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夏,柳树街农业社进行了第一次夏季分配。这一年收成不错,小麦亩产一般都在二百斤以上。各户的小麦和豌豆、扁豆、油菜、大麦等夏杂粮,经过社委会组织专人测产以后,按总产的百分之二十留给本人,下余部分,除过公、购粮任务和应留的饲料、籽种、生产用粮,全部按人头分配。国家为了体现合作化的优越性,又实行“先社员后国家”的政策,公购粮比往年减少了三分之一,因此除过麦田面积最大,庄稼也长得特别好(如田拴牢家),少数几户,分不回自己的本数以外,大部分农户都比往年分粮多。田志忠沾了人多的光,也比自己收自己的多得了二三百斤麦子。他还清了忙前借人的麦账,每人还剩一百来斤,接秋粮是不成问题的。同时每个劳动日分八角钱,他和老婆挣的工分,除过粮款,还分了七八十块钱现金,东虎上学的钱粮不用愁了。一家人十分高兴,挣工分的积极性也就越大了。
麦收以后,社里又开始抓晚秋。那时候没有化肥,田里光施些牲口粪,亩产很低,夏田再好,也只能够半年粮,另一半就全靠秋田了。可是地处早原的梁山县,每年几乎都是前季天早歉收,后季就会多雨丰收;今年麦田因雨水及时,丰收了,秋季果然天早缺雨,糜、谷长了一筷子高,遇上了三伏没雨,早得早晨起来都打蔫,没指望收了,人们干活的劲头就大不如前了。这当儿,却有两个半大小子完小毕业回了村,要求干活挣工分。他们是田天合的儿子田再生,田亮的儿子田得雨。李见正看他们十五六的男娃,干活比女劳有力气,加上几个有手艺的,如木匠田老四,泥瓦匠田四锁,毛毡匠田四成,都纷纷找他要出外,组上劳力缺,就同意他们顶个中级女劳,每天六分工。因答应了他两个,便也通知田东京和他们一起参加劳动,给他们同时发了记工本。
田志忠也看东京比前季蹿高了一节,能干点出力活了,打听到田老四要出外干活,就想叫老四带东京出去学木匠。田老四说:“能成。不过丑话说到前头,我出去干一天活只挣一块五毛钱,给社里还要交一块钱,自己只能落五毛。娃要跟我,可是吃饭没饭钱,干活没工钱。”田志忠说:“没钱就没钱,你只要把本事传给他就行了。”可是东京既然已经成了组上的劳力,要学手艺还得见见李见正。田志忠找李见正时,李见正说:“这两天手艺人都要出去,我问会计社民咋办,社民说社里定下把式一天交一块钱,记八分工,学徒娃一天交五毛记三分工。你愿意交钱就叫娃去。”田志忠一听就没话了。李见正望他一眼说:“形势发展得快啊!乡上这些天连天召开干部会,赶阳历十一月就要转高级社哩,劳动小组全部要合并成生产队,全部消灭单干户,地主田八女都让入了社。为了配合形势,马上要修筑沟北到高堡的道路,一组出三个男劳,组里决定让你去。东京要学手艺就不说了,他若不学手艺,让他替你去顶个人数也行。”田志忠说:“我回去和他妈商量商量。”李见正说:“你俩商量好,明天一早给我见话,工地上明后两天就走人哩。”
田志忠回家把李见正的话告诉了吕玉英,吕玉英见学手艺娃一天还要交五毛钱,说:“啊呀!那一个月就得十五块钱,比东虎上中学要的钱还多,咱拿啥交呀!干脆别学了!”听说要东京去修路工地做工,吕玉英越发眼泪巴巴舍不得。田志忠说:“是呀,还太小,我也不放心,还是我去吧。”东京听了说:“妈,让我去吧,我替我大去!”吕玉英说:“修路是土活、重活,要大小伙子哩,我娃还太嫩,不行!”东京说:“能行,我能行,我要去!”第二天田志忠一打听,田天合家的田再生也准备顶替天合去修路,就对吕玉英说:“再生和咱东京一般大,再生要去,就让东京跟他相跟上先去,真不行了,我再换他。”东京一听,就高兴地跑出门找田再生去了。
