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时柳莺莺刚刚吃完晚饭,正斜靠在床上,用她的右手起劲地帮助左手活动。
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即便已经动过了手术,她脑袋里压迫神经的血块已经取出来了,她左手指上每一个细小的关节,还是不会动,基本上已经丧失了全部功能。也就是说,她的左手现在已经完成不了任何一样哪怕再微小的活动了,比如拿东西,系鞋带,瘙痒等等。左手上的那五根细长白皙的手指头,成了张开在空中的一个造型优美的摆设。
医生说:“不要急哦,小姑娘,神经系统受到了损伤是急不得的,得慢慢来。你要每天用自己的右手帮助左手运动,这样可以刺激左手的运动神经,让它尽快得到恢复。知道吗?”
“它会恢复吗?”柳莺莺眼巴巴地看着医生。
医生踌躇了一下,说:“会恢复的,你自己要有信心!一定要多锻炼哦!”
“嗯!”柳莺莺乖乖地对医生点头。她没有注意到医生的踌躇。在她眼里,医生都是一些看上去又神秘又牛皮的家伙,对于医生的话,柳莺莺向来是深信不疑的。
所以,只要一闲下来,柳莺莺就会不停地用自己完好的右手去掰弄左手,好让它尽快地恢复知觉,尽快地好起来。
有时候,她在心里也会感觉好奇怪的。“神经”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呢?它看也看不见,摸也摸不着,都已经没有东西压着它了,它为什么就不能一下子变得和以前一样好呢?
“神经呀,我也不知道啊!”轻声问妈妈的时候(柳莺莺害怕别人听到这样的问题会笑话她),妈妈怜爱地回答她,接着妈妈又说:“别去想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好不好?想多了,头会发晕的哦!别忘了,你脑袋上才刚刚动过刀子呀!”
柳莺莺知道妈妈一直不喜欢她胡思乱想,她老是说一个好好的小姑娘胡思乱想是要出毛病的。以前,柳莺莺是不要听妈妈的话的,她觉得妈妈简直是老土。不过现在,她很乖地朝妈妈点了点头。因为,她知道,妈妈特别喜欢担心。在她发病到现在的20多天时间里,以前爱说爱笑的妈妈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安安静静的老大妈了!
所以,只要空下来,柳莺莺就会不停地活动自己的手指,她多么希望能早一点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啊!她不要妈妈这么担心。
这天黄昏,柳莺莺照例在起劲地掰弄着她的左手的时候,右手边的病房的阳台上,突然随风飘来了萨克斯管吹奏出来的伤感的乐曲声。
咦,是谁在阳台上吹奏萨克斯?柳莺莺已经一个月没有听到音乐那迷人的声音了!
柳莺莺忘记了手部的活动,她呆呆地倚靠在床头,用自己全部的身心,静静地凝听。
好奇怪呀,这首曲调怎么这么熟悉的?
听了好大一段以后,柳莺莺才终于听出来,这首萨克斯管吹奏出来的乐曲,竟然就是她本来准备跳舞的那首《草长莺飞时节》!
可是,它真的是那首乐曲吗?
要知道,那首乐曲是一首多么欢快跃动的曲调啊!小提琴的琴弦,好像在一跳一跳地跑着弹跳步,所有的音符,都像春天里心情舒畅的小鸟,呼啦一下从树林里飞出来,在空中欢快地飞舞、盘旋,毫不吝啬地尽情表达春天里每一缕风、每一朵花、每一根草的芬芳和美丽……
可现在,这首乐曲怎么完全变了一副面目?它的音符经萨克斯管吹奏出来,怎么会变得这么缓慢,凝滞?每一个音节里,好像都裹挟着深重的悲凉和哀伤,就像是一阵狂风猛然袭卷大地,留下满目的残花败叶……
柳莺莺呆呆地听着,眼睛里慢慢地涌出了眼泪。
听到洗碗回来的妈妈的脚步声,柳莺莺慌忙闭上了眼睛。
她害怕妈妈看到她的眼泪。
萨克斯却突然停下来了。
柳莺莺一下子急起来了。她顾不上再伪装,她用右手一下子撑起自己的身体,急急忙忙问妈妈:“妈妈,是谁在阳台上吹萨克斯?他为什么不吹了?”
妈妈一定看到她湿漉漉的眼睛了,可是妈妈装作没有看见。她一边转过身去放碗,一边回答她:“妈妈也不知道啊。要不我们一起过去看一下,好吗?”
