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有话要说,但又不知该从何谈起,继续用力维持脸上的笑。
我怕累坏了他,连忙说:“叔叔,您是要找方佳呢吧?她上午只有两节课,现在在宿舍。”
“不不不,我今天是来找你的。”
他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给我。
我毕恭毕敬地说:“谢谢叔叔,我不会抽烟。”
“哦,好,不抽烟好。”他又招呼马哲等人,马哲等人都做出乖孩子的样子说自己没有抽烟的恶习。他把烟放回去,跟我说,“我想和你聊聊,你看……”
他故意不把话说完,像考试似的留有空白让我来填。我领会其意,道:“那就去我们宿舍吧。”
他看看马哲等人,用征求意见的口吻说出自己的要求:“要不咱们就去操场边走边谈,不耽误你时间吧?”
“不耽误、不耽误。”
来到操场,方佳呢的爸爸首先表明他不反对我和方佳呢的交往,但“你们还小,一定要注意分寸。”我像是偷了别人东西,被人找上家门一样心慌得厉害,连连答应,恨不能跟他说我是柳下惠转世。他问方佳呢为什么不继续带家教了,我心存戒备,不敢以实言相告,就说:“不知道。我们平时不怎么交往,偶尔在一起也只是探讨学习上的问题,所以她的很多事情我都不了解。”此话出口,自己都觉得假,脸上像发了高烧一样滚烫,心里像拉了肚子一般空虚。
“呵呵。”他笑得有音无味,让人心里起鸡皮疙瘩,“好、好,年轻人在一起就应该相互学习。”
“是、是,应该相互学习。我以前英语成绩特别差,连英语字母都认不全。在方佳呢的帮助下我现在有了长足的进步,今年期末考试我准备把外语考进全班前三十名。”
他不知道我们班只有三十个人,所以就很赞赏地说:“好,年轻人就应该有上进心。”
方佳呢的爸爸还说了很多话,大意是他作为父亲对方佳呢的照顾很不够,但他希望方佳呢在学习和生活等各方面都很好。末了,他再次强调不反对我和方佳呢的交往,但还是那句话——“你们还小,一定要注意分寸。”
我唯唯诺诺,连声答应。
临走前他热情地要请我出去吃饭,被我婉言谢绝。
“您不去见见方佳呢再走吗?”
“不去了,我还有事要办。”他笑着跟我握握手,说再见,转身向不远处的一辆小车走去。
作为方佳呢的男朋友,我应该很尊敬地目送他。但作为一个了解此人德行的正直的年轻人,我情不自禁地对着他的背影小声说:“叔叔,您他妈真是个混账东西!”
还没到食堂,就在路上遇见相向而来的方佳呢了。马哲给她说了她爸爸来找我的事。
“他跟你说什么了?”
“令尊是官僚阶级吧?”
方佳呢点点头。
“怪不得他能郑重其事地说那么多废话,原来是以此为生。”
我把她爸的话拣重点说给方佳呢,她听后,马上就要给她爸打电话:“我的事不要他管!”
我拦住她:“他是你的生产厂家,在法律上对你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不要他对我负责任。”
“别这么说。他虽有过错,但终究良心未泯。你也不想想,要不是他帮你,你能在外面找到那么高工资的家教吗?人家小孩的父母能对你那么好吗?”
“我……”
“是你爸跟中介公司讲好的,你教的那几个小孩的父母都是你爸的朋友。”
方佳呢不说话了。
“有空多和他聊聊。”我搂住方佳呢的肩膀,“咱们去吃饭吧。”
那天中午方佳呢一口饭都没吃,只呆呆地坐着。
方佳呢的爸爸说她自从上大学之后好像就没有什么朋友,这让我又想起了文娜的老乡说方佳呢是个怪人的那些话。确实,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我从没听她说起过她们同学之间的任何事,更没听她说过有谁和她关系好,就像她除了和我在一起就不跟任何人交往一样。
“佳呢,等哪天有时间把你的朋友叫出来,大家在一起吃顿饭。”
“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看着她,“认识认识。”
“我没有朋友。”
“谁都不能自己一个人活着,得有朋友。马克思都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没有朋友就交几个,又不是什么难事。”
“我有朋友——你。”
“我是说除了我,你还得有几个朋友——就像马哲他们和我这种关系的朋友。”
“你是不是嫌我整天跟着你,烦了?” 她的脸已经拉长了,一副要吵架的样子。
“想哪儿去了!毕竟咱俩不在一个班,不能一天到晚总是在一起。有几个朋友多好,平时有人玩,也能互相照顾。”
“我不想和她们一起玩,也不想让她们照顾!”
