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起面来看我的时候,那神情也不像个犯人,细细的眼睛竟然含着微笑,点点头,像在茶馆里招呼老熟人一样,神情单纯极了。他面前用大搪瓷缸煨着一缸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自然的一种亲近感,我坐下了,伸出脚去烤。我不敢马上脱袜子,它们恐怕已冻在脚板上了。来,喝口热水。他摸出手巾,小心捏住缸柄,将水倒进一只小碗里,双手捧了递给我。
谢谢。我双手接了,说道。心里暗自好笑,好久没有讲过这么斯文的词儿了。
两口热水下肚,这时的作用比两杯烧酒还大,肚里顿时热乎乎的。抬眼看他,他依然是笑微微地端详着我。我说,你老兄是这儿的?
不是,他摇摇头。格老子我在成都耍得上好,红不说白不说就派两个烂崽儿来,把我女朋友屋头的人都吓毛了,龟儿子些,喊回去吗就发电报嘛,搞球些莫名堂……
听了半天,我还是没弄明白,只一听就知道又是个重庆崽儿。嘿,这一路上,遇重庆的缘了。
你是重庆的?我说。
对头,西师的,前年子毕业分到这疙瘩来。
他说的西师便是西南师范学院,与我们南师是兄弟院校,这便又增加了一种亲切感,仿佛沦落天涯遇故人一般。
我是南师的,喂,你读的哪个系?
物理。龟儿到这儿来啥子都要教,有时候连体育音乐都要喊我去上。你毕业没有?
毕业了,分回家了,成都。说了我又有些失悔,都这样儿了,还说那些捞球?那些都是过去那个林莽娃的事。
还是你们安逸。他老兄竟还这样想,好像一点不明白我和他现在已经沦落为阶下囚身份,还在羡慕我的毕业分配,真是天真得可笑。
更让人感到他确实还是一个单纯书生的是,羡慕我之后,他又不无自豪地说在这儿教书也自有乐趣,学生听话,那些家长也太好了,逢年过节都要送好些牛羊肉来。冬天晚上没得事,各人烤一个火炉子,炖一罐肉,还要加点虫草天麻这些当地特产滋补药品,把汤熬得鲜鲜的,边看书边慢慢吃,嗨呀,那个味道,舒服惨了!
这的确也有令人羡慕之处,那些年,到处都兴凭号票买肉哩,一个月半斤,逢年过节添半斤,人都是馋馋的。难怪他老兄落到这般处境,也还没忘记烧一缸白开水,让它咕嘟咕嘟冒热气。这个眼镜兄,真是可爱。
我这才问他姓啥名谁在哪儿教书。
他说,陈,耳东陈,陈郁才,就在白城中学,杂种明天还要把我弄回去呢,我才跑出去耍了两个月。
我顿然一惊,脱口而出:白城?我也在白城--
半句出口,又戛然打住。我在白城干啥,犯啥事?说得清楚个球!而且,现在说这些有啥意思,人都遭烧蜷了。
陈眼镜却突然来了劲,一下站起身来,用手点着我,笑道:嘿,搞半天,你就是林……林……我晓得,你娃遭凶了!
我想不对,我们在白城时,他在外地,他们学校的老师基本上都跑出去“串联”去了,他咋会知道?
他说,那个女娃给我摆的,小谢。
哪个小谢?
我们那儿招待所那个,出了名的呀,谢洪芳,未必你不晓得?人家都说跟你们很熟哩。
哦?谢洪芳,她在哪儿碰到你?
还哪儿呢,就在隔壁!他手指了指,说,昨天我们就关在这儿了,就是说这次要带三个人回去,没想到,还有一个就是你!嘿,巧,太巧了!
