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望无际的非洲大草原上,红土黄泥被经年累月的烈日暴晒着,缺少高大植物,生存环境十分恶劣。
小小的蚂蚁,成千上万的蚂蚁夜以继日地叼取就地取材的泥团,按简单机械的规律累积叠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它们用千百万亿个米粒大小的小泥团构筑起一人多高的巨大泥墩,内部曲径通幽,有供士兵休憩的营房,有专门储存食物的粮仓,还有豪华套间专为蚁后所设,让她安心地产卵繁衍以壮大其部族——无论抵御外敌还是通风散热,都是一等一的建筑水准。而在每一只蚂蚁叼土堆积时,它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它们那小得可怜的脑袋里也绝对没有“建造坚固豪华大厦保护整个部族”的宏伟蓝图。一切都源自生物遗传,被本能所驱使。
这种由简单操作衍生成复杂结果的过程,在生物神经学中称为“emergent process”,有人把它意译为“玄出”——意即大量神经细胞的简单机械活动融合产生高度复杂的智能。人脑中的神经元细胞就如同小小蚂蚁,简单机械地传递着极其微量的神经递质,单独来看,就像最原始的二进制计算机运算单元,迅速处理所接收到的身体内部激素化学信号和外界图像声音气味触觉等信号——百亿万神经元细胞的综合运作就这样铸就了智慧人类的思想和灵魂。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在变化中求取平衡,又在平衡中求取突破——被小小细胞的系统运作操控着的人类就是这样复杂、充满了矛盾、难以自解的生灵。
你不仅不可操纵外部的世界,你更不可命令身体内部细胞的运作,你不可控制你脑海深处每一个爆燃的化学火花,你不可预见自己人生这座充满雄心壮志但注定走向覆灭的巴别塔的设计蓝图,你不知道上帝为什么要一再把生命推倒重来。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悲伤无奈和绝望。因为在你短暂的百年人生中总是要被迫面对许多烦恼困惑、疾病困苦、绝望疏离、生离死别……那么微渺的你无法永远承受那么多的挫败感。那么微渺的你看不清所谓正确的未来。航海本就是充满了危机的冒险。前方一片黑暗,脚下遍布礁石。无论是你所身处的时代,还是你头脑和躯体的内部,都是混沌而深不可测的汪洋。
所以你被激情驱使,爱情或许仅仅只是一个化学幻觉,但它点燃了火光,让你看见明亮,指引方向。
所以渴求爱情是一种试图抵抗悲伤、期盼踏上陆地、结束流浪漂泊的脆弱的人类本能。
所以,想抵挡痛苦和悲伤,那就请放手去爱吧。
小小凭借稀薄记忆找到段冲在报社附近租借的公寓房。从楼下望见他家的窗口是黑暗的。坐电梯上去按响门铃,过了很久也没有人应答。掏出手机找到段冲的号码,犹豫了很久没有按下拨号键。现在时间是晚上七点半,也许他在报社加班还没有回来。去报社打扰他工作可不是明智之举。从机车包里翻出一条手帕铺在地上,背靠着段冲的房门就地坐下,决心等他回来。
这里一梯四户人家,走道安静地沐浴在黑暗里,天花板下悬吊着的公用照明灯是声控的。
