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旗猎猎,极寒的高风呼啸着穿过队列,整整齐齐的军队蓄势待发,点兵台上一人素衣乌发,站在积雪重重的山峦前,让人只看得到她的长发柔韧地飞扬。她身边站着一位身着灰蓝深衣的男子,气度不凡,负手而立。
“为八荒铲奸除乱!众将士听命!出发!”她清亮的声音从高高的台上穿透风雪而来,只听得下面所有人将戈矛高举,直直向地上一击,末端重重落下,沉闷的兵器声震天动地,这是昆仑出征前的最后宣告,“铲奸除乱!出——发——”
马匹立起身子长鸣一声,一列列军队依次出发,风雪里兵戈金石之声叮叮铛铛,步伐划一而有力。
一身素衣,连披风雪帽都是纯白色的女子正是瑶姬,她伸手拢了拢自己的略显凌乱的长发,余光见到身边男子冷漠的面孔,抿着嘴,转向玄冥,淡道:“父君之前的嘱咐,本宫已照做,北都将军,虽说西北荒甚是安定,你长久地留于昆仑虚,终归是不好的,敢问将军归期几何?”
她脊背笔直,下巴微抬,层层衣袖下双手交叠,做出帝子该有的高贵姿态。她本该是,颛顼呵护备至的掌上明珠,住在玉山上瑶池畔精巧美丽的长安宫里,倚在曲曲折折的阑干边,作画写字,或者是养几只青鸟,等着父君为她挑选夫婿,至少什么都不必担心。
后来……颛顼对她道,襄女姐弟俩,留不得,必除之。
这一句,此后便不同了,颛顼的独子,她的弟弟老童命格属阴,早早生了祝融便过世,祝融跋扈轻狂,尚须磨炼,而她被父君认定,要成为将来的轩辕女帝。
毒襄女,驱燕卓,她步步看着,默默学着,从瑶池的一汪清水,凝成一块尖锐锋利的冰。之后父君的突然离世,她来不及悲痛,便要赶去昆仑虚,赶在其他存有野心的长辈之前,主持大局。局势稳定之后,便是父君所嘱的,举兵东征。
“臣下这才帮帝子出谋划策,帝子便要赶走臣下,教臣下情何以堪?”话语平静,他抬起一双冷朗的眼,似乎冰层下泛着波澜,缱绻难明,瑶姬一时语塞,她本意是教玄冥回守西北,稳固后方,这人却拿出人情使她妥协,果然是盏不省油的灯。
好在……父君最后对她道,阿瑶,轩辕有玄冥镇着,不必害怕。他爱慕你已久,你放心用他便是,只是小心自己不要轻易心软……
这个人,是父君留给她的依靠,她与父君都知道,多余的感情,从来都是死穴,要不得,否则,下场便是如此,为人所用,心甘情愿。
她没有起伏的声音响起来,在茫茫的雪花里依然沉静,“既然你这样说了,本宫亦不好再说什么,以后还请将军多为指教。”
天气已然转暖,宣华殿寝殿的炭火却仍旧旺盛,这一日简狄喝了药,又要躺下,却听燕卓从外面走进来,眉梢微挑,快步至她床前,握起她的手,“阿殷,你可不能再病下去,有个好消息要不要听?”
她午后总是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是不是过去透支了太多的精神,“嗯。”
“你坐好些,不要磕着脑袋。”
她终于抬了抬眼皮,燕卓平日里常戏弄她,也不会教她磕了脑袋,或许真的有什么好消息。她挪了挪身子,燕卓便讲手垫在她脑后,俯下身来,低声道:“似乎找到了东皇帝君……”
简狄猛一睁眼,幸而有燕卓的手掌垫着,不然确确实实是要磕着脑袋的。她放空了眼怔了半刻,感觉的确听到燕卓的话里有“东皇帝君”和“找到了”这样的词,于是语带颤抖,不敢相信地看着燕卓,“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有人发现了他经过的痕迹。”
一阵窒息般的空白之后,狂喜如同潮水一般,呼啸着席天卷地整个吞没了她,她的耳边响起尖锐的鸣声,睫毛重重地跳动。简狄紧紧地抓着燕卓的衣角,连嘴唇都是微微抖动的,她因久病而倦怠的面孔突然焕出一种奕奕的神采来,像是为了保险,又再问了一句,“你说,是隐罗,找到了?”
