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言情战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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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忘中犹忆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要彻底忘掉过去的一切,但却总是不能如愿,因为那也是我一生中最值得追忆的东西,我就在忘与忆之间苦苦挣扎,不能解脱。我这次出来就是想彻底埋葬掉过去,不论是微笑还是哭泣。

只是,真的就能忘记吗?

云国的皇陵在天全的西北郊,我从文新去天全的话是要路过皇陵的,这里也是我必须去的地方,我把时间控制的很好,正好是在傍晚时分到达的皇陵。

借助着夜色的掩护,我十分轻易地就潜入了皇陵。大概是十几年前出过事故的原因,皇陵的守卫比我在这里戍守的时候严密了许多,但我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来了。我对皇陵的地形实在太熟悉了,那些经常安插暗哨的地方我都知道,再加上我武功高,没有惊动任何人。

我当年戍卫的是云国第二位皇帝的陵墓孝陵,凭借着记忆,我很快就摸到了孝陵。一队十人的禁卫军正在巡逻,我没有惊动他们就来到了自己原先的宿舍,屋子里面睡着九名禁卫军士卒。望着这些稚气的脸,我有些伤感,当年和我睡在这里的兄弟全都被杀了,我因为躲在床底而躲过一劫,当时夏子衿等人只是用长矛扫了一遍床底,我不停的换手撑地面才躲了过去,想想真是好险啊,我真的命不该绝。

皇陵中我最想去的地方还是定陵下面的墓室,我就在那里得到了改变自己一生的东西。但很可惜,原先的麒麟像已经消失了,它下面的地道入口也已经被填了,显然是二十年前皇陵失窃后填上的。我站在曾经的地道入口,当日的情景又一下子浮现在我眼前。狭窄的空间,浑浊的空气,微弱的烛光,前有强敌后有追兵的窘境,好了,终于到了墓室了,首先是那个放着殉葬陶俑的墓室,然后是放着金银珠宝的墓室,最后终于到了王化麟的墓室了。回想起自己利用墓室机关和毒针杀掉尹天心、重创夏子衿的一幕,我不免为自己的急智而得意。但我这个聪明人也有犯傻的时候,我当时的武功根本拼不过尹夏二人的,本来是准备作壁上观的,但我身旁的一只老鼠却引起了尹天心的注意,“做贼心虚”的我以为自己被发现了而现身,经过艰苦的争斗这才夺宝而归。

唉!皇陵里面的宝物改变了我的命运,而那只老鼠则改变了我在皇陵中的命运,它应该是命运之神所安排的。我该感谢还是憎恨这只老鼠呢?天知道!

在孝陵追忆完了我的过去,我便沿着当年自己逃离皇陵的路线离开了皇陵。在我离开的时候,我发现在围墙旁边立着一个石碑,借助微弱的月光,我看了一下上面的字,大体的意思是天佑七年发生了一次严重的皇陵失窃事件,有五十九名戍卫人员惨遭杀害,案件到立碑的时候(天佑八年十月)仍然没有侦破,这个碑立在当年盗墓者逃离的地方,用来警示后来的戍卫人员做好工作的。而在这个碑的背面,赫然刻着二十年前殉职的人员名单,那是按姓氏笔画排的,我很快便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我依然活着,为什么把名字留在这里呢?这不是在咒自己死吗?我右手食指摁在“田靖华”上面,用内力硬生生将这三个字给磨掉了。田靖华还好好的活着,死掉的是田慕君而已,我便在有田靖华名字的碑前好好悼念了一下自己的亡友田慕君,毕竟我是他最亲的人了,真正的血肉相连。

重游了一遍云国皇陵,我感觉自己像是又活了一遍,让我心潮起伏。心情完全无法平复下来的我朝天全走去,准备天亮便进城。

城外也有不少人没来得及进去,我就这样凑合了一夜,天还没大亮的时候,城门便打开了,我随着人群就进了天全城。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是攻开了敌军城门蜂拥而入的士兵一样,看的我在那里偷笑。

但进了天全城后,我却感觉到一种破落的感觉,现在的天全已经没有往日的繁华了,某名士写的《天全赋》中“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接踵”的场景已经不在了。我的心理还是比较阴暗的,天全破落背后的云国衰落,才是我比较想看到的。我把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归结为我的归因,以此来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和对云氏的强烈不满。

