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扣留那些美籍华人的事充分表明了我们作为少数族裔的任人摆布的状况。中美关系好的时候,美籍华人可以从中获益,充当榜样和两国之间的友好使者。但当中美关系紧张时,美籍华人就会腹背受敌,两头不讨好。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美籍华人经常在美国被当成外国人吗?即便他们作为美国公民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或许这就是美国华人的真实故事吧。在太平洋两岸,我们都是“陌生人”和“外国人”。
爱你的,纯如
6月份,在香港的停留快结束时,我和绍进访问了古城西安。我们看了秦始皇兵马俑,还有许多附近的古墓。我们在西安的时候,纯如从写作中抽出一段时间,和布瑞特一起去了太浩湖。他们游览了卡尔森城和弗吉尼亚城,还坐缆车登上了山顶。纯如说,这是一次放松之旅,回到家后,她感觉焕然一新。
7月15日,我们从香港回到厄巴纳的家中。纯如写信说:
亲爱的爸爸,
那天跟你和妈妈聊得很开心。你说你或许会在伊利诺伊大学图书馆查找一些关于美国华人的资料。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拜托帮我打听一下,图书管理有没有INS的统计年报。我需要的主要是1949年以来的年度数据。这里是我已经交到INS历史办公室的一些问题,还有一张相关信息表格(他们至今还未回复)……
爱你的,纯如
接下来的几周里,我帮纯如查看了从伊利诺伊大学主图书馆借来的INS统计年报,并帮她收集资料。
写书之外,每当看到有关日本试图掩饰自己战时历史的相关报道,纯如就无法保持缄默。2001年,日本历史修正主义的言论甚嚣尘上,民族主义分子也蠢蠢欲动,此类新闻报道不断出现。其中一起是关于日本新教科书的。书中对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犯下的战争罪行,诸如南京大屠杀、慰安妇和731部队的生化实验等问题,不是轻描淡写便是只字不提,这激怒了韩国和中国。与此同时,二战期间被日军俘虏并被迫充当日本公司(如三井,日本钢铁公司等)劳工的美军二战老兵也开始向法庭起诉,要求赔偿。
2001年7月21日,纯如和洛杉矶国际人权律师巴里·费舍尔(Barry A. Fisher)代表二战劳工和慰安妇,在《洛杉矶时报》上发表了一篇评论。在文章中,他们两人批评了美国政府拒绝帮助慰安妇和美国老兵在法庭上伸张正义的行为,也批评了美国政府在4月间通过的一项正式声明。在这份声明中,美国政府表示不受理相关案件。
这篇文章指出,“美国政府的做法表明了种族歧视者的双重标准。在最近的针对德国、瑞士和奥地利银行及曾经奴役过犹太劳工的企业的诉讼中,美国出面捍卫那些欧洲受害者的权利,最终帮助他们获取到数十亿美元的赔偿。但对于亚洲受害者,美国人不仅拒绝伸出援手,甚至还打击那些伸张正义的举动。”
因为媒体对劳工和慰安妇索赔诉讼的大规模报道,2001年8月15日,纯如对我们说,她受邀出席特德·科佩尔(Ted Koppel)主持的晚间热线节目。节目结束后,我们对她表示祝贺,她将一些她收到的祝贺信也转发给我们。一封电子邮件中写道,“你关于日本之前从未正视二战历史的评价正说到了点子上。”另一封电子邮件里写道,“特德·科佩尔提问说,为什么让日本人对自己的战争罪行道歉就这么难。他并未从列席节目的日本人那里得到直接答复。唯一一个给出合情合理的答案的人就是张纯如。她说,这是因为从来都没有人要求日本道歉。”
个人方面,2001年8月,在看到注射免疫球蛋白疗法及试验性药物的风险和副作用报道后,纯如最终决定,出于安全,选择代孕这个方案。她忙着调查代孕服务的情况,面试了几位备选对象。结婚10周年纪念日将近时,纯如和布瑞特到优山美地国家公园小憩了一段时间。去那里的路上,他们还见了未来的代孕母亲和她的丈夫。纯如告诉我们,她觉得这名代孕母亲和她的家人很令人满意。纯如完成了所有的手续,准备通过代孕方式迎接一个孩子的到来。
2001年劳工节周末,纯如到芝加哥参加好友卡洛琳·吴的婚礼,为她充当伴娘。纯如没时间开车回家看我们,于是我们9月1日开车到芝加哥,在旅馆里与她见了面。尽管我们一直保持邮件和电话联系,这么久之后重新见面依然令人兴奋。我们只和纯如一起待了一晚上,但她跟我们说了所有的近况:她的新书很快就能完成第一稿,她的电影仍在等着最终的书面合同。纯如说,有了小孩之后,她想要找个人来帮忙打点家务。她和布瑞特还打算在孩子出世后买个房。我告诉她,我们也打算搬到加利福尼亚去,离她近一点,这样可以帮帮她。纯如听说此事非常开心。
2001年9月,在旧金山,美国和日本官方出面组织了一场盛大的会议,庆祝《旧金山和平条约》签署50周年。日本坚持认为,所有与战争赔偿有关的事情都已经在《旧金山和平条约》中得到解决。但纯如说,如果仔细阅读文本,便会发现,赔偿问题只是被推后到日本拥有经济能力之后。这件事一直搁置了半个世纪,仍未得到解决。
