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容一变,提高了声音道:“我颜鹰行事无羁,唯想求者,不过是尔等的忠心!如今,你已据河南旺族,张氏门楣为诸郡相羡,一言九鼎,连令尹也须礼让三分。这一切权力地位,自然汝有力焉,不过若我有心,亦可在两年内渐毁汝祖基,侵汝田地,收汝奴婢,令汝货不出乡闾,食不足饱,衣不得暖,渐为人鄙薄,穷苦丁零,形单影只而死!你又可愿一赌?”
张奋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叩首出血,哑声道:“在下不赌,我愿服输,从此不敢滋生二心,只愿忠心于主公,从主公之命!”
我重新坐下,放缓了声音道:“颜商之重,容不得我有半点疏忽。你该知道,尔等所贡之钱物,多半是用在建设醴阳、开拓熊戎以及建立西海牧场之上,尔等乃数十万民众的衣食父母,岂能有丝毫动摇?”
张奋一怔,带血的额头印着麻麻点点的凹凸印记,又复抬起,俊俏的脸上惊疑顿去,随之换上一种复杂莫名的神色。
我仍令他跪着,淡淡道:“王据御部,一曰忠,二曰忠,然非我属下,无不阳奉阴违,只碍于我军势强,尚不敢显。今我已命提拔新官,行各州郡亲治,凡颜商武卒,岁训三次,两年轮置。颜商家主,每年须亲至醴阳呈报功过,且治刺奸若干,秘巡诸郡详察,误者罚,罪者杀!”
张奋浑身一颤,叩首道:“主公……英明!”
我呵呵笑道:“起来罢。士昭啊,你嘴上说我英明,恐怕肚子里是骂我专横呢!”见他脸色如土连称不敢,我更是大笑起来,“然若不如此,便无法辖治更多商贾,一旦出事,牵连甚广,尔等无不有性命之忧啊!”
张奋连声诺诺,我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士昭,我很看重你的才干,不过我需要的是忠心的人,不知道你能不能令我满意呢?”
张奋见我颜色稍霁,犹疑良久,才躬身抱拳道:“在下是个商人,商人趋利避害,自古皆然。”
“好!”我不由得拍案叫道,“在这种情形下还能讲出真话,果然是个人物!士昭,我无意制汝,适才恫吓之言,实属试探,还望包容海涵。”
张奋苦笑道:“在下岂敢怪罪主公?况且,适才将军之言,已令小人警醒,如今想来更是冷汗涔涔,只盼勿再使主公气恼!”
他的话中大有不满,恐怕刚刚我的言辞果真太过激烈了吧!我笑道:“我这人不像其他,或卑节下士,或以德报怨,表面上爱贤尊才,实则嫉之,使真正有才之人得不到用武之地。我不会惺惺作态,我想要的人,哪怕拐骗利诱亦须得偿。而为我所用者,不论门庭出身,不论贫贱,一视同仁。只要忠于我,又有才,便即放手令他施为!士昭你岂不知王尚书、司马将军乎?”
张奋盘膝坐下,以熏香手绢拭去额头血迹,喃喃道:
“主公的手段,在下算是见识了……”
司马恭、王据,如今乃是一方命臣,掌管军权、财权,何等威风?想当年却不过是我军营中马前小卒罢了。张奋闻之后,虽仍忧怖,却深为动容,眼中闪现出点点异彩。
我再道:“适才士昭兄趋利避害一说,实在浅薄。难不成在汝为我军效力之后,还对你有所损害了不成?更何况,颜商享受的优惠极多,盐铁亦是赚钱的买卖,尔等吞吐上万货物,笑纳无数钱财时,心中却还想没想到过我这个主公呢?”
张奋一时局促难安,额上复现冷汗,连连抹拭,郑重称罪道:“在下,在下妄言,还请主公莫怪!其实予虽鄙人,却也知忠、孝、仁、义、廉、耻,祖宗家法,不敢稍忘。初入颜商,确只知囤积谷粮、买卖盐铁,哪里顾上其他!如今闻主公教诲,如雷贯耳。有所谓‘一餐之德,报以三秋’,予得主公恩信而不思答还,竟与禽兽何异也!士昭愧疚,望主公严责!”说着连声音也为之哽咽了。
我大感满意,亲自下榻搀起他,拉他在自己身旁坐下,安慰道:“不必如此。士昭,知耻而后勇,义也。况且你在河南,借地予民,又多方收留关中流民,赡贫养弱,此皆汝功也!前次颜商撤出京畿三辅,虽颍川诸郡富庶而不栈恋,何故?盖因此处地当四冲,但逢战乱,无有幸免之理,故此举迁。如今周陵等一在长沙,一在北平,一在成都,而扬州无人督率,实为不妥。故我有意安排士昭举迁扬州,领袖颜商,不知足下心意怎样?”