重阳节先一天,田东京、田再生和南巷地主田八女及另外六七个大人,用铁锨挑着铺盖卷,离村去沟高路工地修路去了。工地指挥部设在高堡村北沟岔的尼姑庵里。这是个规模不小的庙院。院内古木参天,两座大殿供着佛像,另有一孔大砖窑叫“朝阳洞”,洞内环壁塑着三百六十个一尺多高的日神,还有一排十几间瓦房,居住着三个老尼姑和一位须髯苍苍的老和尚。有牛、有车辆农具,一派居家过日子的样子。东京他们到时半后晌光景,见已经来了六七十个民工了,闹闹嚷嚷地拥了半院子,报到的报到,找宿处的找宿处。东京他们先走进指挥部办公的一间厦房内去报到。那个人们都称他“马队长”的中年汉子,把田再生的名字写到一张表格上后,抬头朝东京一瞅,就摇手说:“回去回去,这儿不收你!”东京着急地说:“我和田再生同岁呀,为啥收他不收我?”马队长说:“少废话,不收就是不收,他好赖还有一身肉,你瘦的像个公鸡,连骨头带肉没有五十斤,蒸馍都咥不了还能干活?铺盖背上赶紧走,叫组上另来个硬扎人!”田再生就在旁偷偷地乐。田八女做情说:“马队长,这娃别看人小,参加劳动几年了,可是做出来了,收下娃吧。”马队长把眼一瞪说:“你还替他说情哩,不看你是地主分子的面子,也不要你!五十多了能干个啥!出去出去!”田东京只好退出来,挑了自己的铺盖卷,耷拉着脑袋朝外走。正巧迎面碰见李兴邦也挑着铺盖走进了院门,问他:“东京,为啥往外走?”东京可怜兮兮说:“人家不收我。”李兴邦大声说:“啥的话,跟哥走!他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便拉着东京又走进了办公室。马队长一见李兴邦就满脸堆笑说:“嗬!看这个小伙子多欢实,这号劳力保险来多少咱要多少!”又问:“拿胡儿没拿,咱工地上也要活跃活跃埃”李兴邦说:“马队长,你咋把我兄弟打发回去了?这不行,你给把名字填上。”马队长说:“太小了么……”李兴邦说:“秤砣虽小压千斤,我这兄弟在组上也顶个男劳哩!他还能吹笛子,工地文娱活动离不了,不信叫他给你吹一段儿。”马队长笑了,说:“好好好,看你面子就叫在吧。这真个是闲槽养瘦马哩!”于是东京留了下来。
晚上柳树街和东堡两村的民工,都被安排在“朝阳洞”里打地铺住下来。田东京、田再生、田八女、李兴邦相挨着住在一排,李兴邦往自己头顶上的神像中间楔个钉子,把他拿来的板胡挂在上面。东京有点害羞,将自己的笛子藏在被子里。大家初次住在一起,都有点生疏,乱扯了一会,早早就熄灯睡了。才睡下,就有人来到洞门口,大声说:“哦!都睡了吗!这儿住着东堡人吧?”就有东堡人回答:“是呀,有啥事?”来人说:“咋把你们个人不要了?没地方睡,满院来回乱撞!”有人点了灯,东京看见洞门口那人身后跟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穿一身新衫新裤,一手提着铺盖,一手提个镢头,才是凤英姐的女婿马思明。那人把他往里一推说:“好了,你们的人满在这儿。”转身走了,东堡人喊他:“马思明,半天找不见你,只当你丢不下媳妇没来呢,就睡门口吧。”马思明嘿嘿笑着,涎水就流了满下巴。他的乡党就骂他:“看!涎水流的像下雨,不知咋个当大哩,媳妇生的月娃子怕都不流涎水吧。”田再生挨着东京睡,推了一下东京低声说:“看,那是凤英女婿,不行行……”东京没敢接口。他悄悄望了一眼近旁的李兴邦,见李兴邦用被子蒙着头,像是睡着了。