我也一惊,小谢又遭了!不知为啥她会关在这里?陈眼镜这才又坐下来,慢慢道出了原委。
原来我们走后,形势又发生了大变化。原来遭整的人,有些一下没事了,像马县长他们,而有的却又加重了,如小谢等人。谁也不明底里,大约每一次高潮要整的对象都有不同吧。反正小谢突然被关在招待所不准外出了。她一看事情不妙,鬼女子胆大心细,那天偶然听说一个占过她便宜的司机第二天要到这边拉货,晚上她便用自己唯一所有,肉体,“贿赂”了值夜班监守她的一个老炊事员,半夜趁那老头瘫得不省人事,便偷偷溜了出来,一趟子跑出城外十几里。早晨等到那个司机的车来了,就不顾一切地要他带她跑出去。那司机还算有良心,就把她搭到了这里,藏在一个老朋友家里。天晓得是咋个回事,那边居然知道了,便通知这边把她抓了起来。据说那司机回去也挨了顿好打,耳朵都给扯掉了一只。
太惨了,小谢太惨了!我听得毛骨悚然,心里万般难受。这女子,确实太惨了!
陈眼镜说,怪只怪她长得太出众了点,又没得亲人在身边,想打她主意的人太多,整烂了!接着他便给我讲了这个女子自小以来的悲惨遭遇,讲得非常详细,从她被远房堂叔估奸到后来心理变态--陈眼镜是这么说的--以致落到这般地步,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是啥人了。
大为震惊之余,我颇有点怀疑地瞅瞅眼镜,你咋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陈眼镜一下不活泼了,喝了口水,取下眼镜慢慢用手巾擦拭着水汽,好一会儿,抬眼望望我,才很不好意思地说,是你,我就不瞒了,老实说,我跟她耍过……呃,你不要乱想,我是正儿八经跟她耍朋友,那时候我才分到这儿来不久,看来看去就她顺眼……
我打断他,仍很怀疑,说,未必耍朋友她还会给你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不是不是,耍朋友咋会摆这些,那不是安心戳烂了?那些事好多是后来人家跟我讲的,说得更难听,把我吓腾儿了……
你就退了?
嗯……陈眼镜叹息着埋下了头。
我也无话可说,只望着那暗红的火堆,也叹口气:这女子太惨了!
是呀,其实我都不该……陈眼镜又嗫嚅道,这两天关到这儿,她又跟我摆了好多,其实好多事也是别人添油加醋乱编的,当然,有些事也是真的,她遭整得心理变态了,惨!
我又感到奇怪,又没有关在一起,小谢怎么会又跟他摆了许多?
陈眼镜眨了眨眼睛,说,你以为这两间房子是牢房么?牢房都坐满了,这是堆东西的,临时拿来关我们这些要转起走的。你信不信?马上你都可以跟她说话。
我说,咋个整?
他站起身,走到间壁边,在一堆泥炭饼上取下几块,壁上便露出拳头大一个孔来。那壁是木板条抹上泥灰做的。
我一下想起了白城中学那间寝室的墙壁,那壁上的小洞……
那时的心境已不复存在,血液再也不会沸腾,神态不会再迷乱。现在透过那小洞,我只是想向一个偶然相逢的可怜的朋友致致意。
夜已很深,小谢显然已经睡熟,她就睡在这小孔边。陈眼镜轻轻唤了几声,不见反应,便拿过一根小木棍,从窟窿里伸了过去。几搔,那边有声音了,恹恹的:讨厌!
陈眼镜将嘴凑上去,对着小孔说了几句,就回头招呼我。我刚凑上去,喊了一声小谢,那边就呜呜地哭起来了。接着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一只手艰难地从窟窿往这边伸过来,刚好触到我的脸。我吃了一惊,抬起头定睛一看,模糊中隐约可见白生生的手上,划破了一道口子。我忙抓住那手,使劲团在自己手掌里。
好像都说不出话来,也好像没什么好说。人都在这种地方关着,彼此全都明白,问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渐渐地,我忽然觉得手心里有一种黏稠的感觉。流血了?松开手一看,果然,掌心鲜红的一团。这时候,仿佛那血热热地渗进了我的血管,我倏地俯下头去,将嘴唇摁在了那渗血的手背上……
最后一站了,我们三个被押上了一辆专车。专从白城开来的大卡车,拆了篷布的。气势大不同了,六七个背枪的汉子随车而来,押车而去。
我们三个被绑扎着,坐在车厢前头的厢壁下。陈眼镜这时才觉得大势不妙,脸像给霜打了一般灰白。连我都为他奇怪,昨晚听他讲了,整个运动中,他都基本上是个逍遥派,又没有惹着谁犯着谁。就说在外耍久了,要叫回去,也不至于用这阵势来叫呀。何况在外的师生又不是他一个,干吗对这么一个温驯的可怜书生来这一手呢?看把他吓成啥样子了!
