雨好大啊,打我进门就开始下,倒像是拼了命的要把人留住一样。”
他轻咳一声,“宫中贵眷,怎可在外面过夜。”
“那有什么,祖制还不能随意出京呢……可雍州我不也去了吗?”提到雍州,心里顿时不爽,看他的眼神里弥上一丝幽怨。“我不该去,对吧?”
沐风行没有说话。云裳走近些,冷冷的看着他。“你放心,我也就只是说说。别说只是场急雨,便是下刀子,我也不会留在这府中过夜。”似赌气,却又不是赌气,目光锁定他的双眼,挑衅里纠缠着一丝丝盼。“陛下叫我回来是有缘由的,宫中等着我回去传话。”
沐风行点了点头,毫不意外。在外述职数月,千里路途虽远,却阻断不了京城里络绎而来的各种消息。何况当日锦澜离开雍州时留给他的那个坚定眼神已是再明确不过的一种暗示。他当然知道这事情不会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他知道帝君一定会想尽一切方法阻挠,心中早做好了一切准备,只等着回京来面对。
见他沉吟,云裳转身往碎香园里面走去。廊檐曲折盘旋,三步一个阶,五步一顿。处处皆是自幼看惯的风景,此时却突然感到陌生疏离。及至到了厅里,忽的回过神来,心里才猛然一怔:本以为自她入宫之后,这院子从此会是荒着的了……本以为这里早就芜杂寥落,落满尘埃,却不想此刻步步行来,眼前所见景象,仍旧是花木扶疏,秩序井然。这内堂里虽看不见半个人影,摆设布置却跟她在的时候并无两样。
书案上纤尘不染,决计不是临时匆忙收拾打扫出来的样儿。
“我偶尔会过来看看。”只听他在身后说,“虽说你入宫了,但这里……仍跟以前一样。”寥寥数语,却足够令她内心泛开一片温软的波澜。他虽不爱多话,却并不是个无心之人。
“人去,楼空。”涩涩开了口,再望向他的目光里尽是挥之不去的莫可奈何。“我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再回来这里。”
“有我在一日,这院子便会原封不动给你留着。”他负手站在窗边,遥遥指一指庭中花树,“那棵海棠是你的最爱,我一定会帮你照料好它。”
雨珠细密成线,哗哗落下屋檐。极噪的声音笼着极静的呼吸,空气中凝着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云裳看着他背向自己的身影,看了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眼睛泛酸,视线开始模糊的时候,才突然拨高了声线,正色问出此行而来背负的那句:“哥哥这次回京,大约会停留几天?”
沐风行的背影颤了一颤。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看她,只是静静听她把话说了下去。“我虽不懂朝政,却也听人说过,遇龙江水务是个肥差。”她此行省亲,实是受了白宸浩的托付来劝他——但又何尝不是她自己的心愿呢?
雍州所见的那个拥抱,像是烙刻在了她的眼底里,时时刻刻的抹不去。以前她只道自己心里不甘,只道是挣脱不开便只得随波逐流,甚至天真的想过,如果那就是他最想要的人生,也许自己愿意忍着心痛去成全。万没想到……等到真的狭路相逢,才知先前臆想全是浅薄。原来,羡慕、嫉妒和恨可以让一个人变得那么疯狂,夜夜辗转难安,睡里梦里纠缠。只要一想到他跟锦澜抱在一起的那个画面,她心里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啃咬着,那些怪兽撕扯着,几乎要把她裂成碎片。
“既是肥缺,就少不得有人眼红心热。”他淡定的笑一笑。退一步,远离帝都,便不那么危险。可这样的退步,难道就能换回帝君的信任沐家的安全?
