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我在梦中被人大声喊醒。小店主人着急地喊:“姑娘,出事了,你的朋友出事了。”我没有听见汽车的喇叭声,也没有听到汽车的急刹车声。我在梦中只梦见大片的荷塘,荷塘里,一个傻傻的男生在阳光中手舞足蹈。然而,事实是,这一切确实是梦。大雨中,端木词被一辆小轿车撞倒了。我想象着当时的场景,端木词发现公交车来了,打我的电话没人接,就冲过马路来喊我。这时,一辆小轿车恰好从雨中蹿出来。众人将端木词台上救护车时,我不敢看端木词的脸。我只感觉,那雨下得越来越大,打在身上,很疼很疼。端木词在医院里的两个月,雨似乎一直没有停过。他说他想听歌,听《天使的翅膀》。我就用手机一遍一遍放给他听。“落叶随风将要去何方,只留给天空美丽一场,曾飞舞的声音,像天使的翅膀,划过我幸福的过往……”歌声里,我哭了,放声大哭。端木词却笑着说:“如若,傻丫头,别哭,等我出院了,我还和你一起上学。”端木词不知道,他的一条腿,残废了。从此,他只能拄拐棍、坐轮椅过下半生。我真想等车的是我,被轿车撞的人是我。可是,为什么一切发生得这么快呢。生活难道就是这样,喜与悲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吗?
天使的翅膀我的十六岁生日,是在医院里过的。端木词说,今年不停电。他还说,他帮我订的蛋糕,今年也一定有蜡烛。某年,某月,某男生,在某班对我说:“如若,等你过生日,我一定送你一个天使安吉拉布娃娃。让她一直保护你。”那天,我爸爸与妈妈正式离婚。我十六岁生日,你终于送我了。那天,你对所有人说:今天是如若的生日,大家只许笑,不准哭。可是,我还是哭了。你为我切蛋糕,我轻轻吃一口,觉得,蛋糕是咸咸的。那天,果然没有停电,端木词订的蛋糕里有好看的生日蜡烛。那天,我收到了心仪已久的天使布娃娃,一切心愿都已实现。可是,端木词,你为什么不能站起来呢。护士姐姐为你打针,你睡着了。我把天使布娃娃轻轻放在你的枕边。我没告诉你,我将要跟随母亲去另外的城市了。也许,是我没有勇气告诉你吧。离开时,我看见你眼角有一滴泪水。我想帮你擦干,可是,我依旧没有勇气。请让我最后为你再唱一遍那首你最喜欢的歌吧:“那熟悉的温暖,像天使的翅膀,划过我无边的思量,相信你还在这里,从不曾离去……”端木词,谢谢你一直哄我开心。
停留在初夏的风景
遇见宋小露是十九岁那年的初夏。高考结束后,我蹬着旧单车沿着老街不停地拍照。老爸说我若拿得出好作品,就奖励我一款好相机,当我上大学的礼物。这是老爸头一次这么慷慨。宋小露出现的位置是一座小桥,她穿着碎花长裙婀娜多姿地站在上面。就这个画面,让我迷恋了多年。
我给宋小露照了一张玉照。按照后来她的说法,天仙下凡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臭美的女生。她对我说这话时,是在三年后的大学里。再次遇见,是大一那年夏天,她的男朋友蒋歌携带她参加我们的摄影协会。蒋歌将宋小露隆重推出在我们面前时,我竟尖叫起来。吓得蒋歌连忙出来英雄救美。
我当然没有告诉她我曾经偷拍过她,更不敢告诉她其实自从那个夏天后,我会常常想起她。因为她现在是蒋歌的女朋友,而蒋歌是我哥们儿。蒋歌说,宋小露,你好好跟段纤云学学。他是我们会长。宋小露乖乖就点头,然后歪着头瞅我。段纤云吗?你的名字好武侠啊,此言一出,在场的哥们儿就笑了。所幸她没有说我的名字好女生啊,否则我非改名字不可。
我将宋小露的照片从相册里抽出来,层层叠叠地压在箱底。我常听蒋歌讲起宋小露,讲他爱她,讲他要带她去落日荒烟的大漠。蒋歌讲得极其动情,让我眼睛汩汩地冒着泪花。我梦见宋小露在一片金黄的油菜花里打着红伞,妩媚地朝我笑。