工地在离尼姑庵不远的沟坡上。柳树街和东堡三十几个人在一起,算是一个劳动组,马队长让李兴邦当组长。他们的任务是:把老路右边的一段三四丈高的老崖削下五米加宽路面,削下来的大量崖土,一部分用土车推到路面低洼处,那里有专门用石夯打填方的劳动组。另一部分要用铁锨卷到路右边的沟岔里。拿镢的青壮年都爬上老崖去挖土,拿锨的一律在崖下卷土。马队长派施工员拿着皮尺常来检查进度和质量,每天汇报到指挥部作评比,因此大家都干得很卖力。田东京、田再生、田八女都在崖下卷土,一天除过两顿饭,要干十来个小时。到晚上收工,东京的手上就打了三四个血泡,胳膊、腰、大腿面比赛着发疼。吃过晚饭就想马上钻被窝,可是李兴邦说,先不要睡,还要评工。评工就评工,离开父母来这儿受苦,不就是为挣点儿工分吗?大家就都坐在地铺上来评工。李兴邦说:“跟在农业社里评工一样,分三等。一等十分,二等八分,三等六分。经过一天接触,大家差不多都认识了,都说吧,先说谁都够一等。”众人立即说道:“这不用问,凡是拿镢头挖土的那些壮实小伙子,满是一等呗。”李兴邦说:“好,好。”就在他笔记本上写下了十来个小伙的名字,向大家念了一遍,问:“这些人都够一等吧?”大家齐声说:“够,够呀!”往下就是评二等和三等了。有人说:“按说今日大家干的都不赖,剩下的就都是二等了,不过有一两个娃娃和几个老汉,稍微少记点也行。”田八女马上笑着说:“行呀,行呀,我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大家,给我记个三等吧。”李兴邦又将田八女写到本子上,说:“三等还有谁?”一个人说:“那两个娃年龄小点,必然……”众人一片声附和:“对,对,东京和再生也是三等。”
田东京已经心跳了半天,一听给他评三等,登时沮丧地垂下了脑瓜。他满心不服气。他今天卷土一天到黑没歇气,他觉得自己就顶他们拿镢挖土的大小伙也不亏。他们虽说力气大,可却是一拨人挖,一拨人蹲在阴凉处歇息,换班干。哪像我东京连一分钟都没敢停呀!他实在想不通,激动地抬起头说:“不行!给我评的太低!”会场静了一会儿,一个人小声说:“行了吧,东京,你和田再生都是一样的嘛。”东京说:“他没有我干得多!”田再生就红脖涨脸说:“我还不如你了,马队长咋要我不要你!咱俩扳手腕试试!”就把胳膊伸到了东京面前。东京尖声说:“我卷了一天土,胳膊疼,你没好好干,胳膊不疼,我能扳过你!”李兴邦连忙笑着阻止说:“算啦,算啦!自己人跟自己人再别争了。我看东京同志今天的确干的不差,就比三等多上一分,记七分工吧。”大家立即说:“行,行!李组长你看着办吧。”这才休了会,东京心里到底不美气。
天明起来,东京还是浑身疼,两个手掌肿得厚厚的,握不住锨把,他就干得不如头天卖力了。收工吃饭时,也不那么累了,其实全组三十几号人都没有一个像他头天那么累的。打这以后,每天上工就成了应付,只对一天两顿饭感兴趣。晚上收了工,人们回到宿舍里就嚷嚷着叫李兴邦拉板胡,要听秦腔。李兴邦拉板胡,田东京吹笛子,是能唱几句的,都来试试本事过过瘾,直要闹腾大半夜。熄灯睡下以后,还要听说古经。这三十几个人里有两个最会讲故事的人,一个是柳树街的地主田八女,一个是东堡村的马荣德。