终不过是各自缓兵的权宜之计。理智比谁都清醒:时至今日,他已不能那样优柔寡断。
“陛下恩典,却只信得过你一个。”话出了口,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这样无耻而冠冕,学着他们那些人的样子,把心事藏进假面,脸上只留下龌龊的计算。“哥哥是有手段的,好好干上几年,自然是前程不可限量,待来日爹爹告老,我们沐家保不齐又出一任丞相……哦,对了,陛下昨儿还跟我说想给你指门亲事呢。”
帝君给她的意思非常明显,只要他肯远远的避出去,不再沾惹锦澜,剩下的事情一概好说。
“风行何德何能,帝君如此厚待。”
“大哥以为如何?”她只问他意下,却不肯说清是问前程还是婚事。
沐风行不回头也能感受到那道目光里的灼热。他知道她多希望自己点一下头,可他……兀自攥了攥窗栏,“大哥的喜好你也知道……其实我不适合为官。自你得宠,沐家已是太过炙手可热。遇龙江这肥差还是让其他人去吧。我回帝都来,闲云野鹤些也就罢了……”
喀啦一声,仿佛是什么东西碎了。
云裳嘴唇微微的颤。“你铁了心要——”这并不是个意料之外的回复,却是她最不愿听见的答案。白宸浩让她来说服他,本来也就没抱太大的希望。诚如他对她说的那样,“倘若真是两情相悦,心比石坚,两边都执拗起来,朕就是不肯,只怕也拦不下。”
她知道帝君心里记挂和忌惮着锦澜。所以她从那一刻开始明白,自己拼尽全力豁出去的那个同盟,其实是靠不住的——即使他现在恨得咬牙切齿,来日也保不齐会为了长姊而放沐家一马。他是帝君,哪怕不做退让,只需略略做个姿态,便有无限的转圜。可她却不同——除了拼尽全力走到那个终局,她根本就无路可走!
顾影自怜。这世上还有谁比她更无助,更孤单?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十一岁那年。又是那种如同被浸入冰河的冷,冷得人不能动弹,甚至没有力气打颤。唯一不同的只是,那一回,有人揽过她的肩,而这一刻,那个曾许诺会永远对她好的人,再也不站在她这边!
泪意瞬间冲入了的眼底。可是她仍在顽力抗拒。倔强让她不肯就此屈服,她望着他始终背向自己的身影,咬着牙,一字一顿,“你放弃这些……去娶锦澜,是不是为了……保沐家一个平安?”
若是那样……如果他的愿望只是图沐家可以因此保全,如果他……闪念间,她突然想开了。是的,她不是不可以放下!两害相权,在对这个家族的恨意执念和沐风行要娶锦澜这两件事之间,她宁可放手的,是前者!
哪怕那意味着,永世不能超生。哪怕她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要烟消云散。
……也没有关系。她看着他,双肩微微抖着。谁欠了谁,与她何干?若不是被那道执念掌控多年,也许不用直到今天才明白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独自苦了太久之后,终于明白原来解脱并非是最好的答案,她所期待的,不过是这被禁锢生命里的,一段尘缘。
“不,云裳。”他终于开口,音色里是她所不懂的惆怅,“若是为沐家计量,我该当答应你才对。”
“那么?”她眼里燃起一簇希冀。“你不会答应这门婚事对吗?”
下一句话再次让她沉入冰海谷底。“不,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多年。”勾起旧日心事,沐风行眼里滑过一星不易察觉的忧伤,“我想娶的不是元公主的那个身份,也不是为了让她来庇佑沐家。”缓缓抬起眼,望向青天的目光里只剩下坚定,“因为是你,我不想瞒。这些年的苦心经营,百般打算,初衷其实不过是为了——”
他突然说不下去。
是的,这是辗转多少年后,第一次回想起最初的原点。最初的他,只是个不爱权势的少年。爹的经营,娘的算计,那些深宅大院里从小见惯了的把戏,他从骨子里鄙夷。风行很早就知道,出身高门意味着自己的人生注定了无比的顺意,他会像帝都中最寻常的纨绔子弟一样,因着家族和父辈的关系荫爵封官,不必努力争取功名也可以官居高位花天酒地。
他从未想过自己要为了权力而去绞杀争夺。
还记的那年初见锦澜,一见如故时两人所谈,亦是对满目浮华的厌烦。那时候真天真啊,他说时常想躲到山里隐居,她便笑着接口自己常常梦见脱出樊笼,去往世外仙源。
何其美好而单纯的一见。却在世事打磨之下,转瞬即逝,风吹云散。
他得知她身份的时候已是为时已晚。大红喜字贴遍城中,他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要嫁了。十七岁的少年懵懂而莽撞,本能的反应只是想去阻拦——是父亲一把把他挡下:“公主下嫁,岂是区区一个下臣所能插话?更何况那是太皇太后的金口玉言!”
他扭头问父亲,“为什么?她爱的明明是我!”
“为什么?”沐梓荣突然笑了。“爱算什么?你的爱,值得起万里河山?沈远心掌着三十万兵权,只手便能倾覆白氏的江山。他一口要定了公主,谁能阻拦?”