小谢只紧咬着嘴唇。她的嘴唇略微有些肥厚,本来极鲜润有血色的,这时白色的齿印清晰可见。眼睛里倒是没有一点泪光了,偶尔眨一眨,闪烁出火花。
昨天晚上,我算是奇奇怪怪地当了一回牧师,团着那只依然温软的小手,替她忏悔,替她宽恕,更替她祝福,说了许多宽慰和教诲的话,从来没有这么像个耐心细致的好教师。而且,心中没有一丝邪念意。这女子并没有让我肮脏,反而让我圣洁,因为她的命运太惨了!
而现在,谁知道又会是什么样的厄运在等着她呢?恶人们,干吗要虎视眈眈一个已经如此不幸的女子啊,难道撕去她的衣裤,撕破她的脸皮还不够,非要撕烂她的皮肉,撕碎她的心不可吗?
不!我突然无意识地大吼了一声。
一瞬的沉寂,居高临下的眼光的利箭,接着便是一巴掌,打在我昂起来了的头颅上。
叫唤个啥?你还想不老实!押送人吼道。
有一个还把枪栓哗啦哗啦拉动了两下。
我突然想起昨天车上那个军官的话,便趁势回答道:我们又不得跑,你们捆那么凶干啥?你看陈老师嘛,颗子汗都整出来了,还有人家小谢,到底是女娃娃哟。我们犯哪条,回去弄得清楚的,就是要判刑,整残废了也不好劳动改造,给他们松一下嘛!
一个小伙子说,扎紧了你们就说嘛,吼啥吼?不准乱吼!陈眼镜悄悄告诉我,这是他才教毕业不久的学生。
说着他就蹲下身来,要给陈老师松绳子。
打我头的那个汉子却说,有啥松头?这阵就喊天了,回去不喊鬼呀!
带队的像是个公安,有点年岁的人,他看住我顿了顿,最后发了令:松,给他们都松一下,走这么远了。反正我们负责把人弄回去就是了。
手臂松活了一点,气氛也好像随之松活了一点。开始是他们几个押送人纷纷坐了下来,也免得寒风对直往脸上吹。陈眼镜那个学生掏出一包尚未开封的烟,拆了,散给大伙,自己却不抽,捏一支烟在手上,瞟瞟带队的,小声说,我们陈老师也吃烟的,给他一杆,可以吗?他硬是依然称呼的陈老师,大概喊了几年喊顺嘴了。
老公安不吭声,将那支烟拿过来,对着自己烟头咂燃了,递还给那学生。
学生马上将烟塞到陈老师嘴上。
陈老师嘴含着烟,咕噜道,谢……谢……
抽起了烟,他们几个开始闲聊了。
过一会儿,不知咋的,我们三个也自然说起来了,只不过小声些。
又过了一会儿,更不知咋个,竟然一起说起来了。
那个学生说老师:你也是,跑到外面去耍你的就是了,拍啥电报嘛!