田八女讲的是三国、列国和《聊斋》,马荣德专讲《百虎闹东州》、《五女兴唐》和笑话、酸故事逗人发笑。比较起来,东京更崇拜田八女。听田八女讲曹操献刀,王司徒巧授连环计,就用心听,希望能记住,往后自己也能给人讲。可是爱听马荣德酸故事的人更多,他还有个徒弟叫马山。一天晚上,许多人都要求马荣德讲《两个蝇母子》。这个曾当过敌伪团长的人,连连笑着说:“忘了忘了。”不肯讲。人们就起哄:“那就让徒弟上。马山,师傅忘了,你来讲!”又哗哗地鼓起掌来。掌声一落,马山说:“我可记不全……”众人催促:“快讲,快讲,记到哪讲到哪!”马山便讲道:“有两个蝇母子,一个是城里的,一个是乡下的,两个结拜兄弟大哥。一天,城里蝇母子见了乡下蝇母子说:‘大哥,你们乡里没有好吃喝,跟我进城吧,我们城里山珍海味,想吃啥有啥乡下蝇母子说:‘好嗡--两个飞到城里的副食市场,落到肉架子挂的一吊猪肉上,叮那鲜红的猪血。乡下蝇母子长久没见荤腥,馋的不得了,正叮着,‘拍--’卖肉的朝下砍了一刀,将乡下蝇母子的胡子齐刷刷削下一截。吓的乡下蝇母子脸上没了血色,赶紧飞起来逃命。到市场外面朝随后赶来的城里蝇母子说:‘贤弟,吓死人了!城里的东西好吃是好吃,可就是太危险了。刚才那一刀,玄乎把我的脑袋削没了!为解嘴馋丢了性命划不来!还是跟大哥到乡下安全。’嗡--两个蝇母子又飞到乡下一家茅厕里叮那大粪。城里蝇母子吃厌了荤腥,叮那大粪也觉得新鲜有味。正叮着,有个年轻女人来撒尿。刷--像下暴雨直朝城里蝇母子浇来。城里蝇母子叫声:‘不好抖抖身子飞起来,吓得那女人赶紧提起了裤子,城里蝇母子被装进女人的裤裆里,四周黑暗,懵头转向,慌不择路,顺着女人大腿爬呀爬呀,爬进了一个肉洞,那洞里热热的,湿湿的……”说到这里人们都哈哈地大笑起来。徒弟马山就说:“不说了,不说了,往下越难听,这儿有娃娃……”人们说:“说吧,往下说吧,现在的娃娃,什么不懂?你给个女子娃看人家寻你教不?”窑洞里越发笑成了一片,羞得东京缩在被子里不敢动弹。田八女叹息说:“唉!唉!这地方碎娃娃真是来不得呀!”
过了十来天,田天合来到工地上,把儿子田再生换回去了。又过了十多天,灶上会餐,杀了两口肥猪,二百多名民工,一人七片大肉,一碗杂碎汤。大多数民工都舍不得吃肉,杂碎汤泡馍吃了一顿,将大肉片夹在馍馍里,请假给老婆孩子拿回去。没请假的就让别人回去捎上;还有不少人是晚上收了工,自己连夜回去,赶天明又回到工地上。田东京实在想见妈和迎迎妹妹了,李兴邦替他请了一天假,他回去连自己带旁人就背了十来条肉夹馍。临走,李兴邦又把他叫到一边,往他衣兜里塞了一封信,让他当面交给凤英,不要叫别人见了。东京说:“她要没回来,人在东堡咋办?”李兴邦说:“我算啦,她前几天就出月子了,准早回来啦。”又望了一眼站在不远处裤子上破个大洞的马思明说:“万一没来,你就去东堡一趟,说是给马思明要条裤子。”东京点点头,就走了。
快到十月了,天短,东京到家太阳就快落了。吕玉英一见了自己的儿子就将他拉到怀里,用手心擦着眼泪说:“妈这多日天天晚上都梦见我娃回来了。”又摸着东京的脸说:“看头发长的像囚犯,咋不剃个头呀?脸又黑又瘦,灶上吃不好吧?”东京笑着说:“妈,没事,工地上热闹得很哩,灶上长条条馍尽够吃,今日还吃肉哩,我给你拿回来肉夹馍。”便挣出妈的怀抱从背回来的布包里取出两个夹满大肉片的条条馍递到妈手里。吕玉英眼泪巴巴说:“我娃不自己吃了,拿回来做啥?”