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这个大城市出生长大的霭青对乡村生活是有些浪漫的幻想,拥有几亩地,雪白的篱笆,绿茵茵的草坪,小池塘里有鱼,有莲,岸边有垂柳,园子里有果树,傍晚在园子里散散步,一定非常恰意。要有个红色农房,里面有马有牛有鸡有羊,每天早晨拣几个鸡蛋挤一瓶牛奶做早餐,最好再有个菜园子,西红柿黄瓜,有机蔬菜,现吃现摘。
霭青的农民情节还来自姥姥和妈妈这一边从小的影响,特别是姥姥,时不常念叨以前家里有地的时候如何如何。
在国内没有条件想拥有什么地产,美国这边呢,大多数人充其量就是拥有个带院子的独立房子,高大上的叫法是别墅。
霭青拥有的第一栋房子没有院子,不能叫别墅,没有院子也就没法种菜,连种花都没有机会,因为乔治根本不想做院子,因为小时候干的太多了。
以前霭青不理解,种种花,除除草,有人说是修身养性的活动,甚至到了乔治家,霭青也不能理解乔治拒绝院子的想法,汤姆整天在菜园子里,不亦乐乎。
乔治家的地不止几亩,汤姆的菜园子品种很多,除了住房老旧些,离霭青梦想的农庄差的不远,当然,绿茵茵的草地只有冬末春初的时候才有,池塘没有,有几个水洼,夏天就干枯了,也没有白篱笆。
这么大的地产,修不起白篱笆,乡下的篱笆多是铁丝网。每隔几尺打一铁桩T- post,高度为六尺的铁桩上有钩子,挂住铁丝,牛场马场多是五道六道铁丝,养鸡养羊的铁网要更细密一些。
时间久了,会有铁丝断了或者铁桩歪了,农场主不时要检查修补,不然出现豁口,牛就跑了。
霭青开着ATV,沿着铁丝篱笆追赶乔治,没想到颠簸的厉害,只好停下来把保温箱捆紧,扬起的灰尘就慢慢落在她的头上身上,霭青赶快把遮阳帽带上。
坐回车上,霭青已经出了一身汗,和着尘土,很不舒服。看来理想中的乡村生活是不能干活的,要住在乡下,但不要当个农民,霭青自嘲地摇摇头,还是留着继续梦想吧,或者像以前姥姥家一样,雇些长工,这里做院子的多是西裔,长工没有,定期来除草可以,就像定期来打扫房子的人一样,这类出力的服务人员被墨西哥移民包揽了。
颠簸着,总算看到了乔治开的UTV,停在一棵大橡树下面的阴凉里,霭青停靠在旁边,今天没风,干热干热的,阴凉底下舒服一些。
远远看见乔治,蹲在一根Tpost边上,换上一段铁丝,拉紧,敲了敲,这才抗着剩下的一卷铁丝走过来。
“我给你送点喝的。有柠檬水,红牛,啤酒,Gatorade佳得乐。”
乔治往保温箱里看了看,“啤酒吧。”
霭青开了一听百威,递了过去。
“谢谢。”乔治一仰脖,半听啤酒下肚,长长出了口气,坐在霭青边上。
“辛苦了。”很久没有在家里干体力活儿的乔治看上去很疲倦。
乔治大概没想到霭青会这么讲,愣了一会儿,“哦,我真的不想把你扯进来。”
他又一仰脖,剩下的半听也进了肚子,捏扁了罐子,一甩膀子,扔进UTV的车斗里。
乔治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喝了两口,“我家,你知道,在这里好几代了,几代人,都离开了,包括我,只有我爸留下来撑着。”
“这篱笆那边,”乔治翘了翘下巴,“更远的那片,都曾经是吃他涅家的。”
霭青顺着乔治的目光看过去,远处,微微起伏的山丘,金黄金黄的,一望无垠,一棵橡树下,站着三匹马。
“你家是大地主,”霭青想起姥姥常念叨的过去,“我家,我妈妈那边,曾经有过土地,被土改了,没了,家里人就都投奔城里的亲属去了。”
“土改?”乔治问了一下,“哦,对,你说过。抱歉。”
“我没什么,从来没有拥有过,不知道失去是什么感受。你,是想为爸爸守住这片土地?”
乔治苦笑着摇摇头,“爸他很倔。”
霭青听乔治不再说话,回过头来看着他,“等爸出院,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家,对恢复很有帮助。”
乔治摇摇头,“爸大概没法再干了。”
“那就靠维克了。”
“维克,”乔治哼了一声,“我帮不了那么多,没有汤姆他混不下去,还有塞蒙,”乔治闭上眼睛,“我真恨这个地方。”
霭青第一次听到乔治这样说自己的家,她知道的乔治是爱着父母帮衬着弟弟的好儿子好哥哥,哪里来的恨?
“乔治,这只是短暂的,等爸回来了就好了。”
乔治点点头,“如果不是因为爸妈,我可能会像你,离开这里,远远的。”
从西岸的加州到东海岸的马里兰读书算是够远了,如果不是为了照顾老年痴呆的罗丝,乔治可能会在东海岸发展,那时候的选择很多,从商就去纽约,从政去华盛顿特区。为了父母,乔治还是回到他不喜欢的地方。
“其实,”霭青握着乔治的手,“我挺羡慕你,有家,有父母,有兄弟姐妹,”
“维克?”乔治叹口气,“我是怎么踢他,也没法把这头懒猪给踢起来。”
“你和维克最好,大概是年龄接近吧?”
“因为,”乔治停顿了一下,微微摇头,“不说了。”
“乔治,你好像,也许我不该说,看的出来,你和塞蒙,”
“对,我们差的远,他总在外面驻军,我很少见到他。”
“可他还是很照顾家,不是刚刚为爸妈付了医疗费用?”
“他是自私,他为了能竞选,至少这次大选结束前,必须保住这个家。”
“哦。”霭青不懂,甭管什么目的,保住这个家不是很好吗?
“塞蒙很优秀吧?军官退役,现在又是议员。你家出了个名人呢。”
乔治摊了摊手,“和我没关系。”
霭青心想,这要是换个人换个地方,谁都会抢着拉上这份关系吧?乔治反倒是躲之不及的样子。如果和塞蒙兄弟不熟悉不亲近,也不至于这样对立,有过什么过节呢?塞蒙和小弟弟维克之间好像没问题呀。
“那个,乔治,有什么事别憋在心里,”她见到乔治挥拳打架,如果心里有火无处发泄,某天走极端,会造成更大伤害,“你要是想诉说,我听着。”
乔治扭头看着霭青,嘴唇动了动,“我,”他低下头,柠檬水的杯子在手里转圈。
“乔治,你是个好男人,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压力,父母生病,女儿马上就要出生,担心维克的未来,工作又忙,你需要减压,我们是一家,可以一起努力,度过难关。”
乔治伸手摸了摸霭青的肚子,“谁能没有压力。”仿佛下定决心一样,乔治出了口长气,“我家呢,从哪儿说起呢?嗯,我给你讲讲我爸妈一段很少提起的故事吧。”
霭青搓了搓乔治的肩膀,“好,我听着。”
乔治放下杯子,双手抱在脑后,“很久很久以前,有,哎?是邻居过来了。”
霭青抬起头,看见篱笆那边,一辆ATV朝他们开来,连那三匹树荫下乘凉的马都跟着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