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的痴梦。
父君从来不会这样看着长大的她,笑言:“燕卓那个孩子,很是不错。”
有如锥心之痛,清楚地告诉她,这是她最后的痴梦。
简狄猛地睁开眼,眼前并不是她熟悉的素色帐子,胸口的惊痛还没有散去,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是……
眺海行宫!
她上一次睡在这张床上,还是数千年前,和临曦一起,候着隐罗的捷报。
如今……她却将东海拱手,送得毫不自知。
齿关格格响起来,双拳越握越紧。
“公主醒了!”
她转头向床边看去,宣华殿的侍女也在,才呼了一声,幽婉便快步进来,司药也急急上前,要替她诊脉。
这时候,她这副身子又算的了什么!
简狄一把甩开,厉声问:“燕卓呢?”
幽婉抿了抿唇,低道:“君上只吩咐将公主送至行宫,其余……不曾交代。”
好!好得很!竟将她送到这大老远的地方!她双目圆睁,一下便从床上跳了下来,抓过旁边榻上的外衣胡乱一披,咬着牙继续问道:“陛下在何处?”
一片静默。
“我问你们陛下去哪了!”她将肩上外衣一把甩下来,成拳的双手指节发白,“给我说!”
越来越不详的沉默,简狄深吸一口气,生生压下火气,对幽婉道:“替我梳洗,我要出去。”
“公主……您如今……”司药还要劝阻,简狄一脚踹过去,“闭嘴!”
那老头哪里吃得住,一下便翻倒在地。
这厢愣住的侍女才动起来,倒水的倒水,梳头的梳头,简狄坐在铜镜前,铜镜积着厚厚的灰,她用力一把抹过去,看见镜里女子,消瘦虚弱,不住地气喘,罩在外衣下仿佛马上就要晕死过去。
她不能,她不能倒。
高飞的发髻,上挑的双眉,紧束的腰身和袖口,她会站起来,她还是那个简狄。
静下来,她才注意到,窗外电光划破天际,照亮黄昏的西天,一个接一个的惊雷隆隆不停,似要吓破世上所有恶人之胆,洗刷罪孽。
一室雷电,门外突然响起小小的,稚嫩的声音,“娘亲——”
她的阿素!
简狄倏地起身,想了想又坐下,柔和了眉眼,放缓声音对进来的少昊道:“来,怎么了?”
少昊见她梳洗整齐,呆了一呆,道:“娘亲,我想要父君……”
“要……他做什么?”
少昊不安地看向窗外,小声道:“阿素怕天公打雷。”
一声巨响,吞没他的话,简狄耐着性子又问一遍,少昊怯怯地答上,却见简狄脸色大变,将他一把拎过去,“啪”地脆响,一个耳光竟招呼过来,她红着眼痛斥道:“怕打雷!谁许你这样软弱!给我到外面跪着!”
“哇啊——”他不曾受过这样的委屈,放声哭起来。
“你再敢掉一滴眼泪!给我跪到天明!”
侍女吓得齐齐跪下,幽婉冲上去按住简狄,少昊的贴身嬷嬷一把将少昊抢过来,搂在怀里流着泪安抚。
“公主!您气昏头了!这样大的雨,使不得啊!”
“怎么使不得!”她双目赤红,重重打飞幽婉的手,呼地站起来,不顾幽婉的惊呼,大步向外走去,竟顶着雷电交加的暴雨腾云而起,直奔青丘方向,才一转眼,人已没入罩顶的滚滚乌云里。
她脚下急速飞行,雨点噼里啪啦打在面上生疼,简狄狠狠抹了一把雨水,手上还残留着那一耳光的麻痛,她盛怒之下出手太狠,阿素定然被打得口里出血了……
雨顺着湿透的衣衫滑下,简狄稍稍冷静下来,朝着青丘的山头降下去,冲进宣华殿。
大殿上挤着许多人,一见浑身湿透的她,俱都静下来,一时只听见远处隐隐雷声传来,殿里鸦雀无声。
她扫视一周,这些人都是些文官,没有一个将军,简狄高声喝问:“司吏何在?”
提黄急忙站出来,道:“臣在。”
“给我收拾好这帮人,休要吵闹!”她冷声下令,下巴尖上的雨水滴落在地板上,湿透的衣衫竟教她觉得全身寒凉。
那些人赶忙依次站好,简狄稳了稳神,大步走上前,一张张脸看过去,冷笑道:“我青丘的文官倒都还在,武将何在?”
提黄在场,其他人不敢多言,提黄出列道:“西疆主将已领兵激战迎敌,三都战将伍农今早赴南荒前线,镇西将军句芒尚在青丘,东北荒防军正赶往北荒阵地支援。”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有条有理,简狄听了稍稍安定,又问:“句芒是怎么回事?”
“句芒将军受命扼守青丘及前往眺海行宫的的要道,不得离开半步。”
后方稳固,自是最好的,简狄松了口气,这才问道:“怎么不见陛下?”
