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卓也不辩解,微笑着抱起她,毫不费劲地向外走,他的嗓音清冷而不乏关怀,“怎么掩藏了?这便带你去好了。”
这样抱着怎么出门?她还要挣扎,燕卓又淡道:“毛毛躁躁的,小心吓着肚里的孩儿。”
当真是四两拨千斤,简狄一时找不到理由驳他,只好佝偻起身子靠在他胸膛上,将半张脸藏进披风的帽中,以期不要见到揶揄的侍女宫人。
她从来未曾被他人这样抱过,固然过去次次都证明燕卓脚下是极稳妥的,但是现在有个这样大的肚子,她手指紧紧抓着他肩上的衣料,唯恐有什么闪失。
没想到燕卓直接登上云头,向下飞去,简狄险些挣开要回去,自她有孕,再没有驾过云,他居然如此?
“不要动来动去的。”
“你休要同我说话!看着脚下!”
“到了。”
她被放下来,脚步轻轻踏上地面,这里是青丘东侧的山腰,夏日树木繁盛,还有山泉潺潺。青丘宫殿多建在南侧,便于采光,此处高度与朝荣殿相当,她幼时不喜动,隐罗倒是时常来玩耍。前方一座低矮的平房似是才建成,她没有任何印象。
燕卓小心扶着她,道旁嫩青的蕨叶渐次分开,露出平坦的路,简狄只手撑在腰上,缓步走过去。平房门口有两人守着,身着铠甲,见了她与燕卓便抱拳行礼,手里兵器却不放下,只开了门便分立两侧。
她看得出来,那两人是当是他从轩辕带过来的人。
平房低矮,屋内却很整洁,迎面就是一张黒木大案,铺着纸张,一旁放着笔架砚台墨锭,那墨汁的气味,正是燕卓衣袖上白梅的香气。
到了这里,燕卓也不急着解释什么,负手站着,任她自己过去看。
简狄走上去,先远远看见纸上勾勒着横竖的线条,再细看来竟是一座宏大初具规模的宫室。
正殿楼高三层,瓦当图象新奇,翘起的飞檐下支着斗拱,纹样都一笔一划地勾出线条,大柱还用朱砂轻描,窗棂雅致,玉阶层层。最高的露台上挂着画角几支,定睛看那样式都是别出心裁的。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匾额上,竖排的篆书三个字。
太白殿。
她一瞬便懂了。
双唇分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觉喉头有什么哽住,难以上下。
他袖间若隐若现的墨香,原是为这一幅图,挥毫间无心管是否溅上墨汁,是心血不在于此:那样仿佛要飞起的檐牙,是对她衣角翻飞之时的怜惜,不愿她孑然一身,绝世独立,似要乘风而去;那婉转的玉阶,三步一折,是懂她心下思绪万千,有时茫茫,最无声的包容,随性迁就。
过去那么些年,父君即便再宠爱她,也教育她节用爱人,不可肆意挥霍,她以为,出阁后再回到朝荣殿,已是破格大幸,无它奢求。然而身后那人,却不言不语,在她熟睡于枕上时,悄悄起身,为她画这一幅工笔,纸上手书:
盼殷缇早日临盆,携子少昊,长居太白,平安无虞。
长居太白,平安无虞。她竟还疑心他有什么事情有意掩藏。
眼底酸涩不已,她死死咬住下唇,睫毛抖得厉害。
“你……同隐罗报备过了么?”她竭力平静,声线仍抑不住的沙哑。
他洞悉她的理智与脆弱,轻道:“既是你的事,他自然同意。”
牙根紧紧咬着,薄雾转浓,她漆黑的眼里最后一丝自持也被染上水汽,氤氲朦胧。过去那些凄苦伤惶,只会使她变得更加寒凉锋利,脊骨坚韧;而他,却使她一再软化,事事依赖,几乎忘记如何勇敢如何担当。
心软下来,剥开坚固的壳,捧出来任人宰割,这本就是最高的献祭。再高贵的牺牲酒醴,怎么比得上人心的可贵。
双肩被拢进一个熟悉的胸膛,他身上长相思的气息混着白梅的墨香,幽然几乎能够入梦,深深渗进她的骨骼。
她从未这样感谢自己的决绝,断然联姻,如今才能与他比肩于八荒之东,谂知个中滋味。
太白殿选址于青丘最东侧,初春起建,三月竣工。
彼时简狄已怀孕八月,累赘的肚子坠得她腰疼,坐下也不舒服,站着更是难受,干脆一日到晚都半卧着,浮肿的脚松松地套着大号的鞋,面色显得有些蜡黄。
燕卓从外面进来,脱下带着灰尘的外衫,走到她身边,微笑地点一点她的额头,道:“太白殿已建成竣工了。”他最近正忙于宫殿中的装饰陈设,安排种种物什。
她的眼里闪过明媚的讶异,懒懒地抬着羽睫道:“怎么这样快?”