燕卓点点头。
她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喜悦的激动才好,无措了一阵子,嘴张了又合,似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攥着他衣角的手紧了又松,指节发白。她那样稚气地神情,又带着陈年的哀怨与隐忍,教人心底软了再软,燕卓刚想搂住她,她突然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箍得他气喘不接,将喜悦的来源尽数归结到他这个传话的人身上,像是他去救了隐罗一命般,“燕卓……谢谢你……谢谢……”
隔着厚厚几层衣服,他感觉肩上被****了。
从云端跌落到死生的泥淖,她和隐罗的同生共死,不是一句姐弟便道得完的,两人的生命像是互通一般,若是失去一人,再好的日子,都是残缺不全的,如同生生斩去一半的身体,即便愈合,亦会隐隐作痛。
燕卓淡淡地垂眼,若是他闻知襄女突然活过来,大约心底也会是如此光景罢。然而她的眼泪,他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就连新婚之夜她慌乱苦痛到了那种地步,也没掉一滴泪。
有些人的眼泪,总是为别人掉的,对自己竟那般严苛。
“南荒有人来报,发现九尾天狐施术的痕迹,看修为,当是上神,然而神寿很浅,算来算去,只有东皇帝君一人了。”他安抚着简狄,将她轻轻放在床上,“你没穿外衣,快些到被子里去。”
结果她手死抓着不肯松,燕卓无奈,拍着她的头发,道:“没事的,他大约是为自身安全,一直没有现身,你不必担心,他人好好的在南荒,我已然遣人去找他回来了。”
她低声道:“嗯。但是现在正要打仗,我很担心……”
“打仗是在中原地区,离南荒多远你又不是不清楚,东皇帝君那样的人,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打算?大约这一次的施术痕迹也是他有意留下的。”
他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简狄终于缓了一阵子,找回一些神智,略略沉吟,对他道:“我们找着了他,瑶姬的人怕是不久也会找到他,此事尽快处理,我今日要下床处理些事务。”
“有精神的样子固然是好的,”燕卓道,“不过你还是养着身体,等东皇回来罢。免得他到时候责怪我照顾不周起来,谁担待得了。”
到掌灯时分,燕卓才回来用夕食,简狄已然下了床,换起一身新做的春服,尺寸还是冬天量的,她病着的这些日子又瘦了,显得有些宽大,逢掖的大袖口像蝴蝶的翅膀,随着她走路而拂动。好在她的气色的确上佳,面若桃花,掩去微突的颧骨与尖削的下巴的凌厉意味,长发梳起来更是精神,柔顺的一束垂在腰后,显得腰肢只有盈盈一握,一折便断一般。
燕卓吃着饭菜,见她那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忍不住取笑道:“真是沉不住气,早晚要回来,还急在这一时?”
“就你能沉住气。”简狄拿眼角瞥他,“谁比得上沉稳自重的燕卓君?”
他轻佻地笑起来,“沉稳自重?”
到了晚间,简狄还在洗浴,突然一只手搭过她的肩来,然后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响起来,“在下到底是做了什么,让公主觉得在下能负沉稳自重之誉?”
她又羞又窘,直接伸手结印,不知哪里飞来的一盏银釭,灯油还没倒干净,燃着如豆的火光便直直向他打来,燕卓侧身躲过,那银釭砸去屏风上,屏风上的画布被刺穿,划拉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你快走开!”她愤声道,在氤氲的水汽里,半转过来的脸被熏得彤彤,含着怒意,“无耻!”
燕卓支手在浴桶沿上,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我这般沉稳自重的人,公主怎么又觉得无耻了?”
她咬牙切齿,从屏风上拽下一件外衫将自己裹起来,转身发狠将燕卓又是推又是扯地塞进浴桶里去,“对,你怎么会无耻?是我失言,慢慢洗罢!恕我不奉陪了!”
燕卓本来好整以暇,一下子弄得浑身湿尽,失笑之下便真是开始洗起来。半晌他走出浴房,看见简狄换了整齐的中衣,在案前翻看着公文,不时低低咳上两声时,便以手握拳,掩在口前。
他还没走过去,简狄就抬眼看他,目光锐利,他难得笑出声来,闷声道:“阿殷,不要紧张,方才只是同你开玩笑的。”
简狄没好气地白他,对他道:“瑶姬这一次打的名号是铲奸除乱,你打算怎么处理?”
“挑明了说便是,就道乃是颛顼设了这一局,好让她名正言顺地继承帝位。襄女之死怎么能听信她一家之言?她那位子本来就坐得心虚,直接击她软肋便是。”
“不如我出面罢,我父君为颛顼与丛烈所杀,讲起话来,终归有力。”她侧头看向燕卓,不想此人的唇却压下来,使了个巧劲撬开她的齿关,温热的东西像一尾鱼一般钻了进来,刷过她的齿根。
简狄用力去推他,勉强分开一些,“你不是说刚才是同我开玩笑么!”
燕卓正色道:“的确,我方才是与你开玩笑的,如今才是要动真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