张奋惊异地看了我一眼,这才明白自己并未听错,拜道:“主公请收回成命,在下凡夫俗子,能得主公不加治罪已自万幸,何敢再占据显要,授人以柄?”
我叹道:“士昭人才难得,我若屈之,岂不是轻视了你吗?唉,可惜扬州颜商众百余户,却无一士昭这样的人才,而君竟不欲为我分忧……扬州之大,我还可以托付给谁呢?”
张奋闻言垂泪跪倒,又复连磕了几个响头道:“小人惭愧,适才顶撞主公,曲解主公之意,罪该万死!如今主公但说,予赴汤蹈火,亦无所辞!”
听他的语气坚定,我这才放下心来,喜道:“有士昭这番话,我无虑矣。我也想看看在大江之上,汝之牡丹舸会怎样壮观呢!这样罢,你且守外曹尚书侍郎,秩四百石,好好干,先把扬州的基础给我打下来!”
张奋惊道:“兴豪兄乃颜商都督,仍只是将军府御属,在下却为守外曹尚书侍郎,秩高位重,似乎不妥!请主公思之。”
我哈哈笑道:“周陵有功,自会升迁,你不必担忧。这里有一部名典,乃是单泾、陈炜在江南一带的重要商号,你相机行事,兼收并蓄,但注意保持颜商相互的隐秘联系。注意这个鲁肃,我希望你能够把他聘为副手,此人是个英雄。”
张奋接过我另外誊写的一份江南名册,仿佛知其分量,叩首道:“在下定然不负主公厚望,尽快将他们纳入麾下。”
我缓缓颔首,沉声道:“很好,我已吩咐两府尽快调集五亿钱,你先拿去办事,我可不希望有失败的消息。”
饶是张奋家财万贯,听到这个数字也不禁咋舌,思忖半晌,咬牙道:“在下尽力而为!”
“武孙颀、徐钟两人,尚有价值,且留给你罢,恐怕在收服单泾、陈炜商属之事上,可有所助益呢。不过需要多防着他们一点,必要时……”我手掌一挥,做了个隐晦的手势。
张奋不露声色地恭敬答是,他翻阅着名册,不多时,雍雅的俊面上便流露出了然于心、似嘲似讽的淡淡笑容。
河南事毕后,我拔营南向。经过颍川郡颍阴县时,我顺道拜访了荀府。
颍川郡为秦时所置,治所阳翟,乃是昔年大禹定都的所在。郡内有城十七座,盛时人口三百多万,超过畿辅各郡的密度。
根据我之考察,黄巾起义前人口密度最大的乃是豫、兖、冀三州,其次是司隶、青、徐和益州蜀郡,其他地区可称寥寥,比之二千年后的盛况更无异于天差地别!
荀府坐落在县南都亭宏德里,荀氏世之冠冕,世家豪族,在颍川极有影响。然而我此去经过里闾,却惊异地发现荀府除了几个年老的仆人在院中打扫外,大门中开,人去楼空,只空余府外道旁石碣,迎风矗立。
我派人问明其故。原来,荀彧在中平六年被举孝廉,拜守宫令。会董卓乱,彧求出补吏,除亢父令,便借此逃归乡里。不久,董卓遣大鸿胪韩融、少府阴修、执金吾胡毋班、将作大匠吴修、越骑校尉王瑰赴关东,敕令绍等投降。胡毋班、吴修、王瑰至河内后,袁绍悉令王匡杀之。袁术又杀阴修,只有颍川韩融名重,绍等怕害之不利,故得免死。
其后,逃过大难的韩融便将宗亲千余家迁避密西山中。
荀彧见此,谓父老道:“颍川,四战之地也,天下有变,常为兵冲。密虽小固,不足以扞大难,宜亟避之。”乡人多怀土不能去,恰冀州牧颍川韩文节遣骑来迎,荀彧乃独将宗族数百口从馥去往河北。
“荀彧真是明见过人啊。”我不由得感慨道,相比之下,我这个号称能够“预见”未来之事者,与他这样真正远见卓识的人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再南下经昆阳时,韦搴以手遥指城池,笑道:“昔地皇四年,王莽大军数十万围此城,时敌阵数十重,列营百数,攻城云车高十余丈,瞰临城中,旗帜蔽野,尘埃连天,征鼓之声闻数百里。至六月,世祖与诸营俱进,自将步骑千余,前去连胜。时帝兄刘伯升拔宛已逾三日,而世祖尚未知,乃伪使持书报城中,云‘宛下兵到’,王莽军获之大惊。次日,世祖遴选敢死三千,从城西水上冲其中坚,乘锐崩之,杀莽将王寻。城中亦鼓噪而出,里外夹攻,莽兵大溃,走者各相踏践。其时雷电轰鸣,风起屋瓦,雨下如注,王莽军中虎豹皆战栗,士卒争赴水,溺死者以万数,水为断流!瞧,那南面远处便是昆水,世祖经此战后名动天下,故而终重建汉室。”
我们顺着韦搴手指的方向,远远眺望、叹息了一番。我更笑道:“韦参军好利舌啊!昆阳一战,刘秀能起于诸侯间者,盖因其雄心壮志与明睿决也。不过这场仗王莽一方指挥混乱、轻敌疏忽,又内部不安,可谓未战已败,刘秀高才,胜得真是太轻松了!”