不过天全终究还是天全,我身上的衣服是齐琪亲手给我缝的,原先我一直觉得很好,但到了天全后,却发现这衣服只能用一个“土”字来形容了。能让对衣着基本上持无所谓态度的我有这种感觉,天全还是有自己的资本的。

一个纯粹的巧合,我是由十四年前凯旋而归的那座城门进入的天全。一开始我还没有察觉,走了一会儿后越发越觉得熟悉,当年那盛大的欢迎仪式一下子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我仿佛又听到了百姓们的欢呼和尖叫,只可惜那激动人心的场景真的成了过眼云烟。回想起这无上的荣耀,我眼圈竟有些发红,因为他们都不会在属于我了。

精神已经有些恍惚的我,举起右手像十四年前那样向路旁的百姓挥手致敬,但挥了一下便放下了,看起来更像是和某个熟识的人打了个招呼。

不知道自己何时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或许我本来就这个样,只是自己没有觉察出来罢了。

我此行的目的是来拜祭周大人的,打听了一下,他的遗体已经迁回老家安葬,不过在天全还有一个灵堂供人凭吊。我便到了那处灵堂,周大人人缘很好,前来凭吊的人络绎不绝,除了平民以外,绝大多数的都是军官。看到那熟悉的军官制服,我却有些心虚,这么多人说不准就有几个认识我的人,终究还是没敢进去。

我便离开了灵堂,在天全满大街溜达,等天黑的时候再回灵堂看看。走着走着我便到了自己初识云君的地方,我在那里呆了许久。究竟为什么呢?我会一下子喜欢上这个高不可攀的女人呢?除了她人不可及的美丽,主要还是她赦免了我冲撞礼仪的罪责,让我觉得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如果早知道会是现在的田地,我宁肯云君没有赦免我,自己当时如果被脊杖打成残废,也就不会对云君有什么妄想了。

或许这就是命吧!我苦笑了一声,便准备离开,却发现路边的一处米线摊。记得二十年前自己也曾在这里吃过,在等待米线煮熟的过程中还从老板嘴里套出了很多关于云君的话题。我一下子来了兴趣,便又到了那米线摊。老板还是原先的那一个,虽然我早就忘了他什么样子了,但看到他一下子便全都记起来了,甚至那晚煮米线时的火苗形状,一下子都记了起来。只是二十年前那老板还算不上老年,现在却已经老态龙钟了,身边还跟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应该是他孙子吧。

“这小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将来一定有出息!”我知道祖父母都特别喜欢自己的孙子,便故意说道,说不准他一高兴就多给我盛上些米线呢。

“谢谢客官了!”米线摊老板果然很高兴,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对了,您的儿子了?”我依稀记得自己上次来的时候,这摊子上还有两个十三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帮着他照应摊子,应该都是他的儿子。

老者惨然一笑:“死了,都死了!”

“死了……”我愣住了,真想自己打自己一巴掌,怎么提了这么一个话题。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我大儿子在青龙镇服役,天佑十二年武成侯讨伐正华,我家老大随军出征,在正华青田阵亡。前些年陛下开边,攻打高风,本来家中有一个壮年当兵就行了,可那时战事吃紧,我家老二也被征了徭役,上面的大人可怜我已经死了一个儿子,没让老二上战场,让他跟着运送粮草给养。天佑二十一年高风被灭,但还是残留了不少顽抗分子,他们不敢找大部队的麻烦,专找运送给养的小股人马下手,可怜我家老二……”说到这里,老人已经哭了,那小孩倒是蛮懂事,拿出手绢给爷爷擦眼泪。

天佑十二年?武成侯?那不是我吗?当年我为了建立功业,从青龙镇借了四万步骑,然后加上自己手上的兵力进攻正华,以此来博得天佑帝的赏识。“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到现在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自己究竟造成多少个万骨枯呢?

我浑身抖个不停,许久才把身上的钱都掏了出来:“大叔,我当年也曾随武成侯攻打正华,自己当时还算个不小的官,我对您儿子的死有责任。您一定收下这些钱……”

“谢谢您了,我有朝廷给的抚恤金,自己还可以做些小买卖……人都死了要钱还有什么用!”

