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认为,权力之于性的关系本质上不是压抑,而是创造了有关性欲的不断增生的话语。社会中有许多机制不但不禁止人们言性,而且是鼓励人开口言性的。他说:“就我而言,所想研究的是所有这些机制的总和,在我们的社会中,这些机制欢迎、煽动、强迫我们谈论性。”“注释1”
这些机制中首推基督教的忏悔仪式,在人们被要求忏悔的各种罪恶当中,性是一项重要的内容。“基督教牧礼规定的一条基本义务即是:一切关涉到性的东西都必须由那永不停歇的言语之磨碾磨一遍。”(XS,第19页)
根据福柯的观察,“根本的问题是:三个世纪以来,西方人一直视和盘端出一切涉及自己的性的意念、言语、行为为自己必须完成的任务。”(XS,第21页)“关于性以及与性相涉的问题,其实早已被人说烂。”(XS,第15-16页)“我们谈论性可能要比谈论任何其他事情多得多……就性来说,最为喋喋不休、最急不可耐的可能就数我们自己的社会了。”(XS,第33页)在福柯看来,开口言性或被迫开口言性,恰恰是这个号称压抑了性的社会中最为常见的一种现象。
性的话语是如压抑假说所假定那样在权力之外吗?言性就是向权力的挑战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福柯指出:“18世纪以来,性从未停止过激发人们的论辩热情。这些关于性的话语从未脱离权力或在与权力对抗的情况下增衍,而是恰恰在权力的范围之内并作为权力运作的手段。社会的一切阶层无不齐心协力去鼓动人们开口,到处都有供听取与记录的机器,供考察、讯问与系统论述的程序。”(XS,第32页)
在国家和个人之间,性成为一个国家权力控制个人的工具。正如福柯所说:“在国家和个人之间,性成为一个话题,一个社会话题;它被话语的整个网络、被知识、分析和告诫的崭新形态所笼罩。”“注释2”
在一次采访中,有记者说:性学家、医生们有一个基本的观点,即性的不幸来自压抑,人们要得到幸福,就要争取性的解放。福柯说:“是的,因此他们为我们设下巨大的圈套。他们的观点大致如下:‘你有性的问题,你的性行为遭受了挫折,你因此一蹶不振;虚伪的禁戒政治压抑它。到我们这里来吧,告诉我们,向我们表露和坦白你不幸的秘密……’这种类型的话语实在是一种可怕的权力控制的工具。同以往一样,它利用了人们所说、所想和所希望的东西。它利用了人们的心愿:人们总是相信,为了得到幸福,只须跨越话语的门槛,解除一些禁戒就行了。但是,事实上,这样做的后果是导致压抑,把反叛和争取自由的运动引向歧途。”“注释3”
在基督教所大量推行的忏悔实践中,全套的性知识、性话语和性规范控制了人们的性实践。“在讨论悔过问题的时候,人们总是强调基督教对性实施检查,它赞成某些形式,又对其余的形式进行惩罚。但是应该指出,基督教悔过的核心是忏悔,即承认过失,对良心进行检查,从这当中产生了全套有关性的知识和话语,并对理论(例如在17世纪对性欲的大量分析)和实践产生影响(有关性的世俗化和医学化的教育)。我以同样的方式描述了权力以快乐的形式进行传播的途径。”“注释4”
尽管福柯十分强调话语的作用(“跨越话语的门槛”),但他并没有忽略话语之外的控制领域和控制手段。他说:“我想强调两个重要的事实。第一,对性的曝光和‘说明’不仅发生在言谈中,还存在于制度和实践的现实中。第二,存在着大量的、严格的限制。可是它们只是复杂的煽动、表露和评论机制的组成部分。过去我们一直强调对性的限制。我想把视角换一换,力图把握整个过程中所有复杂的因素。”“注释5”
总之,性压抑假说一味强调社会上的性规范否定性活动、压制性活动的一面,而福柯在《性史》第一卷中提醒我们注意的是性的话语肯定、鼓励、刺激人们言性的一面。由于性压抑假说占据了主流话语霸权,性话语的另一面往往被人忽略。
“注释1”福柯,第37页。
“注释2”转引自谢里登,第222页。
“注释3”福柯,第39页。
“注释4”同上书,第175页。
“注释5”同上书,第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