满城尽知,沈远心对公主,亦是一见倾心。英雄美人,天赐良缘。也许他不是她的爱,可那又如何?那个男人爱她……他的爱,足以撼动皇权。
风行从那一刻开始清醒的明白,权力是什么,牺牲又是什么。
如果云裳没有失去十一岁前的记忆,那么她一定记得,那时候的沐风行,在痛不欲生之后是怎样的自暴自弃,每日只将自己沉醉在酒坛子里,如行尸走肉一般。直到浑浑噩噩过了大半年后,才突然在某个清晨里苏醒过来,洗心革面。
他涩涩的开口,第一次对人说起那天早晨看见过什么。
沈大将军骑着骏马从城门下走过,英姿勃勃的背影上写着志得意满。身后不远处的马车里端坐在已是他夫人的锦澜——清风吹起车帘,他不偏不倚的看见,那张魂牵梦萦的容颜上,铺陈着心如死灰般深刻的忧伤。
就在那一刻,风行突然明白了什么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不是沉沦,不是痛怨,而是彻头彻尾,再不回头的改变。
“只有权力,才可以让我与她并肩。”他为此不惜一切。诛心,计算,原本鄙弃的东西,全部一一重头修炼。男人的世界里只有胜者为王,朝堂上永远的旋律只会是征战。他慢慢学会比父亲更加阴狠的手段,不动声色布局,将心事埋进一层又一层的虚情假意。
沈远心不能一辈子都是常胜将军。他年轻而有决心狠劲,终等得到……得偿所愿的那天!
只是万想不到,后路曲折漫长,随着时光的荏苒,自己已与初衷越走越远。夹缠在数不清的机心与利益里,随着光阴的流逝,他慢慢迷失掉最初的自己。责任,义务,承诺,保全。肩上背负的东西越来越多。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真心,还有这个家族未来的命运。铲除异己,扳倒黎家,藏在父亲的背后出谋划策的间隙,已然渐渐感到了身不由己。可是他已经不能回头了。因为没有回头路可走。从他决定改变的那天起,命运便如一支离弦的箭,朝着未知的方向疾驰而去,奔向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知道帝君此刻在想些什么,他知道自己其实可以放下锦澜。只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又突然要放呢?退缩意味着要再次任人宰割。只是这一次,遭受凌迟之苦的不仅是他的心,还有身后数以百计的族人性命。
最险横竖不过是死,何不放手拼命一搏?!
回过头来,他看着她。温润美好的面容,眼神里的依恋,不忍,还有恐惧。“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条路再往前走,很快就是万丈悬崖了……可是云裳,”顿一顿,到底是不忍心将最隐秘的那件事告诉给她,只是虚泛的说一句,“你放心,我不是没有准备的。”
她看着他,眼底交错着波光与火焰,似是在痛苦的挣扎。沐风行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未来之事,以后再说。这些事不是你所能阻挡,也不是某个人退一步便能扛。我只想你明白……可以和锦澜结为连理,是我此生,唯一祈愿。”
泪珠扑簌簌滚落,雨点般打在他手背上,温热。风行有些错愕,转而又笑了,“孩子气!连你都是成了婚的人呢,竟还赖着我,不肯让大哥娶媳妇么?”或许此刻,除了这样故作轻松的姿态,他已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台阶。“好了,快别哭了。”
说着,他转身往门外走去,“该用膳了,我们快走吧,别让爹娘他们一直等着——”
话音未落,腰突然被人从身后紧紧环住。云裳的手抖得像两片秋风里的叶子,用力箍住他的双臂,脸颊紧紧贴在他后背上。“我求你,不要。”
“云裳!”
“沐风行,我知道你爱着公主,可你知道……我爱着你吗?”
“别胡闹!”
他大喝一声,想要转过身来,却被她死死抱着。云裳死不撒手。她的嘴唇一直在抖,眼里却渐渐的没有了泪水。“其实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你只是不敢承认,不敢面对。为了避开我,你把我送进宫去,用那么冠冕那么不可拒绝的理由……”他说只有她能帮他,他还说,相信我,哥是为你好……眼泪噎在喉头,她止不住的抖,“你为了她可以不惜一切,难道不知道我也肯为了你豁出全部吗?”