我一直往老人手里送钱,而老人执意不要,最后终于吼了起来。最后那一句几乎用尽了那老人全身的力气,其中蕴含的悲伤竟令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正在这个时候,米线煮熟了,我瑟瑟的把那些金银收了起来,端起米线到一边吃了起来。

吃完米线后,我还是只留下了米线的钱。在离开的那一刻,我用手在那小孩子的额头摸了一下:“希望等你长大的时候,天下已经统一了,不管那是谁的天下。”

在离开米线摊以后,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骑着马漫无目的的瞎逛。人真是个很奇怪的动物,当人所厌恶的东西能给自己带来好处的时候,大多数人的立场便会变得模糊不清晰起来。我内心是很厌恶战争的,但战争却能给十六年前的我带来莫大的好处,我便乐此不疲起来。只是现在战争已经不能带给我任何好处,我便只能憎恨它了,深入骨髓的那种憎恨。

当晚上我潜入到周大人的灵堂,在磕过几个头以后,我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的知遇之恩了,他似乎只是提拔了一个涂炭生灵的刽子手。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感谢您,但周大人,您对我的知遇之恩,我永生不敢忘怀!”在心中默默念完这段话以后,我又磕了几个头后便离去了。

我已经拜祭完了周大人,可以离开天全去茂林了,但我还是又在天全盘桓了数日,我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

接下来的前两天,我还是骑马在街上溜达,我希望能够像二十年前那样能够邂逅云君。每当有什么风吹草动,尤其是大人物的出行,我便格外关注。有一次,我居然看到了凤辇,我几乎激动的全身血液都倒流了,但很遗憾,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公主不是云君。当发现那凤辇上的人不是云君的时候,我失望的都想哭,我真的很想再见她一面。两整天,我都像没头的苍蝇般在街上乱逛,我的眼睛不停地乱看,渴望能看到那张美丽绝伦的脸,因为我和云君是在同一座城市当中,这是有可能的。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如愿,毕竟天全这座城市实在太大了。

这实在不是个办法,第三天我才极不情愿的打听了一下李鸿儒的住址。李鸿儒现在已经是刑部尚书了,一直住在与云君成亲时天佑帝赐的豪宅里。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天佑帝选择了以皇宫为中心,武成侯府的对称点附近的一处宅子。我很快便到了云君的家,但却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去了最近的一处二层酒楼。我倚窗而坐,要了一壶酒,对着云君的家发起呆来。我自然能够潜入到云君家里看她一眼,但却没有这份勇气,我只能装作偶尔碰到她,却不愿意主动找上门去,因为云君并不爱我。就是见到了云君又能如何呢?说不准云君已经忘了我是谁了,就像我记不住在济州的时候别人给我介绍的那些名嫒一样。

这座酒楼离云君家其实还是有一定距离的,以我的目力,也看不清那院子里面人的相貌。每当有人从院子里走过的时候,我都会格外激动,所见的女子,我都觉得她们像是云君,但仔细想想都不是,她们穿的都是下人的服饰。我终究是没看到一个穿着华丽的贵妇走过,甚至连李鸿儒也没看到,倒是看到了一个众星捧月的小姐。我看不清那小姐的相貌,但心中认定了她就是云君的女儿。

“绿叶成荫子满枝,绿叶成荫……”我禁不住念到这么一句诗。这首诗我都忘了是在那里听到了,诗的其他几句都已经忘了,吟不下去的我只好又重复了一遍,但声音却渐渐听不到了。我虽对诗句不甚了了,但却知道这首诗的写作背景,那是一个著名的诗人在看到自己青年时期所挚爱的女子时写的,只是那个女子已经嫁为人妇,并生下几个孩子了。

我长长叹了口气,心中默默想到:“我这又是何苦自寻烦恼呢?一会儿就去茂林,离开这个伤心地……”

正在这个时候,醒木“啪”一响,被打断了思绪的我斜眼望去,这才发现酒楼里面还有个说书先生。

“书接上回,田慕君在关下枪挑了正华大将军金无敌后……”

