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叔。”庄维升刚从病房出来摘下口罩,就听一个声音喊住他。
他抬眼看向来人,神情微微一楞,随后笑起来:“是锡云啊,早就听你爸说你回国了,都说女大十八变,这男大也变得不少啊,真是越来越帅气了。”
冷锡云打小就习惯了父亲这位至交好友的幽默,所以对他的调侃见怪不怪。
只是眼下他根本就没有心情说笑。
庄维升见他一脸严肃,只当他是担心他父亲的病情,不由安抚:“别担心,你爸没大问题,他是因为工作时间太长,身体疲劳所致的脑动脉供血不足,只是暂时性的昏迷,很快就会醒来。”
庄维升是这家医院的心脑血管内科主任,还和冷邺霖是几十年的老朋友,这些年一直是他帮忙调理冷邺霖的身体,因此冷锡云听他这么说心放宽不少。
“你手里拿着那个好像是你爸的病历纪录?”庄维升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因为觉得很眼熟…
“哦,这是我妈让我拿来的,大概是以为能在医院给我爸诊断病情时用到,因为她不确定您是否在医院。”
“说来也凑巧,你爸送来时我正好要下班。”庄维升说着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又看了看时间,然后说:“我先去给你爸下医嘱,你可以进去看看。”
冷锡云点头,推开病房门。
病床上躺着的冷邺霖仍处于昏迷中,脸色有些苍白的他看起来憔悴和疲惫。这样的他完全是一个被工作拖垮了身体正逐步迈入老年的中年男人,丝毫就没有半点印象中那个严肃又独断专横的父亲的影子。
一个人支撑那么大的公司,大事小事都要亲力亲为,这么拼命工作,身体不被击垮才怪。
他走过去,静静凝着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显得温和一些的父亲,脑海里浮现他刚才不经意在父亲的病历里翻看到的那张报告单显示的内容,一时心头滋味繁杂。
过了一会庄维升返回病房。
“锡云,我有点急事要离开一个小时,不过我已经交代过来接班的医生--”
“庄叔,我想问您一件事。”冷锡云打断他。
庄维升怔了怔,见他神情分外认真,笑说:“什么事这么严肃?”
“我爸是不是二十几年前发生过车祸?”
庄维升神色微微一变,像是诧异那件事过了那么久他怎么会知道。
“庄叔?”
“哦,的确是有这么回事。”
“他在那次车祸中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庄维升脸色又是一变,这次却回答得很快:“当然没有,他当时只是轻伤。”
冷锡云见他目光闪躲,明显是没说真话。
“那我爸和我妈是在他车祸后才认识的吗?”
“好像…车祸之前就认识了。”庄维升的语气有些迟疑。
“好像?”冷锡云拧眉:“您和我爸认识了四十几年,我以为您对我爸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啊?这个…我其实也不太记得了…”冷锡云的问题让庄维升有些招架不住,一时变得口拙。
值得庆幸的是这时他口袋里传来手机的震动声,成功替他解围。
他掏出手机做了个接电话的手势后快步离开。
冷锡云若有所思的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每晃过一个,他脸色便沉一分。
兀自沉浸在思绪中不知道神游了多久,门外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将他拉回现实。
“锡云,你爸怎么样了?”沈碧如一进病房便迫不及待问道。
“庄叔已经给爸检查过了,说没大碍,让您别担心。”
沈碧如走到病床边望了眼丈夫,脸上的神色仍是担忧:“真的没大碍吗?那他为什么还没醒来?”
“再等等吧。”顿了顿,想起醉酒昏睡的思虞,冷锡云问母亲:“妈,您来医院那谁在家照顾思虞?”
“我来的时候她睡得很熟,应该不会有事。”
冷锡云看了眼还没苏醒的父亲,忽地想起什么:“妈,爸的病历纪录您看过么?”
沈碧如正拿沾了温开水的棉棒给丈夫润唇,闻言摇头:“你爸每次身体不舒服都是我在身边照顾,不用看我也清楚他的身体状况,而且你爸从不让我碰他的东西,这本病历纪录也不例外,这次如果不是他突然发病我怕医院在诊断病情时耽搁了时间,也不会破例进他的书房让你送来。”
“那您知不知道--”冷锡云话未完就见父亲的身体动了动,而后缓缓醒转。
“邺霖,你醒了?”沈碧如见丈夫醒来,喜极而泣。
冷邺霖被入目的那片刺眼的白刺得眼瞳缩了缩,等适应过来才望了眼妻子,长吁了口气。“我在医院?”