情绪渐渐失控,她已经维持不了镇定冷静的那个自己。太多话,也许过了今天就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说。“你知不知道帝君存心要你死?即使娶了公主,他也未必会就此放过你……”那个人是爱她,可他的善变,她不敢信任。
“你曾说过,真到生死一线的那天,只有我可以帮你。”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滑过冷硬的一抹决然,“我从来都听你的……只要你说一句话,做任何事我都愿意。”哪怕是弑君,她也在所不惜。“如果我说不要跟锦澜在一起你接受不了……那你告诉我,你心里也有我,行吗?”
她已是在哀求。纵使无力挽留,她也想要一个回应。她只想听他一句话,她等了这么多年一直在等的那句话。
可是他,最后还是狠狠的挣脱开了她。
“云裳,”他看着她,却刻意回避她执拗的眼神。“你不该有这样荒唐的想法。”
“荒唐?”她涩涩的笑起来,“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我爱你,哪里荒唐?”
“你是我妹妹!亲妹妹!”是,他不是不知道她对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思,只是那样不伦且惊世骇俗的感情,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发生。如果可以面对,当初又何必想尽办法将她送进宫去——风行不想再跟她纠缠,也不容许她再把话说下去——再说下去,这段兄妹之谊,便真的再无回旋余地!
可她却是铁了心要说!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横身挡住他想要夺门而出的路。“我不是!”
憋了多少年的三个字,到底还是在这一时这一刻,冲口而出。她忽然笑了。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泪痕和恣肆解脱的癫狂。“沐风行,你给我听好了——我!不!是!你!妹!妹!”
风声呼啸。她仿佛听见身体里的另一个声音在尖声哭叫,可现在,她却再也顾不上那么多。向前一步,站定廊下,身后不远便是那棵海棠花树,她明眸回转,看着他,眼里浮上浅浅的泪光来:
“你的四妹沐云裳,在她十一岁那年就死了。”
“死于你母亲的手。”她这样说。“姚如月一向得宠,那年她又有了身孕,你娘怕她生个儿子出来撼动自己地位阻碍你的前程,便设计栽赃陷害,而后毒杀了她。”海棠树下,玻璃美人摔得粉碎。那样娇美温柔的女子,本就不适合夹缠在这种绞杀之中。她死得冤,却未尝不是解脱。可死亡并未到此为止。“为了斩草除根,他们又把那女孩儿从树上拖了下来……”
相比被毒杀的母亲,沐云裳死的非常干脆。从树上跌落下来,一头撞在石头上,很快就断了气。
挣扎不过转瞬,可执念却不肯就此消散。
“她亲眼看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又无缘无故的丢了性命。心里怨恨难消,不肯离去,久久徘徊树下。”
倘若她没有看这场热闹,没有那个机缘巧合的一眼对望,也许云裳很快便会离去,此后再无更多的纠缠。
可偏偏就是那样巧。那时她刚修出朦胧的灵体,贪婪欲念作祟,忍不住幻化出来——人血精魂对一个还不成形的花妖来说,无异于是上天赐予的特殊恩物。虽然对姚如月母女满怀戚戚与同情,但她却没有力量去插手人类的事情,只能看着那母女二人横死在自己脚下,血流满地。
“起初我只是贪图她一点血。”横竖人都死了,那滚滚的鲜血糟蹋了也白糟蹋。她本着最最务实的精神,不想浪费,将遍地鲜血尽数吸纳进自己体内——却不料还未吸完,便对上那双明亮而怨毒的眼。
沐云裳徘徊树下的魂魄,就这样跟海棠花妖,狭路相逢。
十一岁的女孩心窍剔透玲珑。只字片语都未多问,已然看穿了她的贪念和弱点。而后……“她对着我笑,问我说,要不要跟她做一笔交易。”又或者是她先伸出手去的吧?那日的细节,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日光灼灼,血色迷漫。她和她站在那血海之上,灵光一动的闪念,彼此皆是莽撞而大胆。记不清到底是谁先提的那笔交易,只记得她们俩几乎不假思索便是一拍即合。
“她把她的身体送给我。”白海棠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得到了人形,不用再受几百年的风霜历练,修为打磨。而她要付出的代价……只是替沐云裳走完后面的路。那女孩儿望着她,笑得无比狡黠,“海棠姐姐,你会替我报仇的,对吧?”