咳嗽一声,或拍响巴掌,悬空的灯泡就瞬间点亮。眼前立刻光明了,那人造的光明带来短暂温暖和安全舒适的错觉,不,也许不该说温暖,因为九月初的天气依然闷热无比,横向的走道连接着纵向的电梯间,尽头只有一扇不断吹进热风的窗户。但为什么会感到温暖呢?是因为脚下的大理石地面冰冷,还是对见到段冲后不可控的局面感到担忧害怕而觉得心冷?所以这一团玻璃罩里炽热的小小熔丝就像在呼应自己内心深处那仅存的、固执无比的一虫火苗一样的意念,知道一定会有些微妙的力量在自己身体以外的地方顽强搏动着……也许他会给出一个令她欣喜到落泪的回答?好吧,不管怎样,光明总让人看到希望。
所以每当照明灯无声地熄灭,小小就拍响巴掌再次把它点亮,这样自己就会不那么害怕。
走道对面那户人家的门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身形枯瘦、鹰钩鼻子、顶着一头稀疏花白头发的老头出现在缝隙后面,骨碌着浑浊的眼珠充满怀疑地看看小小,又抬头看看亮着的灯泡,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这样死瞪她很久,直到灯光熄灭,走道再度陷入黑暗阴郁的怀抱。小小不敢再拍巴掌去点亮灯。老头儿这才慢慢关上房门。被黑暗笼罩着的小小抱着双腿埋头在自己的膝盖上。一颗眼泪不知不觉地从眼角渗出来。
此刻万籁俱寂,与世隔绝。独独死守这一扇也许永远不会开启的房门,不会去寻找其他的出路和充满阳光的大道。这样的自己,已经被叶子悬无数次骂过笨蛋愚蠢,这样的自己,无数次被沈樱嘲笑冥顽不灵。
但这就是自己所作的发自内心的决定。想用全部的生命能量去爱一个人。奋不顾身地付出,不问值得不值得,不去计较会有怎样的结果,不去想可能面对怎样疼痛伤心的未来。以前是聂家梵,现在则是段冲。
这份狂热不畏惧牺牲的爱情就像是自焚肢体点亮的光明,就像是人生之锚。被它牵扯着,面对波涛汹涌的黑暗大海才会努力去抗争奋战到底。求求你,上帝,不要让我失去这支锚。无论多么沉重,无论要航行多么遥远的路途,都请让我负荷着它……
八点半,段冲从开启的电梯门走出来折身进走道,赫然看见靠在自己家门前、坐在地上已经睡着了的小小,微微愣了一下。脚步声没有惊醒她。他站在她面前矗立了整整有一分钟,犹豫着。黑暗里看不清他脸上是怎样矛盾挣扎的表情。一分钟后,他像是下了决心一般,转身拔步朝电梯走去,按下往下的按键。
小小依然在夜的阴影里沉睡,她竖起两个膝盖抱臂的姿态像个胎儿,没有了温暖子宫的保护被丢弃在黑暗闷热的世界里显得惶惑孤单。段冲透过玻璃落地门,扭头凝望她纤细得仿佛一捏就会被折断的手腕……这等待的时间漫长得像一整个世纪,又短暂得像一次呼吸的瞬间……终于,电梯来了。
段冲提起步子,却最终没有跨进电梯,而是转身朝走道里的小小走去,站定在她身旁,垂下手臂探出手指轻轻触摸小小毛茸茸的鸟羽一样的发丝。小小从迷蒙恍惚中醒来,抬起头望见了段冲。他英俊无比的脸,一半笼罩在走道的黑暗阴影里,一半被从电梯厢里溢出的灯光照亮着。既像喜欢恶作剧的纯真天使,又像是初次涉足人间的迷人恶魔。混为一体,再难拆解辨析。他的脸,永远同他的心一样,总叫人看不清,却又无可救药地令人眷恋着。
“起来,宝贝儿,大理石那么冷,女孩子不可以这样坐着的。”段冲温和地说,仿佛她是他的孩子。
他的话语点亮了走道天花板下悬吊的照明灯,所有的阴影都退散了,可以看见他嘴角浮现的淡淡的笑。
小小伸出双手一把拽住他的右手腕,用力之猛让自己十个指关节都瞬间变白了。
段冲无奈地用左手摸摸她的头,柔声说:“好了,知道了,我在啊,我不走。来,起来好吗?”