韦搴敬佩拜道:“主公之语,令人玩味。若此际主公举拥汉之旗,讨杀恶逆,平定诸侯,或可循世祖之策,建立勋业!”
我心中一震,暗道如今小皇帝虽不像光武帝时候刘玄那么讨厌,但亦是傀儡,董卓掌权一如王莽。四方诸侯,则有点像绿林、赤眉、铜马这些义军,我若是依照光武帝的步伐坚定地走下去,说不定可以早几年一统天下呢!
我想了想又暗暗好笑,我颜鹰现在连自己的事情都烦不过来呢,哪有什么心思问鼎呢!不禁思念起小清她们来,摇了摇头,努力将自己的痴想甩到一边去。
“韦搴,做好自己的事罢,对我来说,夺取天下或许会失去更多更重要的东西,因此,我绝对不会去做的,你明白吗?”
韦搴见我神色严肃,赶忙揖首称是。
三月己未,荀攸飞鸽传书,报知长安情况。
就在昨日,董卓这家伙派人杀了太傅袁隗、太仆袁基以及袁家五十多口!袁隗首级已星夜送往河内渤海太守袁绍营辕。
董卓作恶愈甚,在战场上捕捉到关东兵士数百人,皆以猪油涂布十余匹,以缠其身,然后自脚下烧起,厉嘶惨呼有若阴曹地府,数里可闻。
因老贼不在长安,荀攸等无法下手,只得暗自培养、收买刺客,先期做好准备。而董卓委任于司徒王允,使其监察内外。这老东西曲意迎合国贼,深得信任,听说最近起用北军中侯刘表为荆州刺史正是他的意见,从中可以看出董卓的战略意图,他是准备先行对袁术下手,从这一薄弱环节突破关东军的包围,刘表若守荆州,正好可以南北相承。
另外,新拜北军中侯孔融的名字也颇引人注目。
孔融字文举,鲁国人,长我四岁,是孔子第二十世孙。
此人小时即很有名,曾有“孔融让梨”的典故。不过最出名的还是当年他十岁时跟随父亲孔宙到洛阳,自个儿跑去求见李膺的事情。那时李膺名重天下,宣布除非当世名人或通家之好,否则一概不见。孔融想见他,便去跟门人讲:“我是李君通家子弟。”报后得见,李膺问:“君与吾果有通家?”孔融道:“当然,我祖孔子与先祖老子相师为友,这样说我们已是数十世的交情了。”像这类事情还有不少,造成他越来越大的名气。此后,因其显名,州郡礼命不就,故为我岳父亲辟司徒掾。当年曾在杨府座中相见,其人辩才一流,言辞华美新鲜,不过口气专横,品评人物非常激烈,而且恃才傲物,目无余子。自从听说我有“宦尾”之号后就断绝了交往,连话都不屑讲,因此我素恨之。
将到南阳地界时,武锋营剩下的三百多人被我刻意操练,都已达到当初组营时规定的初步标准。卢横很奇怪我为什么要找出那么多花样来训练部众,复杂且又苛刻。我告诉他:“同样原料,为何一出钢,一出铁,只不过所经程序不一样罢了。”
以钢、铁比喻,恐怕普天下也只我有这个资格。峄醴初建时,我便命造水轮与大型熔炉,炉壁内设两层以去渣,以煤作燃料,用水力驱动风囊鼓风,反复将铁煅冶,遂成钢材。如今我武锋营人手有一把峄醴制上好钢刀,劈斫得力,强度与韧性都大大超过普通铁制品。
鲁阳在颍川郡西部与南阳郡交界处,因郡北山脉延绵,故而东北部的鲁阳城可谓从司隶进兵的必经之道。
鲁阳城乃春秋战国时楚邑,城小而坚,袁术以后将军身份率众从颍川前登,孙坚出于战略考虑,率众依附,故而袁术方得据南阳。眼下,孙坚被袁术任命为豫州刺史,正屯此处。
城下通禀已毕,不多时,只闻鼓声“嗵嗵”响起,城头旌旗招展,一列列整齐的兵士抚刀立望,威风八面。稍顷,北边城门大开,疾风暴雨般的蹄声紧密地在兵道中回响,数十骑骏马昂首驰出。
卢横命列开阵势,我哈哈一笑,却已在迎面人群中看见了当初远赴凉州与我联络的孙静、孙贲两人。
驱前一将,浓眉大眼,面貌雄奇,着红绩华服,青铠铁履,狼腰虎躯,从马上轻轻跃下,高声道:“果真是颜鹰颜猛禽将军么?”