是默契,又是交易。
清醒又糊涂的应下了她的话,锁定一段永远不能背弃的誓言。
然后。“她”醒来。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一脸担忧的他。他抱着她羸弱的身躯,安抚的拍着她的背,“别怕,大哥在这里。”
“我不是你妹妹。”她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容如释重负,却又凄惶难过。“从一开始就不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在你眼里,这是错。可你知道么?喜欢上你的那个我,虽然披着沐云裳的皮囊,却根本就是另外的一个人啊!
所以从第一次感受到你掌心温暖的一刻,就没有想要回避过。一年,又一年,风中赏花,温酒对月,执手相牵,并马踏过皑皑的雪原。沐风行。是你给我尘世中最温软的一段美好,让一颗木头的心感知到雀跃与欢喜。是你对我是会一生不弃,永待我好,虽知凡人的生命最经不起时光的试炼,但我最细腻的年轮里,却注定刻满对你的眷恋……
迎上他的目光,她第一次,将自己的心事彻底的袒露无遗。是的,她不曾对他说出全部的实话,沐云裳答应将身体送她,成全她却也骗了她。那道执念反锁了她——海棠花妖的心从此被禁锢在沐云裳的身体。咒怨如影随形,她的执念不破,她便永无解脱。她唯一的选择只是把沐云裳剩下的路给走完,而那条路……那条逆天改命的路……不是为了圆满,而是为了报复!
是那女孩儿的恨成就了她。可她的恨,也逐步将她推向毁灭。沐家的恩怨本来与她无关,私心里,她并不想看见他因自己的抉择而痛苦。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那道执念推着她走,每到一个转折,都会有个声音蹦出来提点。这些年,真正的沐云裳一直都阴魂不散,苦苦纠缠。她挣扎着,却始终都无法开脱……
直到,方才。
脱口而出真相的一瞬,忽然感到由衷的解脱。这一刻她仿佛冲出了樊笼,虽然摆脱不了她的身体,也仍旧可能会魂飞魄散,但沐云裳的执念却再也无法掌控于她。这一刻的她,只是她自己,单纯的,仅仅只是她自己而已。
“我是个妖。也许,你会因此而看不起我。”她笑着看他,温柔的对他说,“但你再也不能因为我是你的妹妹而拒绝我——”
“风行。”她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叫他哥哥,“告诉我,你心里也有我。”
“——我只要你一句话。”
“——你知道我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
沐风行看着她,面上凝重得已经没有了表情。只是看着她,静静的,一直看着。热切的,温柔的,毫不掩饰的目光。横陈在她脸上的一切表情,分分明明写得清醒。他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可是他不知道,如果自己点了这个头,以后的路该要怎么走?
“记得那年在飞天城的时候,尤神医跟我说过。”他缓缓的开口,面上仍旧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你自从打树上摔下失忆了之后,整个人便有些混乱。”
她愣在那里,只听他继续说,“他开了好多药给你,你嫌烦,后来就没再吃下去……当时我觉得不吃也没什么。可如今看来,到底还是落下病根儿了。”
如花的容颜上一片灰色,樱唇禁不住有些哆嗦。他什么意思?当她疯了么?精神错乱所以才这么说?
“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这席话。”他抬起眼来,目光从她脸上滑过,命令式的口吻:“你没说,我没听过。”
一个踉跄。有颗圆而硬的东西硌在了脚心。她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地上散落着玉色的圆珠。她想了好久才回过味儿来,先前那一声仿佛脆裂的碎响,是她在万般心痛之下,揪断了腕上的白玛瑙手串。
再抬起头来时,沐风行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碎香园大门外。她独自坐在地上,瑟瑟的笑了起来。只当她没说,只当他没听过。原来,即便告诉他真相,他是选择仍然是将自己远远地推开……
沐风行,我只是想找到一条通往你心里的路。只这样简单的一个祈愿,为何却要求的如此痛苦艰难?阴谋,利用,角力,荆棘。所有的一切我都不在乎,可为什么,你却连最简单的一个回应都不肯给我?
“为什么!”
“你知道你的抉择意味着什么吗?”
似发问,又似自问。她喃喃自语了几句,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直到笑得喘不动气,直到整个人都瘫软在地上时才停下来。“我赢了沐云裳又能怎样?”她站起来,走到外面,站在当年达成契约的那块青石上,紧紧抱着白海棠的树干,笑里带着泪,“到底还是,逃不过——”
森然抬眼,望向遥不可知的苍天。“既然我已没有未来。那么,你这一程命运,此次由我抉择!”