但小小还是死死地拽着他的手腕,埋头在自己膝盖上浑身发抖。段冲蹲下身去,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起脸来,发现她满脸都是泪水,长长睫毛上像挂了一串碎钻,牙关震颤说不出话来。段冲抿紧了嘴唇,左手抄进她的腿弯,挣脱开她的双手抖开右手腕伸在她胳膊下揽住肩膀,没花多少气力就轻松把她从地上横抱起来,轻轻笑着说:“宝贝儿,钥匙在我左边裤袋里,你来开门吧,我的手有点不够用了。”
墙上月亮形状的小灯朦朦胧胧地亮着,同从落地窗外透进来的流光溢彩的夜景灯光相互交融,映照着客厅里宜家白色布艺沙发。冷气在屋子里弥漫盘旋。椭圆形的玻璃茶几下铺着地毯,光着脚踩在烟灰色的珊瑚绒地毯里,那种温柔舒适的感觉简直让人想要飞起来。
段冲斜靠在沙发一头,小小横卧在他身边。段冲把小小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从背后看她的发丝瀑布一样从肩膀脊背上一路滑落下去,她肩头到腰际的曲线柔美得像连绵起伏的月牙色的山脉。
“……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啊……为什么?”小小轻声问,她的声调要保持镇定可不容易。因为段冲的右手拨动琴键般沿着她身体的曲线一路游走,仿佛有电流泛着紫蓝闪光在皮肤上温和地灼烧。他指尖碰触到的地方仿佛漫山遍野开起了繁花。灿烂得叫人晕眩。
“我怎样对你啦?”段冲的话声柔滑得像猫咪的皮毛。
“……对我立下誓约,说今后永远在一起……然后消失不见……我怎么解释、怎么央求都不理我……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最脆弱需要帮助的时刻,你在哪里?完全不听我的解释……不管不顾甩手去外省追踪新闻……对我不闻不问,毫不关心这些天来我是怎么度过的……”
“宝贝儿,我并没有消失不见。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我不是出现了吗?如果没有关心你,会那么深刻地记得只见过一次照片的你弟弟的脸吗?你弟弟后来怎样了?”他所言的确是诚挚真理,但语气音调控制得舒缓得当,听不出一点情感泛滥的地方。非常怪异的火苗,看着是燃烧的烈焰,其实内核却是温凉的。而在他抚摸之下的女孩却同时被愉悦激情和愤怒悲伤这两类互相矛盾的情感轮替袭击着。她已经全面失控,而他依然把他的船舵掌控得牢牢稳稳的。难道面对惊涛骇浪,被卷入旋涡的,唯独她这一艘船吗?
“……后来对方没有起诉,那件事以后再说……我现在想谈的是关于你——究竟哪一个才是你的真实面目……”小小转过身来,直起身子凝视段冲双眼,声音颤抖得厉害,“你告诉我……在寺庙里用打火机点燃信笺,和着可乐把纸灰喝下去的是你真实一面吗?那个说‘今后有我和你在一起’的是你真实一面吗?还是利用完就扔的才是真实的你?失踪一个多礼拜,突然回来出现,告诉我多多下落还带我们赶去救援,那也许只是你良心发现……结果你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地把我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你这个人,到底还有没有心?……我好恨你……真的……好恨你……”
“恨我吗?我要你恨足我整整四十七年的,还记得吗?现在这样的恨,还不够呢……差得远呢……”
段冲把她推翻过身去,俯下头亲吻她的脖子和肩头。电流弥漫全身,小小闭上双眼,无法再说话了。
墙上的月亮。城市上空的月亮。人造的,自然的。一起出现在这世界。亦真亦幻,简直无从分辨。
小小捏紧了拳头,直到尖锐的指甲刺入自己掌心,感觉到痛楚为止。然后她挣脱开段冲的掌控,翻身下了沙发,一言不发地站在他面前。段冲仰起脸,微微眯起眼笑着凝望她。小小脸上满是痛苦忧伤的神情,“……今天我走后,你还是会像之前一样把我抛之脑后吧?打电话也不接,发短信也不回,直到我死守在你家门前,叫你无路可走时,你才会像可怜街边流浪的小猫那样把我抱进屋子里来吧?随便哄哄,随便抚摸,随便安慰一下,然后温柔笑着又把我放逐到街上去吧?如果是那样的话,我现在就走,我自己走。”小小咬紧嘴唇恨恨地说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视着段冲的眼睛。
段冲嘴角慢慢荡漾开笑颜,像月光下冰凉湖面上闪烁着微光的水波,他轻轻说:“……好啊……”
小小感觉身体里全部的血液都在慢慢凝结,被他的残酷所冰冻,她再次低声强调道:“……你要知道,我这次走了,以后就再也不打电话给你,再也不发消息给你,再也不见你了……”
“……好啊。”他的眼神缥缈,如同万里冰原上漂亮无敌却空寂虚无的北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