我亦下马笑道:“阁下定是孙文台兄了!”
孙坚趋前几步,单膝跪倒,两掌于额前环抱,道:“属下乌程侯破虏将军领豫州刺史孙坚,参见虎骑大将军!”
我心事稍去,大笑着搀起了他,执其手道:“文台,你可比我了得,焉能仅以位秩相论呢?都是弟兄嘛。”
孙坚沉声恭敬地道:“属下此生最敬服之人,一是朱俊将军,一是大人。颜虎骑屡屡破贼,战功赫赫,却不免为小人谗言所累,属下深以为憾!”
当年孙坚曾从朱俊破黄巾于汝南、颍川,攻下宛城,故有此言。我却是因为“小人”之说,略微显得意兴萧索地道:“古尝有言:‘昏世之主,不可黩近,久而阽危,必有谗慝间其中者。’此语诚不妄也!”
孙坚见我不悦,连连告罪,便赶忙将身后一干部下介绍于我。前方一人,身高八尺,容貌英武,抱拳道:“末将程普,字德谋,右北平土垠人氏。”
另两人似年纪稍轻,一者容色坚毅沉着,有英雄风度,姓黄名盖字公覆,零陵郡泉陵县人;另一人抄手间臂上肌肉绽出,大有膂力,姓韩名当字义公,辽西郡令支县人,如今皆不显名。
孙坚先为我介绍这三人,他们也颇感荣幸,行礼间未尝有半分不恭。
此后,孙静、孙贲等人亦得各自报上名来,孙氏家族果然不小,就眼前这一帮人,也比我家小多出一倍不止了。值得注意的是孙坚妻弟吴景,此人官拜骑都尉,典型江南文人的模样,言谈举止,甚有大家风范,看得出甚有治才。
卢横、焦则、芹尔危尼、韦搴等,亦自通报名姓。孙坚与卢横颇有惺惺相惜之意,相顾笑谈,皆有好感。
入城之后,孙坚吩咐在府衙行宴,又借故将袁术委派至鲁阳城的监军调离开去。作陪者有程普、黄盖、韩当、孙贲、吴景、卢横、韦搴等。
孙坚先行举盏相敬,酒过三巡,宾主各自稍用一些餐点,他沉吟着道:“大人应知吾投附袁术之事,当初蒙大人不弃相纳,坚实在感激,然而此次食言改效,确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见说,环视诸将,见程普等面容不谐,便知此事还令他们将帅间产生过矛盾。我淡淡笑道:“袁术拜虎贲中郎将时,我便多有耳闻,此人疑妒性短,猜忌无谋,根本谈不上爱民济世之人!不过是托其祖宗蒙荫罢了,若不然,谁肯依附于他呢?”
韩当不禁脱口道:“大将军所言极是!”
孙坚瞪了他一眼,韩当顿感失言,连忙装作豪饮之态,讪讪地不敢再说。黄盖笑顾之,拍了拍他的肩头,这都被我看在眼里。
孙坚被我抢白了两句,却未显恼恨之色,道:“袁术尚任侠,多豪志,且如今为同盟副帅,一到南阳,便命修葺城防战格,构堑备械,以利北进。属下以为,董卓但为恶首,多有暴行,理应诛之!其他一切,应留待日后再议。”
我哈哈大笑,道:“袁术许汝之利,实在是遥不可及。
一个豫州刺史,方不知在孰人掌中;一个破虏将军,有名无实,况且,如今你带兵北上,府郡空虚,袁术据有南阳,野心勃勃,更要全据荆州。他要将你发配到豫州,才真是一件美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