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太后絮絮叨叨了大半夜,终于困乏过度睡了过去。
我想她是想念自己的两个儿子了。
因为住在皇宫里,程前程后并不能随时来看望自己的母亲,程氏想来也不敢跟皇上提。只好从我这不相干的人嘴里得到儿子近来的点点滴滴,便就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看着她的满头华发,真让人心生可怜,原来这皇家的无上恩宠,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消受得了的。这根本只是让天下人来看的一幕戏,戏里,皇上是个好皇上。
看,他把未当势时认下的干娘当成亲娘一样供养,多么仁义的皇上啊。
这样的戏码,赵匡胤也演过,不过对象是他的义妹赵京娘,千里送京娘,义薄云天呐,可怜那京娘却就此孤老一生,不但嫁不成意中人,还得顾全皇家颜面心甘诚愿地出家为尼。
我呢,我这个柴郡主的身份或许也是这赵氏皇朝标榜自己高风亮节的一个戏码。
轻轻放下老太太的手,命身边侍候的宫女帮老太太宽了衣,小心挪到床上去。伴在身旁的冬儿,轻声问我是否也去休息。
安顿下老太太,我缓步走出门外。此时凉风袭面,一钩玄月衬得四周黑白分明,月下的雕梁画栋失去了白日迫人的辉煌,保持着一种沉默的素朴。月下的水,波光凛冽,仿佛天边堕下的繁星,被人碾碎了洒在湖面上。
冬儿拿了一件孔雀羽披风披在我身上,轻轻说一声夜深露冷。我回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这个大宋朝也许只有冬儿对我从无二心,是真心真意的关爱。杨六郎他是怀疑过我的,我知道。
月下的皇宫,处处冷寒迫人,刚要起步转回去,前面忽然出现一个手提宫灯的太监。小太监脚步细碎,似乎走得很是急迫,见了我急忙施礼:“郡主千岁,小的奉皇后娘娘之命,请郡主移驾瑶华宫,皇后娘娘说有要事相告。”
皇后?符皇后?她找我会有什么事情?
好像我是在皇宫里受的伤,又好像我的伤还跟花蕊夫人有关,皇后会是知情人?应该是,皇后掌管六宫,这发生在皇宫里的事情有什么不是在她耳目之内的呢。
这样想着,脚下已经跟随着面前的一团白光,兜兜转转地走过无数回廊。冬儿仿佛有些害怕,偶尔一点风吹草动就让她发出轻轻地低叫。上学时,我曾经是全寝室最大胆的那个,最爱在夜里看《樱花厉鬼》之类的恐怖小说,心想若是把这小说里的鬼故事讲给冬儿听,大约此时就会把她吓死过去。
略略等了冬儿一下,拉起她的手,想给她一些安慰。冬儿一惊,很惶恐,继而抬头看到我眼睛里的温暖,感激地眼里竟然蕴了泪,开始小鹿一样欢快地跟近我身边。
这样一耽搁,前面提着灯笼的小太监已经在路边停了下来。白白的灯光,映照得他的脸,也是白白的一片,朦胧里连眉眼都有些模糊。我的心里忽地一跳,仿佛有什么不祥的预兆。此时才恍然发觉这宫灯竟然是白色的!
我猛然拉住冬儿的手,停下脚步,傻傻地看着那白色灯笼纱上碗大的一个奠字。这明明是死人时用的灯笼,怎么能在皇宫里使用?
“郡主千岁,前面就是瑶华宫,郡主不是很想知道从前的事情吗?”小太监牙齿白白地一闪,吐出一句幽幽的话语。
是啊,我不是非常想知道导致我来到大宋的具体原因吗。只有知道原因,我才有可能摆脱现在的处境,才有希望回到一千年以后。
轻轻按了按腰间的软剑,玉鞘的冰凉透过指尖迅即传到大脑,我柴芷青本就不信什么鬼神,且看你这小太监要耍什么花招。
“郡主,瑶华宫到了。”
我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这传说中的冷宫。外表看来,这冷宫并不是十分的破败,院子里也算宽敞,只是地上颇多落叶,脚踩上去唰啦唰啦地响,像蚕食桑叶的声音,又像是身后有人紧跟。
这样莫名空旷而诡秘的气氛里,瑶华殿里隐隐约约传出女子的歌声。歌声似断似续,没有伴奏,却韵味缠绵。
“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竟然是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据说汉武帝时,陈皇后因善妒被贬长门宫,整日愁闷悲思。闻听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如是命人奉黄金百斤为酬谢,请求司马相如代她写一篇陈赋。司马相如的《长门赋》一出手,陈皇后果然复得汉武帝亲幸。
这篇赋估计也算是代笔情书里的绝唱了,而且似乎特适合这失宠的宫人心境。唉,可惜我不是赵光义,也就不能让这失宠之人复见天日。
这样思量着,不知何时,那个提着古怪白色灯笼的小太监竟然在院子里消失。我站在殿前略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起手推开了冷宫的宫门。
沉重的宫门内一灯如豆,小小的火焰忽明忽暗地在灯盏里上下跳跃。
昏黄的灯光下,符皇后歪身斜倚在榻边,披散着一头长发,用攒发的金簪子一下一下拨弄着浮在豆油里的灯草,听到开门声,猛然抬头,看到我进去,眼皮微微一挑,似乎有些惊讶。
“皇后娘娘千岁。”我上前依照学来的宫中礼仪对她福了一福。
“郡主千金之躯怎么肯屈尊到这冷宫里来了?”
符皇后的话有些阴阳怪气,明明是她唤我来的吗,怎么又嘲讽我屈尊不屈尊?想是人遭冷落,境遇地位不同,心境也会跟着古怪起来,于是微微笑着帮她将浸在灯油里一缕头发轻轻拎了出来,自顾自找了个圆的凳子在她面前坐了,看她深更半夜地让我来,到底要讲什么话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