柳莺莺点点头,趁机用手背蹭了一下湿漉漉的眼角。
妈妈在床头挂着的小毛巾上擦了一下手,然后小心地搀扶着柳莺莺,两人一起慢慢地朝阳台走去。
柳莺莺的左腿和左手一样,在动过手术之后,并没有很大的好转,特别是膝盖以下的部位,一点也使不上劲,就好像不是她身体的一个组成部分一样。医生还是说,不要急,不要急,神经损伤是要慢慢锻炼,慢慢恢复的。所以一有空,妈妈就会帮她捶打、扭动,尽可能多地活动她的左腿。
2、
两人慢慢走到阳台上。
右手边隔壁的阳台一侧,坐着一个高大的男孩子。
他侧面朝向她们,手里拿着一把黑黝黝的萨克斯管。此刻他停止了吹奏,萨克斯管悄然无声地停留在半空中;男孩的眼睛大张着,正茫然无助地望向空荡荡的天际。夕阳光照在他微微侧着的左半边脸上,映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哀伤。
柳莺莺被他脸上的表情所惊吓,站在阳台门口,一动也不敢动。
妈妈好像也被吓住了,她一声也不响地站在柳莺莺身边。
平日里纷纷扰扰的医院的黄昏,在此刻呈现出一种陌生的寂静。
有风在空气中静静地划过。天空发出轻微的叹息声。
“啊!”妈妈眼睛看着男孩的下半身,嘴里突然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惊叫。
柳莺莺顺着妈妈的眼光一看,也吓得差点叫起来——
男孩的左边裤脚,空荡荡的,正软弱无力地随风摇摆。
3、
此后,每天的黄昏,萨克斯管都会准时响起。
每次萨克斯管一响起,柳莺莺就会准时出现在阳台上。有时是妈妈搀扶,有时是她自己扶着墙壁慢慢地挪过去。
男孩每次都保持同一个坐姿,侧面朝向她,眼睛微微地张开,望向遥远的天际。
他吹奏的乐曲也基本不变,基本上每天都是那首《草长莺飞时节》。
真奇怪呀,他怎么会吹奏这么一首不太有名的乐曲呢?而且他为什么每天都吹奏这首乐曲呢?是因为现在正是繁花盛开、草长莺飞的时节?是因为他以前也特别喜欢这首乐曲?特别喜欢这个季节?就跟她一样?
可是,他为什么会把那么一首欢快的乐曲吹奏得这么悲凉呢……
不过,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他吹奏出来的乐曲的风格也在一点一点变化了,不再像最初几天那么忧伤、凄凉,好像要把整个金色的黄昏迅速地吞噬。现在他吹奏出来的音符听上去舒缓、温柔,带着一点点自伤,好像白昼将尽时呢喃的细雨,暴风雨过后轻拂的微风,绚烂至极后缓缓飘零的花瓣……
只是,他从来没有吹奏出以前柳莺莺随乐起舞时的那种欢快和跃动的旋律。
偶尔,他也会换一首曲目。风格都差不多,抒情,温柔,藏着一点点轻微的不可触碰的忧伤。它们掠过医院无处不在的消毒水的味道,掠过嘈杂的人语和纷沓的脚步声,掠过春末黄昏那开始有点燥热的气流,直抵柳莺莺心灵最深的地方。
在那些不停地吃药、打针、进高压氧舱的日子里,谁也不知道,这些音符给了这个女孩多大的安慰!
柳莺莺在心里深深地、深深地感谢他,感谢那个不知因什么原因只剩了一条腿的大男孩。
她很庆幸男孩一直不知道她的存在——这个时候的柳莺莺,已经变得谁也不认识了。不仅仅是因为她顶着一个现在已经长出了一点点头发桩的奇怪的脑袋,更因为要吃很多康复的药物,而这些药物里面含有很多激素,所以,现在的柳莺莺变得非常胖,非常胖,臃肿得就像一块吸饱了水分的巨大的海绵。那个有着嫩模身段的女孩子再也不见了。
所以,柳莺莺不希望他发现自己。
有时候,柳莺莺也会有一点点疑惑——他真的一直不知道,在他吹响萨克斯的那一瞬,在他左后方的阳台上,每天都站着一个女孩,每天都在用心聆听他吹奏出的每一个音符吗?
他真的一点也感觉不到吗?
这个时候,柳莺莺又有点希望他能知道自己的存在。
一直到柳莺莺做完了两个疗程的高压氧康复治疗,准备出院了,那个男孩还是只给她一个侧影。他从来没有回过头。她也从来不知道他是否真的不知道她的存在。
4、
出院的前一天,柳莺莺倚在阳台上,听完了男孩吹奏的所有六首曲目。
好奇怪啊,以往的每个黄昏,男孩子一般只吹奏一两首曲目,最多的时候也就吹奏两三首,怎么偏偏在柳莺莺要出院的前一天,他吹奏了这么多首呢?好像是把他最近吹奏的所有曲目都重新吹奏了一遍。
难道,他知道柳莺莺明天要出院,要回到小县城里的家,以后再也不会倚在这里听他吹萨克斯了?
或者,这仅仅只是一种巧合?
没有人能告诉她。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好像带着一点无法名言的暗喻似的。阳台下面医院的大院子里,匆匆地走着前来探视或者已经探视好病人正要离去的人们。风吹在身上,有一点点春末将尽时特有的微凉。
时间比以往女孩听完男孩吹奏后要晚了不少。男孩一动不动的侧影被暗下来的天光勾勒成一幅淡淡的剪影,线条简洁,风格优雅而凝练,就像是世界级的艺术大师精心创作出来的一幅版画。同时,还带着一点点微凉的感伤——是那微凉的风和朦胧的夜影带来的吗?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这么些天来音乐的陪伴!明天一早就要再见了啊!再见吧,再见!”在心里,柳莺莺默默地对着那个剪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