宋小露来找我,图书馆里我正呼呼大睡。宋小露把我拍醒,看见她,我竟然差点哭出来。宋小露说想买个相机,让我帮她参考参考。六月的阳光美丽而热烈,买了相机,宋小露说到江边拍江水。人头攒动的江边,宋小露没心没肺地笑着,让我捧江水朝天空泼洒。水花在天空散开,如雨洒落,晶莹而冰凉。宋小露说,段纤云,你如果是女生,一定生得天仙一样。那天,我给宋小露拍照,蓝汪汪的江水做背景,宋小露撩起裙裾,光着脚丫,在沙滩上奔跑,楚楚动人,宛如海边的公主。
大二那年,我买了辆单车。一个人骑着去江边拍江水。桃花盛开的时节,江边的矮山上,我或蹲或坐,将镜头拉长,江上帆影点点,身边桃花怒放。我想,宋小露若是我的女朋友,会怎么样呢?可我的单车后座,总是空空的,轻得让人不忍回头。
宋小露和蒋歌提议,搞一次摄影展,在樟树林里,我们将所有会员的作品贴在画板上。展览取得了圆满成功,我们社团拿了个优秀社团奖。蒋歌提议去喝酒,大家拍手赞同。只有宋小露一个人闷闷不乐。喝酒的时候,宋小露忽然哭了。然后她和蒋歌吵了起来。集会不欢而散。
过了一天,宋小露来找我。问怎么把照片弄成灰白色。我花了一上午教她。她咧嘴笑了笑,说,谢谢你,段纤云。之后,宋小露很长时间没来找我。听说,蒋歌正和她闹分手。我约宋小露到图书馆,说有天大的事,宋小露慌忙赶过来,急得满头大汗。在她的一番追问下,我终于从兜里拿出那张照片。高考后的那个夏天,我偷拍宋小露的照片。
宋小露先是惊讶,呆了大概一秒钟,然后抢过照片说,段纤云,你照的是仙女吗?之后拍拍我的肩膀,再递给我,嘱咐我好好收藏啊,过些年可能很蒙娜丽莎呢。我哑口无言,宋小露则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这件事后,我彻底将宋小露的照片放进了博物馆,我对着照片说,宋小露,你被王母娘娘收回了。宋小露真的就白衣飘飘地离开了,剩下的日子水碧风清,安静而空白。我一个人骑着已经旧了的单车,周游城市,将胶卷拍完,然后唱着歌,听车来车往的声音。
大学毕业,宋小露跟蒋歌到了北方。宋小露在离开时来找过我一次,她说,段纤云,送你一张照片做纪念吧。我打开,是江边我给她照的,蓝汪汪的江水做背景,宋小露在江边笑得很灿烂。
一年后,宋小露和蒋歌结婚了。蒋歌来信说,段纤云,谢谢你的照片,我终于把宋小露守到最后了。我笑笑,将宋小露送我的照片翻出来。闭上眼,眼泪一下子流到嘴角。记得毕业前,我去找蒋歌,将那年偷拍宋小露的照片送给了他。然后我去找宋小露,说照片是蒋歌照的,其实蒋歌很早就喜欢你宋小露了,那次你们闹分手,我本想用它替蒋歌说句对不起。宋小露就笑了,一言不发地看了好半天照片。
原来那时是宋小露先提出分手的,她对蒋歌说她喜欢其他男孩子了。正是那张照片,宋小露才又回到了蒋歌身边。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背着相机沿着铁轨去拍孤烟大漠。我的单车坏了,自与宋小露分别,它就再也载不动我。我没告诉宋小露,其实那次在图书馆,我是想去向她表白的。而她说喜欢的那个人,会不会是我呢。我不得而知。
但是,事实是,宋小露送过我一张她的照片,而那张照片会一直在抽屉里,成为夏天最美的风景。
初恋总会过去
她再次见到他,是大三那年夏天。宿舍楼下,槐花淡黄的花瓣飘落青石板,池塘边,他一脸清瘦,腼腆地笑着,淡蓝色旧衬衫。她则蓬头乱发,睡眼惺忪,落拓地拖着凉鞋。
那是她第一次叫外卖,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景与他再次相遇。她的眼泪如雨滑落,他喊出她的小名,依然带着一股让人心疼的傻气。她记得,他走的那年,也是夏天,大雨滂沱,烟柳绿得无边无际。