睡在炕上的迎迎被他们的声音吵醒了,睁眼看见了东京,一翻身爬起来,尖尖地叫了声:“哥--”东京就到炕边抱住她,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迎迎仰脸咯咯地笑个不祝看见了吕玉英手里的馍,又伸着两只小手嚷着:“我要馍,我要馍!”东京就从妈手里要过一个让她抱着。吕玉英大声说:“看,油!油!油满流到身上了!”又从迎迎手里要过去说:“妈给我娃藏着,明个馏热我娃再吃。”又问东京:“那布包圆圆的,里头还有啥?”东京说:“满是人家让我捎回来的肉馍,停会儿我给人家送去。我大哩?”吕玉英见儿子问,脸上的笑影就慢慢退了,半会没说话。东京就觉着家里好像有什么事似的,注意瞅着妈的脸。吕玉英轻轻叹了口气说:“你大去田主任家问个话,就回来了。”东京“唔”了一声,又问妈:“我凤英姐不晓得来没来?”话音没落,就听院子里有人叫着:“婶婶!婶婶!”正是凤英的声音。吕玉英和东京忙迎出屋门,见凤英穿着一身棉袄棉裤,头脸用红头巾包得严严的,只露出两只眼睛,便说:“凤英,快进屋来。”凤英进了屋就将坐在炕沿上的迎迎抱进怀里说:“呀!几天不见,迎迎娃又长了一截!”吕玉英忙说:“快把她放下,看把你身子弄脏了!”又问她:“几时出月了?”凤英解开包着头脸的头巾,露出因坐月子保养得特别白皙的脸庞说:“前儿个才出了月。我听人说东东从工地上回来了,来看看。”吕玉英说:“他刚才进门,你看,几十天没在妈跟前,瘦了一圈!”凤英闪着黑亮亮的大眼睛望着东京说:“工地上比家里累人的多吧?咱村都有谁在那儿?”东京说:“活路倒不算多重,我兴邦哥在那儿当着组长,对咱村人多少还照顾点儿。”凤英脸就红了说:“你们几时能回来?”东京说:“到年底完了工就回来了呗。”一边说一边伸手到衣兜里摸着那封信,趁妈和迎迎娃说话,悄悄塞给了凤英。凤英赶紧塞到裤兜里,说:“啊!马上冬天了,你们可要受冻呀!”吕玉英回过头说:“可不是,我就担心一冬天把我娃冻着了。”东京说:“不冻,我们几十个人住一面砖窑,可暖和哩!”凤英便作辞说:“婶婶你在,我回去呀。”吕玉英说:“你慢走,明儿个我来看小外甥儿。”东京也提了装馍的布包说:“妈,我去把这个送给人家。”便和田凤英一起出了家门。在巷道上,东京小声说:“凤英姐,我马哥裤子烂了个洞,给他捎条裤子不?”凤英说:“找他妈去,我不管!”快步回家去了。
晚上,田志忠回来,东京迎上前去喊了声:“大!”田志忠上下打量了一下儿子,说:“请假回来的,几时又去?”东京说:“只准了一天假,明后晌就去。”田志忠坐桌边,拿起水烟袋,一边装烟,又说:“能干动不能?要我换不要?”东京说:“能干动,不要换。”吕玉英插话说:“你见了他光明伯了?”田志忠吐噜噜吸了一气水烟,咳嗽了两声说:“见啦,专门找去,还能不见。”吕玉英说:“那他对你咋说的?”田志忠说:“说他调查调查。”东京问:“啥事呀,大?”田志忠说:“大人的事,娃娃家问啥?”吕玉英气得直掉眼泪:“今回绝不行他这回事!凭啥要扣咱二百工?挣那二百工容易吗?我起早摸黑,一月不缺一晌都挣不下二百工!他李见正就这样欺侮人呀!”田志忠说:“你急啥,田主任不是说要调查吗?”田东京一听就气呼呼说:“他妈的,我找他李见正去!”田志忠将水烟袋往桌上一蹾说:“你敢去!你别再给我往脖项底下支砖!上回你念了那花花,叫人家至今认为是我教你的,处处找我的麻达!”东京说:“他到底为啥扣咱的工?”吕玉英说:“前一向你大跟四锁吆车去县城卖棉花,回来翻东沟,辕牛大黄下坡时蹄子踩空了,把左胯闪了,走路一跛一跛,使唤不成。为看大黄组上花了二十块钱,李见正说是你大的责任,要扣咱二百工……”田东京说:“牛蹄子踩空了,这吆车的能防住吗?照这样扣工,谁再敢吆车?”田志忠说:“因而价,你主任伯要调查嘛。”田东京说:“妈的,李见正太不讲理了!”田志忠说:“你看这娃!在工地上二十多天,没学下好样子,学的骂人了!”说的东京红了脸,再没有说话。