我食欲顿消,放下筷子:“我也是随口说说,你别生气。”
“我不想交朋友,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她的眼泪流出来。
我心里泛起一股无可奈何的感觉,就像是脾气暴躁的父母面对自己爱闹的孩子一样——打他吧,孩子太小,不懂事,再说了,对自己的孩子也下不了狠手;不打吧,他又总是在闹,确实惹人心烦。
当时我不知道,方佳呢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爸爸现在的老婆就是她妈妈以前的同事、朋友。后来知道了,但为时已晚。我当时觉得认识方佳呢、并和她谈恋爱很可能不是什么好事,是个麻烦。她家庭的残缺让她变得在很多方面都和正常人不一样。我是一个不想惹麻烦、甚至可以说是怕惹麻烦的人。我对生活的要求不高,不求创奇功立伟业、惊天地泣鬼神,只要不被人鄙视,平平淡淡的就足够了。不被人鄙视是我做人的底线,其他的一切都以此为基础。这可能是因为我的自卑心理在作祟。然而这种自卑心理从何而来,我至今也没弄明白。我只知道每次遇见麻烦事,我的第一反应都不是去考虑该怎么解决,而是躲避,因为我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你不行,你没有那个能力。”而每每事后,我又总是万分懊悔,在心里自己咒骂自己。由此,我讨厌麻烦讨厌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更不愿自找麻烦。
我想,趁现在事情还没发展到太糟的地步,我也许应该和方佳呢分开了。哪怕是暂时地分开一下也好。
逃离,方向却是靠近
宋凯成说他爸爸打电话来让他回家,有事。
“什么事?”我们都很关心地问。
他支支吾吾,不知所谓。
我们看他神色不像是有什么坏事,逼他道:“你就他妈直说吧!别藏着掖着的了。”
宋凯成笑了,殷勤地拿烟给我们抽:“不怕兄弟们笑话,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女孩,武汉一所大学的学生,老家也在河南。她让我去武汉看她。”
“网恋?我靠!这你也信?她说她是大学生,说不定其实她是一个老头儿呢,逗你玩儿的。”
“不会不会,我在视频里见过她,是个女孩,还很漂亮。”
大家由宋凯成的网恋引发,天南海北地扯了一通,结束语是一句问话:希特勒和卫国战争之后的斯大林相比谁更独裁?答案是希特勒。原因是他独裁到了连睾丸都只有一个的地步,是真正意义上的“独”,斯大林虽然也很独裁,但还不够彻底。
我决定跟宋凯成一起去武汉。
“你去干什么?”
“看看黄鹤楼。寻先贤足迹,访文化名胜。”
“好,随你便。反正我一个人去也挺无聊的,听说坐火车得十来个小时才能到。”
午饭时我给方佳呢说家里有点儿事,得回去几天,晚上就走。她问什么事,我说不知道,我爸打电话来只说让我回去,没说什么事。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会太长时间,几天。”
“我去火车站送你。”
“不用,是半夜的车。”
“那你得经常给我发信息。”
“好。”
“一天最少六十条,不,一百条。”
“好。”
透过食堂深蓝色的玻璃,可以看到外面有大股刚放学的人流正拥向这儿。食堂里更加热闹起来。有人把书放在餐桌上占位子,去买饭菜;有人坐在位子上左右探头寻找自己在等的人;有人在说;有人在笑。所有的声音搅拌在一起,模糊成一片嗡嗡声,惹人心烦。
“走吧?”我看她吃饱了,就说。
“咱们在一起吃过晚饭你再去车站好不好?”
“好。”
“今天下午你哪儿也别去,陪我。”
“好。”
我和宋凯成坐在候车大厅里边抽烟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不是节假日,又是在晚上,候车大厅里的人不是很多,进站口参差不齐地排着几列歪歪斜斜的队。
“厦门距离澳门很近吗?”宋凯成看着墙上一张大幅的全国列车行驶线路图问我。
我看那线路图,没看见厦门和澳门的具体位置,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宋凯成波澜不惊地回答道:“都有个‘门’字。”
“那甘肃省的兰州距离荷兰也很近喽?都有个‘兰’字。”
“兰州不是陕西省的吗?”
我发现我必须对宋凯成刮目相看。
“你高中的时候地理成绩怎么样?”
“很好。本来我报考的是中国地质大学,滑档到咱们学校来的。”
“以前听你说过。那你为什么现在连兰州是哪个省的都不知道了?”
宋凯成挠挠头:“上两年大学上的。”
我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