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歌德谈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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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923年(4)

“是啊,还不妨来点戏剧手法,与园丁对对话什么的,经过这样的分解,写起来就容易了,可以更好地把对象方方面面的本质特征表现出来。相反,笼而统之、一包在内的大作品总是难弄,很少能做到完美无缺。”

1823年11月10日,星期一

(病中说诗;器重吕克特)

最近几天,歌德身体一直不太好,似乎患了重感冒。他常咳嗽,虽然咳得又响亮又有劲儿,但却非常痛苦,因为总是用手扪着心口。

晚上去剧院之前,我陪他待了半个小时。他坐在一把靠椅中,背沉陷在垫子里,说话显得吃力。

我们谈了一会儿,他说希望我念一首诗,说着翻开了新一期正在编辑中的《艺术与古代》。他仍坐在靠椅里,告诉我诗在哪一页。我端来一盏灯,坐到离他不远的写字台前,准备念诗。

这诗味道挺特别,我读了几遍仍吃不透含义,但却特别震撼,异常感动。内容为对印度贱民的赞美,形式为三部曲,主要音调让我觉得来自异域,表现手法让我难以完成对内容的生动想象。加之歌德近在身边,也妨碍我专心致志,我一会儿听见他咳嗽,一会儿听见他叹气,便不时地走了神,分了心,我这一半在念诗,另一半则感受着他的存在。因此,我得一遍又一遍地读,为了勉强能读进去。可我越是往里读,它便越是让我感到意义重大,艺术高超。

读完后,我对歌德谈了对题材和艺术手法的感想,经他略加点拨,有些个情景立马变得鲜活起来。

“诚然,”他接着说,“手法很是简练,要想真正把握就必须钻进去。我本人也感觉它像一把用钢锻打成的大马士革长剑。这个题材存于腹中走南闯北了四十年,结果自然便有时间清除了所有的杂质。”

“如果在观众面前朗诵,”我说,“肯定效果不错。”

“唉,观众!”歌德叹了一口气。

“难道不行么?”我说,“为了解释一幅画,使眼前的画面鲜活起来,便可以描述一些先前的情景,用同样的办法也能帮助诗的理解不是。”

“我不这么看,”歌德说,“画是另外一码事,诗呢原本由词语构成,一个词儿会取代另一个词儿。”

歌德这样讲我觉得点到了问题的要害,诗歌的阐释者通常都在这里触了礁。不过似乎还可以问有无可能绕过这个暗礁,在丝毫不损及诗歌柔弱的内在生命的前提下,仍能通过语言帮助对它的理解呢?

我走的时候,歌德希望我把《艺术与古代》的那些稿子一齐带回家,继续研究一下那首诗,此外还有吕克特的《东方的玫瑰》。对吕克特这位诗人,他看样子很器重,并且寄予厚望。

1823年11月12日,星期三

(普鲁士国务部长洪堡来访)

傍晚我去看歌德,在楼下就听说普鲁士国务部长洪堡在他那儿。这让我高兴,坚信一位老友来访会使他精神振奋起来。

我随即去了剧院。《布拉格的姐妹》演员阵容强大,演得也异常精彩,让观众从头笑到了尾。

1823年11月13日,星期四

(观察自然,预言地震)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天气晴好,我正走上通往艾尔福特的大道,这时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看外表是位富有的市民。我们还没聊上几句,话题便转到了歌德身上。我问他认不认识歌德本人。

“你问认不认识!”他应道,口气颇有几分得意,“我当他的贴身仆人快二十年喽。”接着便打开了话匣子,对他过去的东家赞不绝口。我请他给我讲点歌德青年时代的事,他乐于满足我的愿望。他讲:

“我刚去他那儿时,他看样子二十七岁光景,人精瘦,行动灵活敏捷,斯斯文文的样子,我要抱起他来不用费劲。”

我问歌德初到此地是不是很快活。他回答,和快活的人们在一起他自然快活,但是从来不过分,在那样的情况下,他通常都会变得严肃。始终勤奋地工作和研究,心思全放在文艺和科学上面,一般说来,这就是他主人不懈的追求。晚上公爵常来拜访,往往一谈起学问来就谈到深夜,害得他这个仆人也跟着硬撑着,心里一遍又一遍念叨:公爵该走了吧,公爵该走了吧。“那个时候,”他补充说,“他就已经迷上研究自然啦。”

“一次,”他接着讲,“歌德半夜三更拉起铃来,我跑进他的卧室,见他已把带轮子的床铺从房间最下方推到了上边的窗前,他自己正躺在床上观察天空。‘你没在天上发现什么吗?’他问我,我答没有。他又说:‘那你快去守夜人那儿,问他有没有看见什么!’我去问了,守夜人也什么都没看见。我回去报告主人,他仍旧仰卧着,目不转睛地凝视天空。‘听好了,’他随即对我讲,‘咱们正处在紧急时刻,要么眼前就会遭遇一次地震,要么有一次地震即将爆发。’接着他命我坐在他的床边上,听他给我讲解他作此判断根据哪些征候。”

我问老先生那天夜里天气怎样。

“云很多,”他回答,“没有一丝丝风,空气凝滞而闷热。”