第二天吃过早饭,吕玉英没有下地去,她让东京去涝池挑来水,在木盆里洗东京换下来的衬衣衬裤。正洗着,忽然看见外甥女冰兰相跟个年轻姑娘走进了院子,叫道:“妗子,你忙着呀?”吕玉英忙撩起围裙擦着两只湿手说:“哦!冰兰来啦,快,快进屋来吧。”冰兰和姑娘进了屋,吕玉英给她二人倒了水,望着姑娘问:“这个是……”冰兰说:“她叫牡丹,妗子看长的俊样不俊样?”吕玉英见姑娘白白的瓜子脸,高高的鼻梁儿,眼眉弯弯的,嘴唇薄薄的,象从画儿上走下来的一般,由不得夸说:“哟!长得多赢人呀!多大了?”冰兰替姑娘回答说:“今年十七了,属兔的,和我家是邻家,她大叫杨再全。妗子没看给咱东虎当个媳妇怎么样?”牡丹姑娘立即羞红了脸。吕玉英忙笑着说:“啊呀!这么赢人的姑娘看得上咱东虎吗……妗子又是这么个穷光景……”冰兰说:“牡丹的心我知道,不管家道穷和富,她只图个好女婿。我今日和她一起来,就是让妗子先把媳妇一见。妗子看上了,再叫两个娃见面,我算下今日正好是星期六么。”吕玉英说:“呀--这--你俩坐,妗子给咱做饭去。”冰兰忙说:“别忙做饭,还早呢,妗子,我给你洗衣服吧。”吕玉英连声说:“不要不要,没有几件,过会儿我洗……”牡丹姑娘却很快跑到了木盆边,挽起袖子,说:“我洗吧。”就抢先洗了起来。慌的吕玉英两手在空中抖着说:“啊呀呀!这……这怎么使得……”
一会儿,田东京挑着两桶水走进门来。见了冰兰,叫了声:“兰姐”,扭头发现了洗衣服的牡丹,牡丹也正抬起脸望着他,两人不由都红了脸。冰兰就给二人作介绍说:“牡丹,这是东虎的弟弟,叫东京。”又向东京说:“东东,她是我给你哥引来的媳妇,你看当你的嫂子怎么样?”东京羞郝的不行,把水倒进木盆里,就避一边去了。
吃午饭的时候,田东虎就从学校回来了。饭桌上,冰兰就给东虎把话挑明了。东虎已经二十一岁,正处于青春骚动时期,一见面就被牡丹姑娘的美丽大方征服了,便不错眼地朝姑娘瞅着。牡丹姑娘见东虎更比东京高大英俊,心里欢喜,就羞红着脸给东虎盛饭端汤,找机会搭话。这情景看得吕玉英和田志忠乐得合不住嘴。吃罢饭,又安排他俩去北屋单独去“谈话”。吕玉英在这边屋拉住外甥女的手说:“冰兰,你也没提前打个招呼,给了妗子个猛不妨,要是两个娃没意见,我该给牡丹个啥礼物儿呀。”冰兰说:“妗子,随便给个啥都行,不空就行了。你有心满攒着,到他们订婚时再说吧。”吕玉英便扯了六尺自己织的红条子布说:“那就把这六尺布给娃拿上缝个衫子吧。”冰兰说:“好的太!妗子的布织的多密多平呀!”
谈了半晌话,东虎和牡丹从北屋出来,脸都红红的,你瞅我,我瞅你,俨然一对小夫妻。要回去时,冰兰有意说她有事后头回来,让东虎借辆自行车,先送牡丹回去。东虎就和牡丹骑自行车走了。东京看看天色不早了,也别了父母回工地去。哥哥有了对象,父母高兴,东京也高兴,他觉得这是他们家从来没有过的大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