他刚要说话,唇边突然浮出一丝微妙的笑意,接着便矮下身子将手掌放在她的肚子上,果然,胎儿一个大翻身,脚后跟在母亲的腹上划过去,小小的一条凸起,也轻轻划过父亲温和的手掌。
“阿殷……”他低低地唤了一句,抬起头深深凝视她,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唇边笑意微然,“谢谢你。”
愿为一人创生一个生命的延续,便是最生动的情深。
她心里一动,登时失语,指尖微动,燕卓低眉去吻她的手指,一根一根,纤细如过往,然而坚韧。
深深的吻带着缠绵的浓重,他温热的手指抵着她的后颈,简狄的手自然地穿入他的发中,眼微微睁开,看见模糊的视线里他狭而直的鼻梁,低垂的睫毛颤抖,胶着专注。
再分开之时,简直有隔世之感。简狄抿了抿唇,就听门外幽婉浅淡的声音:“公主,君上,陛下想要与公主见一面。”
燕卓的手指轻轻刮过她的面颊,笑道:“姐弟情深,我便不打扰了。”
隐罗进来后坐在离床边不远的一张坐榻上,一身爽利的紫衣,外袍宽大,垂落在身侧如同蝴蝶的翅。
“你近来很忙的样子,”简狄看着他似乎清减了些,线条更加刚硬,不禁目带怜惜,“不需太过劳累了……”
“我知道了。”他略微点头,喝一口倒好的香片茶,袖间腕骨清瘦有力。
“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
隐罗难得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她……有些不习惯,何况年纪还小,随她去罢。”
简狄偏头,眯起眼来,“竟然如此迁就,当真是破天荒。”
“少取笑我,燕卓君过的如此滋润,不知是拜谁所赐。”他轻巧地把话头拨回去,持续着愉快的笑意,“少昊的小字可曾取好了?”
“还没有。说起来,自你回来,还未曾举行回归的仪式,总归是不合名分礼制的。待少昊三朝礼之时,一并办了罢。”
隐罗沉吟片刻,才道:“此种缛节还是不要了,保不准哪一****突然撒手不管,又多出个事来。”
她静静凝视着对面的男子,自她有孕,便常常这样出神。这是过去从未有的,她曾经是那样浓烈的性子,喜欢在山巅任疾风吹拂长袖,喜欢从危楼的高台上飘然而下,喜欢于马背上舞动赤色的鞭子呼啸有声。然而如今她竟觉得静好的日子这样永恒,透过镂空的炉子日光错落地泻下,在她指尖画出圈圈的明暗。
“你是早就盘算好的罢。”她回过神,斜去一眼,语带微微嗔怨,“昏君。”
隐罗不置可否地一笑,“阿姊,本该如此的。”
简狄常日不动弹,脑子也钝的很,也不去想话里有没有什么深意,半披着眼睑动了动唇,
随着腹中胎儿的长大,她的脸颊下巴浮肿之余却显得更加脆弱单薄,过于苍白的肌肤下血管几可分辨。
东海长公主摄政十五年六月初二,太子少昊出生。
六月初五行三朝礼,取小字怀素。
次日朝臣上书,言长公主产后气虚体弱,不宜掌政,请东皇复位,东皇谢之,只道协理。然长公主授意史官,纪年改元太一,东海史称太一新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