他是她的高中同学,在家乡那如诗如画的校园,他们曾坐在假山上,看云看雨。她听着他轻弹吉他,唱她最喜欢的《白月光》。他说他将来要做个流浪的歌者,带她周游世界。她也曾在他的歌声中做着梦,梦见铁路、花海和弥漫的阳光。
可是高二那年,他却永远离开了课堂。一场意外的家庭变故,夺去了他所有的憧憬,包括她的。自从父亲走后,他不得不辍学打工,以照顾生病的母亲和供年幼的妹妹上学。
他离开的那天,她打着雨伞不顾一切地奔向车站。雨伞被狂风掀翻,滑出手心,在天空打旋。隔着车窗她喊,你能留下吗?我供你上学。但是他还是毅然离开了。他朝她使劲地挥手。她看见他的肩上背着她送他的蓝色吉他,她的泪水就夺眶而出,模糊了整个夏天。
他走后,没有再给她写信,直到她高中毕业,她的老师把一封信递给她,蓝色信封,漂亮的钢笔字。他在信里说,忘了我好吗?她将信折了又折,放进行李。她决定去找他,所以她报了他所在城市的学校。
可是她找了他三年,每一条街,她都仰着头,害怕错过每一个熟悉的身影。但他终究没出现。她没想到他竟会距离她如此近。他也没想到,她会选择与他同一个城市的学校。而且,她就在他身边。
他在城市打拼,受过许多委屈。他曾想,等挣到钱,他就去找她,无论天涯海角。可是,他却一直沦落底层,挣的钱只能糊口。一年前,他开始替人送外卖。其实他一直想着她,他替大学生送外卖,就是想从其他学生身上寻找她的影子。
她想,他们再次见面,是不是书上说的缘分。那晚,她坐在池塘边,听着他弹吉他,听他唱《白月光》,柳絮轻扬,风声很细,很细。她对他说,等我好吗?就等一年,好不容易再见,我不想错过你。可是他还是再次离开了,从此杳无音讯。她呆呆地站在槐树下,听风,悲伤地流泪。
她曾想,无论天涯海角,等毕业后,她要去找他。她要和他一起,去看日落风云,四海为家。可是那只是青春浪漫的幻想。她毕业后,终究没有去找他。就在毕业的那一刻,她忽然不再像从前那样牵挂他了。
为了父母,她回到了家乡的小城,当了一名老师。而他继续在外漂泊。多年以后,高中同学聚会,他们再次相遇,她有了家庭,他也是。她没有说,当年,她多想去找他的。他也没说,他给她写了很多曲子,一遍遍地弹,只是不想把她忘记。
她没哭,他也没有伤感,两个人互相问好,友好而淡然,一切都风轻云淡。她看见他老了,但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穷小子。他也见她阳光多了,眼睛里没有了从前的蓝色忧郁。他们终于知道,原来初恋是会过去的,青春的车轮在时间里奔跑,会渐渐慢下来,最终走向成熟和理智,在生活上碾出深深的痕迹。
梅子青,梅子红
我和林小海是在一次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中认识的,那时我刚转到县三小。体育课上,林小海扮演老鹰,他扑着两只手满操场捉我们,在他细长的手指即将触到我时,我一跤跌在了地上,鼻血就泉水般冒了出来。正当其他同学都被吓得不知所措时,林小海一把抱起我,背着就跑。林小海背着我一口气跑到他家,找药给我敷上。在林小海的背上,我看到大朵大朵的鲜血滴在他蓝白衬衣上,我大喊着妈妈,妈妈。林小海就骂我没出息,一个劲儿喊,捂住鼻子,捂住鼻子。其实林小海的家就在学校里,他的父母都是学校的老师。这件事后,每见到他,我的脸都唰的一阵红。
那时是四年级,林小海坐在我后面,学习超强,还写了一手漂亮的字。有时,我甚至觉得,林小海是我的克星,因为在这里,老师表扬的都是林小海,根本没有我的机会。林小海总能从家里搞来一些零食,一下课就递过来,说,小雨,小雨,给你的。我不在时,他就会塞到我的桌箱里,看着满桌箱的零食,我幸福得脸红。可是,有一次我却在一推零食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我立刻慌了,是情书。林小海写给我的情书。我是第一次收到男生的信,我吓得哭了,把信毁灭,扔在垃圾桶里,又怕被发现,又把一张张碎片重新捡起来,用土埋着。我埋了自己的第一封情书。