这哥们说的评书叫做《田慕君评传》,但我却不记得有个叫做金无敌的大将军。我又仔细听了一会儿,接下来说的是正华十一员大将与我车轮大战,这哥们说的声情并茂,一波三折,真的很能吸引听众,惹得掌声不断。可我听得差点儿笑出声来,大战之中很少有双方主将单挑的情况,身为主帅的我虽然带头冲锋陷阵,但却很少和敌方大将单挑,印象中好像也就和叶如欣来过两次,更不用说什么车轮大战了,这哥们也太能吹了吧。又听了一会儿我便意兴索然,说的故事虽然很精彩,但都不是真的,就当这世上还有另一个田慕君了。我更想听到还是自己的真实故事,那才是一种最值得炫耀的骄傲。其实,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这些由命运之神书写的故事包含人世间的酸甜苦辣,绝对的精彩,只是不会叫座罢了。

我突然间想起了一个问题,就是天佑帝是怎么解释我的突然离去,如果公然宣布我是奸细,那就不会出现这部《田慕君评传》,便装作乡下人问了一下周围的食客,田慕君这个大英雄的结局怎么样。得到的答案是——田慕君高风亮节,辞官不受,云游四海去了。看样子,田慕君是“奸细”的事很少有人知道。

虽然我决定要立即动身去茂林,但我终究还是又在天全停留了一晚。

“明天我一定走!”我下定了决心,但多半是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了,到了明天的这个时候,我肯定会把这个决心再下一遍的。果然,接下来那天我并没有离开,再次踏上了那座酒楼,希望能看到些什么。

到了中午的时候,依然没有看到我想看到的人,心情有些黯然,而此时邻桌聚了八个读书人在聊天,他们讨论的是诗歌。我幼年时读过一些启蒙读物,并不喜欢诗歌,因为我根本就感受不到任何共鸣,所以我比较不喜欢写诗的读书人,把他们统统归到腐儒里面去了。就在我烦的要捂耳朵的时候,其中一个中年人突然朗诵了一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在听到了这句诗的时候,我整个人就呆在了那里,虽然那中年人说这诗是一个君王写来表达自己对人才的渴望,可我固执的认为这首诗就是在写我自己。我难道不是因为云君的缘故,才落的现在这般田地?我难道不是因为云君的缘故,才一直郁郁寡欢的吗?我难道不是因为云君的缘故,现在才赖在天全不想走吗?……

我默默地把这句诗念了一遍,念到动情处居然潸然泪下,我把自己压抑的实在太辛苦了。但是在念完这句诗的时候,我却站了起来,我终于下定了离开天全的决心。

我就像个心怀鬼胎的人被说破了心中的秘密一样,路走得很急,刚一出酒楼就撞倒了一个打着算命招牌的老年道士。

自知理亏的我赶忙把人拉起来,连连赔不是。那老道也很是生气,骂骂咧咧的,但看了我的脸后突然来了兴趣:“这位兄弟,我看你的面相不凡,想来不是凡人……”

我原先在文新做捕快的时候,曾经接触过很多借看相骗人钱财的骗子,这类人行骗搭讪的时候通常会说他看上的目标面相不凡、大富大贵,或者说是目标可能有灾祸,怀着对未来憧憬,或者是对灾祸的恐惧,人就很容易上当了。

“只是我看你印堂发黑,乌云盖顶,恐怕半年内将会有血光之灾,连命……”

完了,这老道倒真像是我接触的那类骗子,我这些年虽然变得笃信命运,但对这些江湖术士的鬼把戏却还是不信,不过我没有发作,因为我先撞了人家理亏,只是在兜里掏了几枚铜钱,“多谢先生指点,这卦资……”

“你心中不信,我多说也无益,自己这是何苦逆天命而为之呢?”

言罢那老道转身便走,也不管我手中的那几枚铜钱,一下子便消失在了人流中了。今天天全的人格外多,我想追上去多和那老道说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我又仔细将身上摸了一遍,钱财的确没有丢失,那老道没从我身上得到任何好处。只是,这老道究竟是个骗人钱财的江湖骗子,还是一个真参透了命运真谛的世外高人呢?但我的内心深处却确确实实埋下了一层阴影。

在这道阴影的影响下,我加快步伐离开了天全,转眼便到了数里开外的地方。我回过身子,再次凝望这座伟大的城市,那雄壮的城郭也变得渺小起来,我举起右手挡在双眼前面,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将天全彻底挡住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

“天全,我今生今世都不想在看到你了!”

在喊完这一嗓子后,我便头也不回的向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