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中俄边境线上的中国同胞,隔乌苏里江看见对面有不怕冷的俄国女人在洗澡,隐隐约约地看着时,不免遐想万千,心驰神往,有朝一日终于鼓起勇气涉冰水游去,却看清只是一个老太太在冬泳,失望之情比印尼大海啸来得还要汹涌。
我们的学校是一所坐落在一个三流城市的三流大学。有很长时间,我都不明白来这所大学读书就足以证明我只是一个三流学生的道理,所以整天抱怨学校不好,就像丑女人抱怨没找到好婆家一样。大二刚开学不久,和我同宿舍的三个同学——那时我们还是好朋友——为了平复我对学校无谓的怨恨,邀我逃课到北京的几所被大众誉为著名学府的高校游览了一番。那次北京之行,我收获良多,同时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著名学府的天之娇子相差不啻千里,只人家那些花样繁多、复杂至极的接吻动作就够我辈努力学习的了,更不用提他们脸上浅薄的自豪感。
回来后,我决定谈恋爱。
作为师范类院校,男女生比例失衡本就是很普遍的现象,我校女生人数更是几近于男生的二倍。按说在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下找个女孩谈恋爱是不成问题的,然而谈恋爱这种事不像弹棉花那么简单,它需要双方互相满意,说得文雅一点儿就是两情相悦,所以尽管我苦苦追寻,但直到大三开学依然单身。
那几天马哲总是唠叨说非要帮我找个女朋友不可了。
马哲的心情我是能够理解的。前一段时间,我因上课经常迟到曾被一老师当堂嘲讽:“有些同学总爱自以为是,甚至把上课迟到作为特立独行的表现引以为荣。结果呢?不但成绩不好,连女朋友都找不到……”
下课后我就拉着马哲的女朋友文娜去办公室见那位老师,质问:“你说谁找不到女朋友?”说完,还在文娜脸上亲一口,以证明我俩是货真价实的恋人关系。
不料那老师白活了一大把年纪,不但没知识而且没见识,居然把学生在老师面前接吻作为新闻四处宣扬。不久,我们系的所有老师就都知道文娜是我女朋友了。从那之后,我们的老师每次见马哲和文娜在一起都要问:“马哲啊,吴宇去哪儿了?怎么让你陪他女朋友出来玩儿呀?”更有甚者,严正地告诫马哲道:“对同学的女朋友一定要尊重,不能有什么想法。没有特别的事情最好不要频繁接触,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解。”马哲解释说文娜是他女朋友,那老师更是气得拍桌子,咆哮道:“我最讨厌学生搞第三者插足!你写篇两万字的检讨送过来。”
如此一来,马哲和文娜的恋情就不得不像偷情一样转移到地下发展,平时在校内连牵手都不敢。
后来听说是因为那老师的老婆前几年被人拐走了,所以他才对第三者憎恨若斯。既然事出有因,马哲就原谅了他,把砸他家窗户、打他家孩子、割他家电线、扔他黑砖的计划统统取消。毕业前夕突然听说那老师又结婚了,我从内心深处恭贺他枯木逢春。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新娘是他拐别人老婆得来的。想必那位老师已经不再痛恨第三者了,所谓惺惺相惜。这是好事。
马哲的女朋友文娜是我大学里的第一个朋友。我们的家虽然相隔很远,但同在陇海线上,大一去学校报到的火车上恰好坐对面。当时我和我爸在一起,她和她妈在一起,四人面面相对。我爸那天比较反常,一改往日沉闷、吝啬的作风,先是主动与文母攀谈,得知我和文娜将是同系校友之后,更是大献殷勤,慷慨地请文家母女吃我们自带的水果。开始时我还以为我爸之所以那般兴奋是因为我终于被一所学校录取而高兴所致,这和商家得以卖出库存多年的滞销货是同一心理。没想到后来他一发而不可收拾,连文母去厕所,都要求陪同。我感到事情不对头,看他大有“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趋势,连连拽他衣角,提醒注意影响。好在我爸也是被我党和我妈教育多年的良民,及时悬崖勒马了,还很小聪明地解释说:“车上人多,我是想帮她开路。女同志在外面总不像男同志这么方便。”
我爸的话很有道理,女人在外面确实不像男人那么方便。文母去一趟厕所来回路上就费了半个多小时,而后来我爸去厕所总共没用十分钟。但他刚落座,我们就听见广播里说:
“各位旅客、各位旅客,现在播送一则通告,刚刚发现有人在车厢里随地小便,我们对此深表遗憾……”
后来,文娜和我成为朋友之后,她跟我说,“你爸真厉害,什么事都敢做。”我则说:“那是,你也不看看他是谁爹!那天要不是我看得紧,估计你妈现在就是我家的二姨太了。”
在文娜和马哲恋爱之前,她经常以我半个老乡的名义参加我们宿舍的活动,并声称把自己大学四年的幸福交给我了。后来马哲说喜欢她,我就把她正式介绍给了马哲。文娜本来还不太愿意,问她原因,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结果马哲苦苦追了她一年多的时间,加之我不遗余力地从中撮合,最终收编成功。
马哲为给我找女朋友真可谓煞费苦心,文娜更是尽心尽力、毫不含糊,结果马哲好不容易找到的几个女孩,都还没跟我见面就被文娜一审驳回了,理由是她要为我找一个秀外慧中的女朋友,泛泛俗品万万不可,并很感同身受地跟我说:“咱要么穿皮袄,要么就光膀子,决不将就!”
