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年前的丛烈之变,你应当是知道的,”简狄抬起深深的眼眸,里面没有一丝生的气息,“父君前往南荒平叛,归途中遭到轩辕氏的突袭。”
燕卓的确知道,那突袭的主意,是洛行的庶出兄长丛烈所提,彼时颛顼正是雄心勃勃的年龄,两人私下来往,便决定在洛行自南荒归来的途中发动突袭。燕卓父母命格属阴,百年之后便化为了一抔黄土,姐弟两人虽然从小天资过人,却不讨颛顼的欢喜,所谓关心也不过只是表面文章。因而他自史书习知丛烈之变时,更是对颛顼不齿。
于秋天过完了六百岁大寿,隐罗太子才刚刚显出一些少年的样子,长了些个子,到他阿姊的肩头。入冬时分,屋里生着温暖的炭火,蔺雅倚在榻上,温声叫他:“阿弘,过来。”
被唤作阿弘的小少年亦有个名字叫做东弘,上午正与阿姊闹脾气,别别扭扭地走过去,斜眼看着简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今日天气格外凉,阿殷不愿出去,就不要拉上她出去了。过来陪母后坐坐……一眨眼竟六百岁了。”蔺雅拍拍榻,让他坐下。
“都这样大了,也只有阿姊才会还同母后坐在一起。”他不领情,“父君从来不怕冷,还要去南荒打仗,我也要同去。”
“阿弘又在闹脾气?”门外响起一个含笑的声音,正是下了朝的洛行帝君,笑的时候眉眼的英气里透出朗润,“不要欺负阿殷,小心以后阿殷嫁了人,再也不回来瞧你。”
简狄听到“嫁了人”这样的言辞,忍不住脸颊飞红。
蔺雅起身为洛行脱下广袖的朝服,又为他换好平日的常服,戏谑道,“阿弘说要定随你去打仗,快些编他个先锋名号。”洛行凝视着妻子温柔的细长双眼,淡淡笑道:“那便下次罢,等他把那套剑法练得熟些。又要让你一个人辛劳苦等好久了,等他们长大,我们便回到狐狸洞去,再不管这些了。”
“父君可不能不管我们!”简狄刚从小女儿的娇羞里回过神,急急道。
“那自然是玩笑话。”蔺雅回过头笑道,“怎会不管你们呢。”
接着的几日便是整军待发,临行前帝后蔺雅为帝君披上铠甲,穷冬烈风,长缨飞舞。洛行的黑色长发被收入冠中,英气十足。太子没有来送行,完全是因为隐罗坚定地要追随父君上战场,然后被他无情的父君用结界困住了,只有他背会了三大卷兵法,解出他摆的兵阵才能出结界。
简狄原本站在高台上,任长风吹着她的红色裙裾,其实一家人早已在蔺雅的青璃殿中道过别,然而见到洛行已然要上马,她足尖一点便飞身出去,堪堪停在洛行面前。“父君!阿殷舍不得你,你要快些回来!”