沈碧如点头,抱住丈夫的上半身让他半坐起,又拿过一个枕头塞在他背后,这才说:“陈司机送你回家途中你突然昏过去,把我们吓死了。”
有关自己昏迷这段记忆冷邺霖有一点点印象,却不是很清晰。
“维升说没大碍,你不用担心。”沈碧如安慰丈夫,然后转向儿子:“锡云,你回去吧,这里有我照顾你爸就行了。”
冷锡云见父亲醒来身体并没有感到不适,点点头。
正要离开,冷邺霖忽然叫住他,目光盯着他手里看起来十分眼熟的信封袋问:“那是什么?”“是你的病历纪录,我让锡云--”
“谁让你碰我的东西的!”冷邺霖大声打断妻子的解释,额际青筋爆开,一副盛怒的神情。
沈碧如没想到丈夫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怔了怔,觉得委屈:“我是以为会对你的病情有帮助。”
“我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动我的东西!”尽管妻子是为自己好,冷邺霖仍是难消怒气。
冷锡云看不惯父亲对母亲的态度,皱眉道:“爸,妈是为您好,您没必要发那么大的火吧?” 冷邺霖冷眼瞪去,严厉的神情又恢复往常那个冷锡云熟悉的形象。
“拿来!”
冷锡云看了眼手头的东西,递过去。
冷邺霖接过自己的病历纪录,脸色依旧很难看。
他掀开身上的被子:“我没事了,回家吧。”
沈碧如闻言立即按住他的肩阻止他下床:“还是在医院住一晚吧?你刚醒,留院观察一晚会比较好。”
“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别废话了,给我去办出院手续。”
冷锡云谙知父亲的脾性,没加入劝说的行列,转身离开病房去办理出院手续。
等回到家,已经是凌晨。
冷锡云和母亲一同送父亲回房,冷邺霖趁妻子去给自己倒水的空挡,叫住欲离开的儿子。“你有没有看过我的病历纪录?”他狐疑的盯着儿子,目光锐利。
冷锡云面色不改:“爸,您这个问题让我很好奇您病历纪录里是不是有什么害怕让我知道的东西?”
冷邺霖沉着脸哼了声,盯了他好一会才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爸,您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直瞒着妈和我们兄妹?”
“你想太多了。”冷邺霖一副不愿多谈的疲惫语气,“你出去吧,我有些累,要休息。”冷锡云凝了父亲一眼,转身离开。
上了楼习惯的停在思虞房门口,轻轻旋开门把走进去。
站在床旁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蒙胧夜色望着熟睡中的思虞,冷锡云忽然鬼使神差的探手去触摸她五官的轮廓,指腹顺着她的眉眼滑过她秀挺的鼻梁,落在她微启的菱唇上,神情若有所思。
不知是不是手指停留在她唇间太久让她觉得不舒服,她忽然撅了撅嘴,随后竟然将他那根手指头含了进去。
冷锡云回神想要抽出来,可这丫头估计是小时候含他的手指含出了条件反射,他一有动作她便用牙齿咬住,不让他的手指抽出。
冷锡云皱眉去捏她的下颚想让她松口,没想到反被她一个不经意的用力拽得跌在了她身上。
而睡梦中的思虞被他身体的重量一压,难受得直皱眉,吐出他的手指,两手使劲推搡身上的男人,闭着眼哼哼:“好重。”
冷锡云哭笑不得,轻轻捉住她胡乱摸来摸去的手翻身躺在她身侧。
这丫头还是和以前一样睡觉不安分。
除非是被他搂在怀里固定住手脚,她才会乖乖窝着不翻来覆去,但一颗小脑袋还是会不规矩的往他胸口钻,那时他开玩笑说总有一天胸口会被她钻一个洞出来。
而她是怎么回答的?
--我要钻进你身体里填满你整个心房,让你的心再也装不下别人。
那时她才只有十三岁,却能说出那么强烈的充满独占欲的话,如果他那时稍稍留意些,是不是就能察觉她对自己的感情狂热得早已超出了正常的兄妹感情?
“锡云…”
梦呓般的声音入耳,温柔而哀怨。
冷锡云望着闭着眼睛无意识喊着自己名字的人儿,居然有些心跳加速。
“锡云…”思虞模糊的又喊了一句,撑在冷锡云胸口的掌心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身体仿佛有自主意识的在他身上蹭了蹭,然后寻了一个舒适的睡姿,侧身搂着他的腰把脸埋入他胸口继续睡。
被她抱着浑身发僵的冷锡云瞪着天花板无语。
他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明明身体感到疲惫,却毫无睡意。
父亲病历的内容,庄叔的吞吞吐吐,母亲的毫不知情,这些都困扰着他,让他难以有睡意。
天边渐渐泛白,冷锡云小心翼翼地拨开思虞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在尽量不惊醒她的情况下成功脱身。
给她盖好被子回到自己房间,洗完澡出来从衣橱里随意拿了套衣服换上。
在穿衣镜前整理衣领时,耳边听见开门声。
他回头,目光与开门进来的人儿相对,后者俏颜微微一愕,立即转身要退出去。
冷锡云却唤住她:“酒醒了么?”
思虞耳根一烫,把头垂得低低的不做回应。
她刚才醒来听到这边有动静,所以立即爬起来往这边跑。
冷锡云见她垂头不语,走过来:“头痛么?”