记得我再次转学时,学校的梅子恰好熟了,梅子就种在林小海家门口,林小海捧了一捧放在我的桌箱里。自从林小海写信给我,我们就很少说话了。还记得当时我指着他的脑袋,严肃地说,林小海,要是你再敢写信给我,我就恨你一在梅子树下,微笑着朝我使劲挥手,他的身影,随着摇起的车窗变得残缺,他身后,是一树红红的梅子,那么鲜艳,醉人。
我从三小转到一小,但我并不快乐,一小没有梅树,没有林小海。当初转学是想躲着林小海,转了,我却希望他还在我身边。我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但身后的人不是林小海。小学毕业,我考上了市一中,林小海考上县一中。后来听人说,林小海的分数可以上市一中的,但他却只报了县一中,那时,县一小的大部分学生是不用考试直接上县一中的。不过庆幸的是,林小海会骑着单车来找我,他依然会带一堆零食,里面有我喜欢的梅子。我们坐在高大的梧桐树下,吃着香甜的食品。他还是那样清瘦,穿着蓝白衬衣。我们躺在草坪上看蓝天,林小海总会问我,小雨,你还常常流鼻血吗?他似乎盼望我流鼻血。
中考后,林小海到了市一中,我读文,他也放弃读理,来跟我背让他头疼的政史地。我们依然会常常坐在高大的梧桐树下,他开始学画,我吃着酸甜的梅子唱着刘若英的歌。梅子熟时,我会坐着他的单车,回到三小,去那里摘梅子吃。我们约定了一个梅子节,在这一天,我们一起许愿。
高二那年,我的父母闹离婚。我常常不回家,逃课,一个人流浪街头,远远地,我会看见林小海跟踪着我,我停下,他也停下。他知道,我需要一个人静静。不知出于什么,一次我竟然转头跑到林小海跟前,扑在他怀里号哭起来。林小海伸手紧紧搂住我,我们的影子在月色里也紧紧挨着。
我被判给了母亲,要跟母亲回江苏了。临走时,林小海冒着雨蹬着车到火车站送我,雨中,他湿透了,眼睛却愈加忧伤,明亮。我们默默对视着,直到火车开动。火车开动那一刻,林小海大喊着,小雨,小雨,你等我,我们一起考苏州大学吧,那时我来找你。转过头的那一刻,我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回到江苏老家的一年,我设法与林小海联系,但所有信都石沉大海。后来才从一个同学那里了解到,林小海休学了,他的一只手在打架时被打断了。我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林小海残疾了?我想起他细长白净的手指,拿着画笔画着彩云的样子,泪水就不由得流了下来。一年后,我顺利考上了苏州大学,因为林小海说过,他要考苏大,要我在那里等他。但是大学四年,我没有见到林小海,就是一封信也没有。大四那年,我恋爱了,他叫林俊,是北方人,俊秀,阳光。我们一起跑步,打球。我常常赖在他的单车后面,他载着我去江边,阳光下,他吹着口哨,我轻轻靠着他的背,任风吹拂。在一年的浪漫爱情中,我把林小海放在了心灵的一角,只有夜深时,他偶尔会在我的梦中出现,在车窗外一直挥手,挥手。
大学毕业,林俊回北京,我留苏州,我们的爱情就这样画上句号,短暂的相遇,花开,凋谢,但谁也不怨谁。六月的苏州,梅子熟了,我常常会在梅子树下发呆,仿佛又看到那个穿着蓝白衬衣、清瘦白净的林小海朝我微笑着,伸出手,递给我一捧红红的梅子。林小海,他会在哪里呢,那个叫我等他的人,如今会在天涯哪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