大雨已经停了。
远远还有几声闷雷传来,却已是极远了,完全盖不过眼前池塘里青蛙们的奏鸣。清凉水汽过后,溽热升腾。
盛夏的夜幕,悄无声息的从肩头上笼罩下来。
一灯如豆。
四壁没有窗口的暗室,屏风前两条对视的身影。一坐,一跪。昏黄的烛火掩映着太多的黑暗,以至于就算近在咫尺都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
“奴婢所见,就是这些……”跪在地上的宫女嗫喏着,不敢抬头看坐着的人。“娘娘,小的所说字字属实,没有半句虚言。”
“你下去吧。”良久,烛火抖了一抖,坐着的影子站了起来,“不用担惊受怕得像个要死的兔子一样。我既肯放你活着走出这间屋子,以后自然不会有人敢让你为难。”
“奴婢谢娘娘恩典。”
宫女退下去,她转身去看屏风后坐着的另一个人。
帝君。
白宸浩此刻已是面色铁青。怒斥的眼神望向她,“你该知道,我最恨后宫算计!”
“是不是臣妾在算计,陛下心如明镜。”丽妃不卑不亢,朗声应答,“我虽嫉妒,却也不至于沦为愚昧妇人。一切全只为大局……帝君心明如镜,臣妾所作这些,只是为了防范。我怕她是沐家布过来蛊惑陛下的棋子!”
暗中加派了人手密探,却不料竟然是这样一个结局。又或者……目光不及的所在,丽妃隐隐笑开,这件事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但对于她,并非是想不到。那宫女原本就是她安插在沐云裳身边负责监视的眼线,琴微殿里的一举一动,点点滴滴,早就探听明晰,不差分毫。
长久以来,白宸浩对待丽妃都是格外不同,她做什么,他从来都不刨根问底,但此时急怒之下,却难免有些咄咄逼人。“你敢说你没有私心?”
“臣妾当然有私心。”冷若冰霜的一句,她傲然抬首,看他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恐惧。“可是,帝君觉得我的私心又会是为了谁呢?”
白宸浩语塞。他打量着她,紧绷的面色慢慢趋于缓和。“每一次都是这样。回回都被你气的半死,却又总是拿你无可奈何……”
丽妃妩媚的笑起来,“谁叫陛下明白舒眉是一心为了你呢。”见他不再暴怒,终还是将话头牵回云裳身上。“我虽是有点私心,这会儿却是真的放心了。”
帝君眉头深蹙。“怎么?”
“沐妃虽有二心,却不是颗破军之棋,于大势无碍。”
是的,云裳并不是沐家布局的棋子,这让他舒开心底那最后一丝怀疑。可她……方才宫人禀报的话在耳际回响着。那样惊世骇俗的逾越,藏在她心里的那个人……他缓缓靠着椅背,只觉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碾过。
我对你,千般恩宠万般好。可到头来,你心里牵挂的却始终是另一个人。
自嘲的笑容逸出嘴角。原本颓然垂落的左手忽然抓住丽妃近在咫尺的柔荑。“姐姐说的没错,我身边可以信的女人,除了她,便只有你了。”
“难道说这还不够么?”丽妃俯身把他的脸捧住,贴在自己胸前。“至少陛下知道,眼前这颗心,永远只为你在跳着。”
苦涩一笑,他用力搂紧了她的腰。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盘旋,绝望,又不甘。不,不够。纵然眼前的人有千般万般的好,他最最想要攀折的,却始终都是另外那一朵花……
八月里,一纸诏书落下,元公主锦澜,许嫁沐风行。
一石激起千层浪,前朝的波澜自不必说。后宫花团锦簇的热闹里,倒是真没几个人留意到沐贵妃已遭了帝君的冷遇。不知从何时开始,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进宫之前,临芳殿仍是帝君最爱流连的所在,丽妃娘娘依旧如皇后尊宠,傲然六宫之上。
云裳变得很少话,每日只将自己关在房里,连敏珠都很少留在身边。她不再练琴,转而迷上了抄经习字,每日都要在书房里苦心研习上好几个时辰。——那一遭关键转折之事,虽然谁都没有说破,但敏珠还是很快就查清了症结所在:宫女采绿是丽妃娘娘一早钉在琴微殿里的耳目。
到底不甘心,寻个机会将此细细报给云裳听,孰料她却是恍若未闻一般,埋首继续抄经。直到她问得急了,才随口应一声:“罢了,随她去吧。”
后宫算计,永无止息。就算去了采绿,也总会有别人。
这宫里人心险恶也不是头一天了。女人间机关算计的事,她自来就不爱用心,此刻更加不放在眼里……停了笔,眯眼打量了一会儿绢纸上泥金秀丽的字迹,嘴角流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
公主的婚期定在十月。
不出所料,出于那层避嫌的考量,沐风行已然上书辞去大部分的官职。大婚一毕,他身上剩下的便只有个驸马的虚衔。沐家那边四平八稳,一片欣欣喜色,虽然到了这个地步,谁都看得出沐相辞官才是明智之举,可沐梓荣到底还是舍不得轻易放手。根基未动,富贵荣极。他仿佛是在赌,赌帝君对元公主那一点顾忌,赌这一场联姻,能使情势不至于走到两败俱伤的结局。
云裳知道,虽然眼下沐风行还有些急流勇退的余地,但对她来说,情势却已是拉满的弓弦。
只差一点……很少的一点点!