思虞抬眼,神情茫然。
“你昨晚在筠尧那喝醉了,是我抱你回来的。”冷锡云解释。
思虞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
对于昨天的事她隐约记得一些,自己似乎在醉酒后把顾筠尧当成了冷锡云又搂又抱,而其他的她就记不起来了。
“你昨天看到了我和小萱在餐厅吃饭?”冷锡云岔开话题。
“小萱?”思虞大脑慢了半拍,一时没起这个名字的主人是谁。
冷锡云叹息,习惯性的揉她的发:“你昨天在餐厅看到的和我一起吃饭的那个女人就是小萱,齐莘的女朋友,你又不是没见过她,怎么没认出来?”
“…”
她当时只看到一道背对自己的身影,怎么可能认得出来背影的主人是谁?还有,他怎么知道她看到了他和别的女人在餐厅吃饭那一幕?难道是她自己醉酒后说的?
“我是昨天中午才抵达国内的,之前一直在柏林,并没有骗你。”
思虞仍不吭声,就算他没骗她,但他整整一个星期对她不闻不问也是真,而这才是让她最伤心的。
冷锡云从她控诉的眼神里看懂她的控诉,轻叹一声:“对不起。”
他的道歉让思虞受宠若惊,严重怀疑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怎么瘦了这么多?”瞥了眼她愈发尖细的下颚,冷锡云皱眉,“是不是很少吃东西?”
思虞望着他关切的眼神,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宠爱她的冷锡云,眼眶一下红透。
“我想你…”想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心里如同有成百上千只小爪子在使劲挠来挠去,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光这样想着他就会把自己想疯。
冷锡云心口莫名一悸,忍着抱她的冲动,说:“走吧,下楼吃饭,你要把瘦下去的全部补回来。”
思虞任他牵着,手心潮湿滚烫的厉害,就连呼吸都有些不自然,整个人都轻飘飘的犹如置身云端。
两人下了楼,沈碧如一如往常的在厨房忙碌。
“小虞,妈煮了养胃的小米粥,还有燕窝羹,你要多吃点。”
话落转向冷锡云:“去看看你爸醒了没有?我让他今天别去公司了,在家休息一天。”
“爸怎么了?”思虞诧异问。
“他昨晚突然昏过去,虽然没大问题,但你庄叔一大早特意打电话来叮嘱要他好好休息。”
思虞没想到昨晚家里竟然发生这样的事,而自己当时醉得一塌糊涂,毫不知情,实在是有够不孝。
思忖间,冷锡云返回来。
“爸已经醒了,不过他说他没胃口,不吃早餐了。”
“不吃早餐怎么行?我给他盛一碗粥,你送到房里去。”
“我来送吧。”思虞忽然开口。
沈碧如一楞,心想女儿一向很抗拒和丈夫单独相处,平时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怎么今天却反过来主动要接近了?
思虞端着早餐敲开父母卧室的门,父亲却并不在卧室里。
她又走去书房。
冷邺霖站在书房的落地窗旁,手心撑着额角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目光望着窗外大片的草地出神。
听见敲门声,还以为是妻子,开门见是女儿,他脸上明显一楞,随即很快沉下脸来,狠拧着眉头一副被打扰的表情。
思虞按捺住想转身的冲动,端着早餐走进去。
“爸,这是妈让我给您送来的粥,您多少吃点吧。”
冷邺霖站在门口盯着她不语,神色却越发阴郁,仿佛女儿的存在让他突然心情变得很糟糕一样,让思虞心头发苦。
放下早餐,她却没立即离开,因为听说父亲昨晚突然昏过去,她想她多少要表示下关心。
只是冷邺霖根本没给她开口表示关心的机会。
“你和你哥说了让他进我公司上班的事没有?”
思虞怔了怔,摇头。
冷邺霖立即表现出不悦:“你是不是忘了?”
“…”
“我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若是昨晚我昏过去醒不来怎么办?公司我要交给谁?那可是我几十年的心血!”
“爸,您别激动,我会和--”
“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思虞一下僵住。
冷邺霖完全没看她,隐匿在光影下的半张脸隐隐可看出脸上的肌肉因压抑而微微抽动的幅度。
怕父亲说出更让她伤心的话来,思虞迅速转身走出书房。
房门关上的刹那,里头传出东西落地碎裂开的声音。
她苦涩一笑--父亲把她送来的早餐摔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会这么不讨父亲的喜欢。
她忍住眼眶的酸涩回到客厅,冷锡云站在客厅的阳台外打完电话转身就看到她黯然神伤的样子,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因为父亲。
“思虞。”
听到他喊她,思虞抬眸,见他朝自己招手。
“今天天气不错,想不想去玩?”
思虞狐疑地看他,语气迟疑:“你,要带我去玩?”
冷锡云点头:“带你去海边吃海鲜大餐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