我还真有点儿担心自己大学四年就这样一直都光着膀子。找女朋友,就像到菜市场去买菜一样,时间越晚,越没有新鲜的供你挑选,因为买菜的人不只有你一个,所以大家都喜欢赶早市。甚至有人还没到大学,就先委托熟人为自己预定了。现在眼看着市场关门的时间都快要到了,不由我不担心。
这天,马哲打探到中文系有一不错的女生还是单身,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千方百计地通过朋友的老乡的同学等九曲十八弯的关系与那女生取得联络,定在一天中午让我与其见面。
大家一致认为我应该慎重对待这次相亲机会,因为它不但关乎我的个人幸福,还与马哲和文娜小两口的幸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肩负的使命是万分重大的,不可等闲视之,所以在沐浴更衣之后,决定去理发。一切从“头”开始。
马哲和文娜怀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西天的高尚情操陪我出去理发。
这是一条我们学校附近的小街。两旁都是饭店、网吧、KTV之类的第三产业。大量学生在此消费、大量周遭居民在此谋生,各获所需、相互依存,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繁华景象。只是警察爱管闲事,曾来突击检查过几次,关闭了几家三无店铺,抓走了几个自学成材的医生和涉嫌从事色情活动的女大学生。然而这小街虽不起眼,却有着“原上草”一样旺盛的生命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每次突击检查之后,没过几天,复又还原,似乎还有着更加热闹的趋势。
此刻,已近午饭时间,街上人来人往。卖烧烤的假新疆人拿猪肉冒充羊肉,怕人吃出味道不对,就一个劲儿地撒辣椒面和孜然粉,顿时半条街的人齐心合力地打出一片惊天动的喷嚏声;摆摊子卖小吃的知道自己的食物脏得能把苍蝇恶心死,就做贼心虚地在旁边竖了一块写有“干净卫生”四字的大牌子;修理自行车的人,早在路上埋了一溜钉子,只待有人骑车经过,扎破了轮胎来找他补。
一群群穿着牛仔裤运动鞋的大学生,带着一脸麻木的表情纷纷抄近道而来,穿梭其间。
马哲说鉴于这次理发的重要性,我们应该找一家高水平的理发店给我修一个高水平的发型出来。
没走多远,抬头就看见一家新开张的理发店,那店的门楣上高悬一张匾额,上书“高水平理发店”六个大似巴掌的字,让人一眼看去马上心中就充满了对写字人勇敢的佩服,因为他敢于把那么丑的字写得那么大,仿佛丑女人敢于不施粉黛素面迎人。
进去之后,一个年轻女人连忙站起来招呼道:“理发吗?”
我老实地点头。马哲扯我衣角,低声道:“你看她发型。”
我这才发现那女人的头发比八爪鱼还要张牙舞爪,不禁对她的技术产生了怀疑,好比进医院去看病,却发现医生本人已是病入膏肓。
那女人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很不屑地白我一眼,直着脖子向隔壁房间叫道:“有人理发,你快过来呀。”
一个年龄与那女人相仿的男人应声而出。那男人的发型恰好与那女人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 ,整齐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是个光头。
面对他的无可挑剔我也就不好再挑剔,迟迟疑疑地在那女人的引领下去洗头了。
洗头完毕,在指定的椅子上就位。
那男人手拿工具,做出准备大干一场的架势,首先对我进行照例地询问:“有什么要求吗?”
我实话实说:“没什么要求,能让我好看就行。”
那男人已经准备动手了,听我这么说,又停下来,放下手里的工具,对我进行仔细观察。
我暗喜,心想这人不错,很有职业道德。不像有些理发师似的,还没弄清别人是男是女就动手了。我高中时有个同学,是个女孩,有一次去理发,刚一坐下就被一个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鲁莽理发师给刮了个光头,弄得她现在每次去理发进门都要先做一个声明:“我是女的,我不刮光头。”
好一会儿之后,那男人还是丝毫没有要开工的意思,仍在看我,神情颇为沮丧。
我觉得不太对劲,问他:“怎么了?”
他不回答,又问一遍:“你有什么要求?”
我耐着性子重复:“没什么要求,能让我好看就行。”
没想到他听了我的话之后,马上发出一声长叹,继而哀求道:“哥们儿,别提这么高的要求好不好?”
“你什么意思?”我扭头看他。
他很难为情:“就你这样的,我……我确实没办法让你好看。”然后两手一摊,无奈地说,“除非你先去做个整容。”
我要砸了那家理发店,马哲和文娜都劝我别跟那人一般见识。那对男女也一连声地道歉。
经过那理发师的无情打击,我去见面的勇气丧失过半。马哲安慰我说:“别丧气,说不定那女孩有特殊嗜好——就喜欢丑的,像一些人喜欢吃臭豆腐一样,越臭她吃着就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