她继续埋首抄经。字字虔心。这是给元公主大婚备下的礼。她诚心的祈祷,盼他们能平安和美,携手终老!
抄着抄着,忽然想起那年跟他在月老庙。参天古树垂下万条红绦,红线牵的字条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祝祷。归结下来,拢共不过是这么八个再普通不过的字。
当时她便感慨:多简单的一个愿望。却有那么多的人求不到。
抄到极累的时候,她从抽屉的夹层里抽出那本薄薄的册子来。思忖上好一会儿,才在上面又添几笔。烛泪点点滴滴,一直烧到天明。她摩挲这手中薄薄的册页,辗转反复,独自坐在窗下,一直挨到太阳升起。
眼圈一日日乌青下去。容颜憔悴,衣带渐宽。敏珠只当她是因为失宠而心生怨郁,却不知她心里藏着多大的一个秘密。两个月的光阴便这样随着一卷卷经书被抄了过去,再次从册页上抬起头来的时候,已是满山红叶深锁宫门,秋光如琥珀般晶莹剔透。
良辰美景,她换上最隆重的贵妃吉服,镇定自若的前去观礼。
远远看看他们怎样眉目传情,执手相牵;如何结发合卺,共诉誓言。人群背后,笑吟吟道一声恭喜。话音落下的时候,心里暗笑自己。原来,彻底把自己锁进假面之后,这一切做起来竟是那么的容易。
婚礼的间隙,她留意到白宸浩一直看着她。似有若无的目光绕过来,她却不动声色的回避。采绿跟他说了什么,全部的真相,来龙去脉的过往他到底知道了多少,此刻于她,已不重要。
她只是默默的等,暗暗的急。强忍着所有的情绪一点点归拢梳理自己。她知道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将手攀上弓弦,猝然放出那支长箭的契机!
寂寥的长夜里,她对着月光下的铜镜,对着镜中怨郁看向自己的那个女子,微微的眯起眼来,不动声色的笑。
“你虽不能再掌控我,却也不必灰心丧气。”眼底的冷意,从未如此之清晰。“我不是你的棋……但这一程结局,倒是真的会如你意。”
镜中眼眸亮了一亮,“你当真?”
她点点头。“纵使死别,亦不生离!”从他绝情而去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是随波逐流身不由己的花朵。人人当她是棋,就连他,对她都不再疼惜。她找不到理由再去压制自己。
她要亲手放出那只箭,却不是为了她——“恨意令人清醒。”她对着那镜子说,“急切无用。想成大事,需得耐下寂寞,慢慢谋算。”
所有道理都是他教的。那年在城外,他带她看焰火,五彩斑斓的花朵在头顶炸开的时候,那个人握着她的手心,轻声对她说:暗夜绽放在天幕的烟花绚丽,背后却藏着无数能工巧匠的良苦用心,必须要将无数颗的珠药密密匝匝一起锁紧在封闭的匣子里,才能在点燃引线的瞬间炸开最最绚烂的回忆。
一如寂玄山上漫山遍野的海棠。憋了整年的力气,只是为在春风拂过的某一时刻,突然间怒放出美艳招展的花枝。
花如是,火如是,人心,亦如是。
拼尽全力,开到荼蘼,宁要一瞬粉身碎骨的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