一身戎装的开阳帝君最终没有再回来。回来的是洛行的庶兄丛烈,他带着重兵直逼青丘,不顾自己并非火色的皮毛,坐上了东海帝君的宝座。
平叛的军队归途路过深谷,遭到轩辕氏的突袭,丛烈亦从天而降,带着亲兵支援。他们本是兄弟,洛行的弱点他自然最清楚不过,南荒的叛乱亦是他在背后唆使,洛行虽然小心防着他,却也有算漏的一天。况且轩辕氏亦派出了以武闻名的龙鼎将军阳嬴,此人被称作铁血阳嬴,凶狠无比。
上元节的后一日夜里,满月高悬,滔天的火海,浓烈的狼烟,青丘之巅被重兵围得犹如铁桶,开阳帝君的死讯让所有人手足无措,只能慌乱屈服。
听到传来的消息,简狄愣了一瞬间,接着就不顾岚漪的叫喊,提着裙子冲到隐罗的太白殿,而迎面跑来的隐罗也已经意识到,这绝不是父君给他的考验。
“父君断不会有事的!”简狄拉着隐罗,躲过慌乱四窜横冲直撞的宫人,脚上用力,纵身向着最高的宣华殿飞去。
宣华殿依然很安静,宫灯还照旧亮着,檐角甚至还有昨天挂上的灯笼,红得极为明艳。两个人小心谨慎地走着,突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呼喊穿破夜色,正是蔺雅的声音!简狄刚刚想叫出声,却被隐罗牢牢捂住嘴。
“那时候我一直以为他还没长大。”简狄慢慢说道,“原来父君并没有将他宠坏。他的心里是很明白事理的。”
燕卓微微笑起,后来治理东海,成四千年太平盛世的东皇帝君,又怎么会如同一般的小少年呢?只是头顶青天还在时,难免少年意气更调皮些。而自他出生,那个近四千岁的君王,已经使东海强大得连轩辕氏都不能掉以轻心了。
突然横在面前的一道影子吓得两人几乎停滞了呼吸,丛烈显然也已经看到了他们,简狄的指甲在隐罗的手心狠命一掐,两人同时跃起,跳到了宣华殿的北配殿青璃殿的屋顶上。火已经烧了上来,灼灼的热浪在脚下翻腾,不过火狐并不在乎这些。
“你们两个给我过来!不然我杀了她!”丛烈厉声喝道,手上用力,拽出一个女子,正是长发凌乱的蔺雅。
空旷的大殿上,灯火被狂乱的风刮灭,噼里啪啦的枝叶燃烧声愈演愈烈,一脸阴鸷的丛烈死死卡住蔺雅的脖子,“庶出又怎样,不是火狐又怎样!洛行不是照样被我杀了!东海还是我的!”他如鹰隼般的目光突然攫住简狄和隐罗,扭曲的脸上被火光映着,不知是什么仇恨的神色,“快给我过来!”
他们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样一动不动,全身的血液像是被冻结了。
那样温柔慈爱的父君,因为这样一个疯子,再也回不来了。
长久地,永恒地,再也没有相见之期。
不会有人拭去阿殷嘴角的桂花糕,不会有人让阿弘背兵法解阵。
就如同青丘那长长的雨季之后,拨开云,却再也见不到温和的、无所不在的太阳。
未知的空白生生斩断她的灵魂。
“咳咳……阿殷……走!走——咳咳!”贵族出身的帝后是一只纯白的天狐,从小养尊处优没有学过任何的武功,只会些少女时学的小术法。她的细长双眼里从未有过这样的惊疑和坚定,伸出尖利的指甲便猛地嵌入丛烈的手臂,在他吃痛放松的一瞬间,张口大呼:“快走!不许回头!”浓烟呛入咽喉,再也说不出话的帝后被恼羞成怒的丛烈重重摔了几个耳光,唇角流下两道浓稠的鲜血。她勉力吞下口里的咸腥,捏了一个简单的诀,是少时贪玩习得的替身术,一瞬间她已与大殿上的灯盏掉了个位置,趁着丛烈还未过来,嘶哑叫道:“走——”
话音还没落,人已狠狠撞向那鎏金大柱。
分别仿佛还在眼前,两人说笑的狐狸洞里的闲适天年,终是一场空许的白头盟,再不复那泛黄的旧约,再不见那定格的温柔。如若她还是几千年前的豆蔻年华,他仍旧玉树兰芝,她定然祈求岁月静好,只要能见儿孙绕膝,能于长睡中消散,共弃时光如遗,便是最好的。
最后竟是这样一个替身术,让他们有了一线生机。
举头日月从此变,她的四野八荒全部崩塌,上元之后的初春,一夜之间荒芜。
瞳孔剧烈收缩,简狄感觉自己的牙关已被咬得发麻,手边隐罗捏紧的拳头剧烈地颤抖,她穷尽最后的力气才拽着隐罗,不顾那几乎将人融化的滚烫,纵身往火海里跳下去。
丛烈没有办法追进火海,只有那数十万年来代代相承的火狐血统,不惧这焚尽一切丑恶的烈火。
炙热的火烤干她软弱的眼泪,急速的风带来浓烟和灰,钻入她胸中,烫得无法呼吸。
简狄,她叫自己的名字。
忘记殷缇,她已经死在这场焚心蚀骨的泼天大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