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罗婚礼之后燕简二人便携子回青丘了。
随后一年八荒皆相安无事,天道摆了几次宴,天君虹泽将自己的长子明烈引见给众人,请妖皇帝俊、轩辕女帝、共工上君一同给明烈加冕,号称天君太子。
固然明烈尚年幼,然而从这加冕礼便可看出,各方借天道弹压平衡已成大势所趋。
散仙自然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天君有意栽培自己的势力,便从八荒选了许多出类拔萃的散仙,入天道封神。
燕卓拿到封神名册时,看了看,对简狄道:“你看这个人,是否即那个在隐罗婚宴上的散仙?”
简狄对记人一向清楚,看了一眼名字,风曜,点头道:“的确。还封了个风神?我那日看他便觉资质不错,往后真正历了劫,也算担得起这个神的名号。”
她讲到这里,顿了顿,忽然一笑,道:“倒是他那个夫人,委实不懂事。看不起我也就罢了,在那样的好日子,去触阿弘的霉头。”
燕卓道:“看他也是个情根深种之人罢。”
简狄被他说得肉麻,奇道:“什么情根深种?”
“那妇人如此不懂事,小气又斤斤计较,他却不离不弃,若非情根深种,又有何故?”他反问,然后揶揄道,“你看,你如此不知礼数,越过夫君去做高堂,为夫也未置一词,自然也是情根深种。”
简狄险些被他肉麻死,飞去一个眼风,转头去逗晏龙。
夏末时分,树影还是浓绿的,然而蝉鸣已经渐渐退去了。屋子里笼着结界,外面的热风徐徐吹进来,竟是微凉的。
简狄将晏龙放在避风处,自己走到窗前,双手搭在窗台上,远眺青丘山下平原。
一马平川,远处有良田万顷,道路笔直,列树以表道。
更高处是一望无垠的天际,日头下一派湛蓝,浮着几朵极白的大片云朵。
更远处便是大海,惊涛拍岸,带着咸腥的海风猎猎鼓满整张船帆,鸥鸟长鸣,那是她熟悉的味道。
她生长在这样一块天地开阔之处,山水养人,教她一日比一日旷达洒脱。回想起过去与燕卓的那些争执与分离,简直是儿戏一般。难怪她从幽都回来,竟会觉得自己无比任性。
好在她如此幸运,走到了今日。走到今日,她身后有他端坐在案前,刀笔挥斥之间,整个东海蒸蒸日上,代代顺昌;她能看见少昊一****拔高,慢慢脱去稚气,看见晏龙乌黑浑圆的眼睛,天真可爱;她能看见隐罗与他的小姑娘终成眷属,美满无缺。
她心下涨得满满的,忍不住鼻头一酸。
身后有人轻轻拥住她,温柔的吐息带着令人安心的味道。
“何须在此触景伤情?”他的嗓音低柔温和似秋色,又清冷剔透如凉水,“你看这八荒这样好。”
八荒这样好。
皆在眼底。
她转过来,轻道:“你还记得你说过的那一句话么?——大治东海,西射天狼。”
是,他曾经这样告诉她,我陪你,大治东海,西射天狼。
“我过去有无数次怀疑,这不过一句豪言壮语罢了,实现谈何同意?然而时至今日,我却不得不相信了。”只是他举兵西征,与西北荒大军里应外合,那样英姿勃发的样子,她却看不见。
燕卓拥紧她,有意安抚她,笑道:“往后还疑否?”
他说这话时眉间英气顿现,笃定十足,又含着一丝笑意,春山朗润。
她默默摇头,将头埋在他胸前,紧紧回抱他。
露台上一时无言,犹如海面宁静无波。
帝俊三十六年,轩辕的帝姬流丹与广月之子落华行文定之礼,主礼人乃是东海前长公主如今妖皇的帝后简狄。
这一年距晏龙出生已是十三年,然而十四岁的晏龙仍是个幼婴,片刻都离不了母亲。简狄主持完二人的文定礼回来,却发现寝殿已经乱成一团,奶娘在勉力哄着,少昊在看热闹,燕卓君气定神闲地在一片嘈杂中批阅公文。
她接过晏龙哄着,低声唤:“阿征?乖……”
少昊早已满两百岁,而他父君所属的人族早慧,想当年燕卓仅仅十八便已是名满天下的天纵英才,他能耐心将儿子养到两百多岁也是难得。正因半妖血统,少昊的成年定在五百岁,燕卓仍然不满,又提早了一百年,少昊当初闻之哀鸣一声,只好乖乖学业。近日他又十分顽劣,惹得简狄不怿,刚回来便黑着脸将他赶走读书去了。
燕卓停了笔,让她过去,只手撑着下巴,含笑道:“阿殷,你这一身倒是端丽得很。”
简狄习惯了他平素的肆意揶揄,只当做没听见,在他身边坐下,往公文看了一眼,道:“原是南荒的事,鹊山怎么还不太平?”