我问他是否立刻相信了歌德的预言,连一个字也未怀疑。

“是的,”他说,“我一字一句全相信。因为他过去不管预言什么,通通都应验了。第二天,”老先生继续讲,“我的主人在宫里谈起自己夜里的观察,这时一位夫人对她的邻座咬耳朵:‘听!歌德又在说胡话啦!’可是公爵和大人们却相信歌德,事实也很快表明他的预言是正确的。因为没过几个礼拜便传来消息:就在那天夜里,墨西纳城的一部分遭到了地震的破坏。”

1823年11月14 日,星期五

(哲学思辨有碍席勒的文学创作,感伤的诗与质朴的诗)

傍晚歌德差人来邀请我,说洪堡到宫里去了,如果我能过去他会很高兴。我看见他跟几天前一样还是坐在他那张靠椅里。他亲切地跟我握手,说起话来语音语调优雅之极。他身旁立着一块很大的护炉板,它同时挡住从写字台射过来的烛光,使他处在了阴影里。这时缪勒首相也走进来,和我们待在一起。我们坐到歌德身边轻松地交谈起来,以便他只是坐着旁听。一会儿宫里的御医雷拜因也来了。他摸了摸歌德的脉搏,说跳得很欢快,逗得大家挺高兴,歌德甚至开了几句玩笑。“只要心口这边不再疼痛就好啦!”随后他抱怨说。雷拜因建议在那里贴一片膏药,我们都说这样的治疗很有效,歌德看样子也倾向这个意见。雷拜因把话题引向玛丽温泉,这一来似乎唤起了歌德的幸福回忆。大伙儿计划明年夏天再去,并且讲大公爵也少不了参加,如此美好的前景令歌德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还谈到了斯奇玛诺芙斯卡夫人,大伙儿回忆着她逗留此地的那些日子,说男人们都争相获取她的青睐。

雷拜因走了,首相开始读那几首写印度的诗。这时歌德便和我谈他的《玛丽温泉哀歌》。

八点钟首相起身告辞,我也想走,歌德却请我再待一会儿。我重新坐下来。话题转向戏剧,谈到了第二天要公演《华伦施坦》, 于是讨论起席勒的创作来。

“席勒让我感觉得特别,”我说,“我是怀着真正的热爱和赞赏,读了他那些大剧本的有些个场次,可是接下来就遇到违反自然真实的情况,叫我读不下去了。就连《华伦施坦》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没法不相信,是希腊的哲学倾向损害了他的文学创作。他的哲学倾向使他走得这么远,竟把观念看得高于整个自然,以至于消灭了自然。凡是他想得到的,就必须发生,也不管这符合自然或是违反自然。”

歌德说:“一个如此才华出众的人,从自己的哲学思维方式得不到丝毫好处,反而长期为其所苦,看着真是叫人痛心啊。他在受玄学思辨困扰的时期给洪堡写过几封信,洪堡把信给我捎来了。从信里可以看出当时他如何伤透脑筋,想把感伤的诗和质朴的诗截然区别开来。可结果找不到感伤的诗根基何在,他自己因此也陷入了难言的困惑。他这么干给人一个印象,”歌德微笑着补充了一句,“仿佛感伤的诗没有其所产生的质朴基础,单单本身也可以存在似的!”

“在一定程度上无意识地仅凭直觉行事不是席勒之所长,”歌德继续说,“相反,他做任何事情都要反复思考。不管原因何在,他总是没完没了地琢磨自己的写作计划,把它们谈过来谈过去,以至晚年的所有剧作都跟我一幕一幕地讨论过。

“我生性正好相反,从不和人谈自己打算写的东西,即使是和席勒。我把一切悄悄藏在心里,通常是不到大功告成,谁都什么也不知道。想当初,我把已经成书的《赫尔曼与多罗苔》放在席勒面前, 令他着实吃了一惊,因为关于写这部叙事诗的打算,事先我未曾对他吐露一个字。

“不过我挺好奇,想知道明天你对《华伦施坦》会讲些什么!你将看见一些高大形象,剧本会叫你印象深刻,深刻得很可能出乎你的意料。”

1823年11月15 日,星期六

(看《华伦施坦》演出)

晚上看戏,第一次观赏了《华伦施坦》。歌德讲过的话不多,印象强烈,内心深受震撼。演员们大多数还是席勒与歌德时代成长起来的,曾受二人言传身教,所以也成功塑造了一群伟人,我在阅读剧本时却未能想象出如此富有个性的人物,所以演出对于我极富震撼力,以至当天夜里我做梦仍在看戏。

1823年11月16日,星期日

(《玛丽温泉哀歌》与歌德写诗的方法)

晚上去歌德家,见他还坐在靠椅里,身体显得有点虚弱。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华伦施坦》的演出。我向他详细报告了这出戏在舞台上给我的印象,看样子他听得很高兴。

索勒先生由小歌德夫人领进来了,他待了差不多一小时,受大公爵的委托送来了金质奖章。展示和谈论这枚奖章,看样子令歌德挺开心。

小歌德夫人和索勒先生去了宫里,我又与歌德单独待在一起。

他想起曾经答应在适当的时候让我再读一次他的《玛丽温泉哀歌》, 便站起身来,摆了一支蜡烛在书桌上,把那首诗给了我。我幸福极了,能再一次读它。歌德重新坐下休息,让我不受打扰的独自品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