电报?啥电报?陈眼镜一时反应不过来。
回去你就晓得了!学生埋怨似地说。
那个打我的汉子却在说谢洪芳:说你这个死女子平时呢鬼精灵,这回咋做这么笨的傻事,跑都跑得脱呀?这次回去好好说清楚,听到没有?说得脱吗才走得脱嘛。
另一个有点文质彬彬的也说,小谢,你今后要多长点脑筋啊,千万莫要再昏起脑壳耍了,其实你做活路大家都还是说不错的,何必以烂为烂呢?回去好好检查一下,不要再耍横了。
他们之间虽然都是低声在说,我跟陈眼镜和谢洪芳坐在一堆,还是听得清清楚楚。越听我越糊涂,按这样说来,哪里是啥敌我矛盾,死活之争呢?何必要把他两个这样子捆扎起押解回去呢?这几个汉子到底只是解差不是法官吧?但不管怎样,听这口气,他两个回去恐怕也不至于遭好凶了吧?我心里暗暗为他俩松了一口气。
那带队的却拿眼瞄住我,半晌,猛吸一口烟,扔了烟头,吐出烟雾来,压着嗓门警告道:你娃娃才要小心啊,说不清楚,哼!……
这一声哼,哼得人心发跳。
随即,他抬眼望了望,命令道:注意,快到了,都不许讲话了!你们三个抓紧时间好好反省,把事情想清楚,回去好交代!
然后他又亲自把绳索一个一个给我们捆了一遍,手法很熟练,捆得也像模像样,但是并不太紧,更不痛。
穿过草地,汽车又开始嘶吼着爬坡。眼光所能及的风景越来越熟悉,我毕竟是由此路两出两进了。
车上坡顶,带队的脸色像黑了一层,声音也威严了,如铁板敲出来的,喝令我们站起来,一个人脖颈上给挂了一个牌。我和陈眼镜的一样,都是“逃亡现行反革命分子”,谢洪芳挂的是“逃亡坏分子”。都加了一个“逃亡”,那牌子的分量自然更重了。
然后他命令我们都转过身去,面向前方,把头低下。他特别按了一下我的头,同时我分明听得他极小的声音:小心,这下只有靠你自己了!
我还没有来得及多想,就听见骤然而起的高音喇叭的呼叫。抬眼望去,坡脚城门洞内外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似在迎接马戏团的到来。
三进白城,天知道这一次是何味道?望着那城门洞,阴森森似一张张开的嘴,我已预感到此一去凶多吉少,怕是有去无回了!
说那种时候还有什么思想,只能是自欺欺人。我的脑髓已被那黑压压人头阴森森城门洞嗖地吞吸完了,连整个儿的自己,都恍惚变成一个任人摆布的皮影。在混乱开始之前,我残存的知觉神经还能知道的只是批斗大会上高音喇叭尖锐的叫声。它告诉我,谢洪芳被判三年劳教。再告诉我,陈眼镜的严重罪行是利用电报攻击伟大领袖。电报其实只是转告领袖给林副统帅的一个批示,批文的结束语是简练的三个字:请酌处。最后当然是批示者署名。问题在于陈眼镜节约小钱,电报中未把标点符号落上,一个字或一个标点算三分钱吧,于是连读就成了请酌处领袖。胆敢公开狂言要处领袖,这还不是丧心病狂穷凶极恶的反革命嘴脸?陈眼镜省三分钱倒买来一顶反革命大帽子,真是活得不耐烦啰!
当然,机关炮一扫一大片,容不得我多想他二位的事,炮口已对准我了。而正在这时,随着一声尖叫,混乱开始了。
混乱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其实当时我并不清楚,喇叭点到我的名时,我的头已被死死按下,快触到地了,当然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脚下黑糊糊的土地,有一颗石头,怪异的眼珠似地瞪着我。只听到一声尖叫,接着便觉得天摇地动,潮水翻涌,瞬时把我吞没了。
后来还是“老戏”告诉我,那一声尖叫是小秋萍发出的,她本来已经被赦免了,那天不知为何又钻了出来,发疯似地叫着向台上冲,且引来了不少人趁势起哄,于是霎时间会场大乱,执勤人员费了好大劲才驱散人群,后来又把秋萍关了几天,才押解递送出境,由她妈护送了回去……
老天,我真的带了太多的还不清的命债!
而那时,我呢?
老戏一笑,你那时当然不会知道了,活过来算你小子命大!我们都以为你完蛋了。
我命大?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