鹊山乃是当初他二人定下婚约的地方,后来燕卓做了妖皇,便将鹊山行宫关了,张开结界护着,偶尔早春时二人才会过去住几日。
“倒也没什么,南蛮不知出了个什么神在天道供职,最近猖獗得很,已经收拾了。”
他神色是不以为意,简狄便也不再管,反而笑叹了一句:“到头来我这长公主却成了个老妈子。”
燕卓看着她,并没有笑,“你若要这江山,我来做老妈子也可。”
他这般严肃地说笑,简狄险些没抱稳摔了晏龙。
帝俊一百九十年,东海得三太子,取名后稷。
又三十一年,太子少昊行冠礼。冠礼时东海大赦天下,宴请八荒诸流,燕卓君为长子亲自授冠,昭告八荒天道,从此白帝少昊不再依妖皇辅助。
传闻他沿袭双亲聪慧勇毅,年少有为,又能读书,独立往来于八荒天道间,能与天君、赤帝、共工、众天道之神斡旋来往自如。
从三人的性子看,晏龙沉静,人如其字,与世无争,平日只爱好读书写字,还常在空地上摆弄各式木料。简狄见状倒是笑,与燕卓玩笑道,可以送去广月门下拜师。而后稷还年幼,因此将来东海的重任恐怕还是将交给长太子少昊。故而如今他能有这般所成,燕卓与简狄俱是极其欣慰,简狄开始张罗为少昊物色帝后。
帝俊三百二十三年,晏龙三百岁寿辰。寿辰之上晏龙将一物献给燕卓与简狄,感其养育之恩。燕卓揭开丝绸,竟是一块三尺长的桐木上绷着七束细细的蚕丝。众人皆是不解,晏龙便拿过这物什解释,此为乐器,可拨弹,他换之为七弦。
话语之间,他坐在席间,将此物置于膝头,信手拨弄,乐音清剔,泠泠悦耳。在座皆只听闻过编钟锣鼓,无不抚掌称奇叫好。
是以后人道,晏龙始为琴瑟。
次年,落华流丹之子诞生,名唤青尘。
又十五年,天君太子明烈得一女,号怜碧帝子。
一百多年后白帝少昊离开青丘,西迁至长留之山。长留之山在玉山西南,即使是上神脚程,来往也要一日。白帝虽远在长留山,然而威仪却半分不减,众天道之神每逢月初皆要前去朝拜。
那大海之下的幽都,玄冥与后土之子信也近五百岁,有闻他生于无日之城,肌肤极白,披着一头银发,眉目深邃,俊美无俦。
再往后,虹泽入轮回,明烈即天君之位。晏龙生子,燕卓为其取名为司幽,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共工则年事已高,将上君之位传与共工氏族中最有威望的长老,自己打开幽都的大门潜下去与女儿外孙团聚去了。此时东海已壮大,共工氏早已将当初划出的东北荒交还,与东海交好如故。
而退位自称臣弟的隐罗,却再也没了半分消息。对这位曾经的铁腕帝君,八荒四处皆有传闻,有人道其早早为燕卓所杀,退位不过是个幌子,也有人道其看破了权术霸业,早已在山水之间逍遥,更有人道曾见他与一窈窕女子偕行,二人亲密无间,女子手里还抱着幼儿。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世上人事更迭。
不论是纵横八荒的颛顼帝君,撞倒不周山嫉恶如仇的共工上君,一身玄衣手执苍澜惊才绝艳的妖皇帝俊燕卓,横鞭高呼眼角凌厉红衣如火的铁骨长公主简狄,眉目如画冰肌玉骨的瑶姬帝子,铁腕寡言的东皇帝君,还是那韬略无双身负蚩尤魂魄的玄冥,只身入幽都的后土大帝,意气激扬的赤帝祝融,年少自持的白帝少昊,始为琴瑟的晏龙……当历史尘埃渐渐落下,越积越厚,那些曾经叱咤风云,横贯一时的人物,都一一随之消泯。
那些灵动的笑意,倒竖的眉,滔天的怒火,泣血的悲号;那些滚滚狼烟,短兵相接,凉薄话语,深情苦等;那些磅礴的意气,不灭的仇恨,长流的眷恋,猎猎的雄心。无不走进传说里,走进画纸里,走进书里,走进诗里。
从鲜明变得苍白,日渐远去。
东荒之外大海一浪起,又一浪平,了无痕迹。
有强大的人族与妖族,能排开诸仙,割据土地,自立门户。
有大禹治水,启开夏代。
然而他们这里尚活在这里,一颦一笑,近在眼前。
“我时常在想,海的那一边是什么。”她立在一块礁石上,白浪打过来,不沾湿她红衣半分。
“宇宙之大,我们也不过立足于一隅。”
清冷的嗓音想起,她转过去看他,朗润的眉目温和如旧,玄色衣袂翻飞间风姿卓绝,举世无双。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宇宙之大,能与你同立于这一隅,已是此生最大的幸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