“陛下……陛下正在前线统兵……”
她刚刚有所松懈,又惊得几乎跳起来,轩辕来势汹汹,燕卓又居心叵测,他怎么能上前线犯险,置后方空虚不顾?
饶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数千年的提黄见她的脸色,也有些畏葸。公主一直没有问起燕卓君的下落,他不敢妄自揣测缘故,然而此事又隐瞒不得,他只能硬着头皮道:“燕卓君调停了军队,便……只身往西北荒去了,吩咐不许跟着。”
西北荒是玄冥的地方,然而他与谁联手,都与她无关了。最残忍的已被揭开,淋漓在她面前,其余的,又算得什么?
简狄的指甲深深嵌入手心,竭力稳声道:“不要再提。前线军队有多少人?”
右司马为文职,闻言急忙站出来禀告:“前线十万精兵,东北荒约十万守军,已拨派三万支援,南荒共七万,分布于在南岭和鹊山各地,还有十来万在句芒将军手下,驻守青丘及眺海行宫。”
那么前线共有十三万人?她咬紧牙关,她还没有糊涂,瑶姬这次举兵,绝对是蓄谋已久的:句芒调离了西疆,新任主将还来不及磨合;东海正准备分兵入幽都;隐罗不在青丘,主位空虚……昆仑厉兵秣马,少说也有四十万军队……
燕卓!她口里嚼出一股苦涩的血腥味,东海领土岌岌可危,你却下令要句芒扼守青丘!
我原以为最坏的事,便是你谋私罢了……料不到,料不到,你要的竟是东海支离破碎!
在她病重时的那些陪伴,温存的目光和轻柔的手心,轻如羽毛的吻,将她玩弄于股掌间,看到她动容的神色,你心底的嘲讽当有多深刻!
她抬起眼,眼角冷冷上挑,带着让人无法直视的坚毅目光,高声道:“东海遭敌进犯,文官听我号令!坐镇青丘,稳定人心!”
“是!”
简狄返身往书房去,抬手打破结界踢开门,取了仅剩的那块兵符便向山下飞去。
主力军队驻扎在青丘北麓,控制往东通向行宫的要道,简狄俯冲下去,她已百余年不曾入过兵营,妖族兵卒也就罢了,人族的新兵根本没有见过她,还要冲上来抵挡。她极怒,祭出鞭子扫过去,大喝:“给我滚开!”
鞭风凌厉呼啸,那些人挡不住她,眼睁睁看着她冲进主帐,主帐里坐着司镇中容和西辞,见她风风火火闯进来,上前行礼,缓声道:“见过公主。”
“少来!给我拔营!支援前线!”她不由分说,一鞭子甩过去,那两人侧身险险躲过,帐内的东西乒呤乓啷倒了一地。
“公主,我等奉命——”
“给我看清楚!兵符在此!违者斩!拔营急行军!”她将半块虎符死劲摔在地上,声音尖利如刀,还没有干的长发一片凌乱,狼狈不堪。
中容和西辞相视一眼,齐齐跪下,拱手道:“没有君上的命令,末将不能动!”
君上!君上!没了东海,哪里来的君!哪里来的上!燕卓!你果真狠得下心!
“把兵符交出来!”她怒视那两人,那两人充耳不闻,纹丝不动,简狄恨得牙都要咬下来,冲上前就要自己翻箱倒柜,却听中容淡道:“公主,君上嘱咐我等镇守此地,守护青丘与眺海行宫,保公主与太子母子平安,半步也动不得。”
他语气平淡,仿佛没有见到她盛怒的模样,平铺直叙的本事不愧是燕卓带出来的人。
母子平安,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她还曾想,若燕卓能出来给她个解释……如今,他往西北荒去了,教隐罗仅率十三万人,去抵挡轩辕的四十万精兵,她还要怎么原谅!
她生生将鞭子扯成两截,手心被倒刺钩得一片血肉模糊。
被摔在地上的虎符飞回她手中放好,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大步走出主帐,中容在她身后淡道:“公主,兵你是调不走的,你不信便罢了。”
句芒不知去了哪里,简狄已管不了了,自己飞身上了点兵台。只见高台上她勒令擂鼓鸣金,集合军队,那些兵士不认识她,她便大声道:“我乃东海长公主简狄!如今轩辕来犯!西疆十万火急!东皇陛下躬自上阵御敌,尔等何能坐视不管!听我号令——”
她的喉咙嘶哑地发出破碎的声音,犹如困兽最后的咆哮哀鸣,在乌云滚滚的天色下,在带着湿重咸腥的南风里,她红色的衣角凄厉地抖动,捂住口鼻的手重重垂下,满手粘稠的鲜血顺着五指滴落。
台下兵士无不动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奋力止住一连串猛咳,站也站不稳,双目赤红,口鼻还流着血,却坚持断断续续道:“兵符在此!听我……听我号令!拔营东进!全军——全军急行军!日夜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