为了抗议这一官方的纪念活动,湾区的活动团体在9月7日到9日之间举行了一次为期3天的会议,并游行示威。这次会议的日期正好与官方大会会期重合,而且又在同一个城市。会议名为“五十年的否认:日本及其战争责任”。纯如受邀在大会开幕日发表主题演讲。
2001年9月8日,纯如给我们写信报告了当时的情形:
亲爱的妈妈和爸爸,
跟你们汇报一下,我今晚刚刚安全从旧金山返回。大会很成功——整件事简直就像是为了表彰我而安排的。国会议员本田实、参议员费恩斯坦的一位幕僚以及其他一些名流都在晚餐会的演讲中对我大加赞扬——他们说,这本书改变了他们的生命、创造了历史,并开创了国际性的运动。下午我作大会开幕报告的时候,听众群情激动——来自华盛顿的政客表示要在国会报告中就此作出介绍;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的负责人跟我要发言稿,打算将其翻译成中文;记者们问我是否可以将其发表。报告不断被掌声和欢呼声打断,最后,所有人都起身热烈鼓掌。一想到我昨天半夜才开始写这篇讲演稿,甚至没有时间提前练习一下,真是太神奇了。回头再跟你们详聊。
爱你的,纯如
纯如说,《旧金山和平条约》的第26条写着:“如果日本与其他国家缔结的和平条约或战争索赔协定规定的赔偿数额高于本条约的赔偿额度,本条约的缔约国有权利享受同等待遇。”据纯如说,新近解密的美国国务院档案显示,美国曾经与日本举行过秘密谈判,帮助那些二战受害国比如荷兰从日本获取赔偿。但美国政府选择无视条约第26条,宣布对日免除战争索赔,这等于是出卖了自己的二战老兵。纯如说,《旧金山和平条约》是对公正的嘲讽,背叛了美国自己的军人。
会议结束两天后,2001年9月11日,全世界目睹了恐怖分子对纽约世贸双塔发动的袭击。我的弟弟张彬彬就在纽约华尔街金融中心工作,他在世贸中心大楼倒塌一小时前从那里经过,幸运地躲过了这场大劫难。
在这段混乱时期,据我们所知,纯如在忙着就公民个人权利问题发表看法。
在9月18日的电子邮件中,纯如写道:
亲爱的妈妈和爸爸,
周日晚上,布瑞特和我跟纯恺一道出去吃了个饭。我们都很关注最近身边针对美籍阿拉伯人的报复行动。今天我刚得知,在旧金山,一个印度裔男子被误认为阿拉伯人,然后被捅了一刀。席卷美国的盲目爱国主义和宗教狂热真的很烦人(这么说还是轻的)。甚至是电视新闻,比如今天晚上的《晚间热线》(Nightline)节目,听起来都像是战时的鼓动。(与此同时,那些关于对居住在美国的穆斯林的骚扰的新闻却轻描淡写。)几天前,《旧金山纪事报》采访了我和其他一些湾区的名人,询问我们对恐怖主义的看法。我警告他们说,美国政府或许会利用这次危机侵犯个人自由和美国公民的权利。他们在周日的《旧金山纪事报》上刊出了我的声明和照片,你11月份来看我们的时候,我可以把文章拿给你看。
事态发展之快令人不及掩耳:先是纽约世贸双塔和五角大楼的悲剧,然后是日本首相出乎意料的针对慰安妇的道歉,现在,一名前韩国劳工对日本公司的索赔诉讼又取得了巨大胜利。我刚从一次流感中恢复过来,没什么精神,还要努力继续写书。但保持精力集中真的很难。我打算在接下来的几周里,除了写作、锻炼和休息之外,什么都不干。
爱你的,纯如
纯如对国内外的各种人权问题都非常关注,不止是亚裔美国人的人权问题。10月10日,她受邀参加一次现场直播的关于种族歧视问题的研讨会,列席的还有犹太和阿拉伯活动分子。纯如就“9·11”恐怖袭击后针对来自伊斯兰国家的人的歧视问题发了言。因为“9·11”事件,美国的穆斯林重新成为被歧视对象。纯如非常理解这种种族歧视的状况。每当发生危机事件,少数族裔总是会被歧视,例如二战期间的美籍日裔,或是“李文和间谍案”期间的美籍华人。纯如说,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教育。借助真诚的文学作品和电影,可以展示不同文化、种族和宗教信仰的人所共有的人性,从而令所有人一同生活在一个和谐的世界里。
9月底,纯如高兴地告诉我们,她已经完成了《美国华人》一书的初稿。10月份,她说企鹅出版社的编辑很欣赏她的作品,盛赞了她,并开始着手编辑。
11月10日,绍进的母亲去世了。她活到了97岁高龄,但在最后的几年中,她失去了记忆。看着母亲一点点衰弱下去对绍进来说是件不容易的事。12月1日,葬礼在洛杉矶举行。葬礼后,我们和纯如、布瑞特一道回了圣何塞,在他们家里住了一个月。纯如希望在她接受治疗期间我们能陪在身边。
按照计划,纯如将在12月接受卵子获取手术。人工授精后形成的胚胎再被移植到代孕母亲的体内。我们很高兴能够在一旁给予支持。与此同时,我也在考察湾区的房地产市场,打算租一间公寓,或是买一栋联排别墅。
12月最后两周,我们住在纯如家中的这段时间,她完成了所有必要的代孕医疗程序。她觉得很高兴,因为一点都不疼,她此前的担心都是没有必要的。
在此期间,纯如还为《纽约时报》撰写了一篇关于战俘劳工的专栏文章。她认为,布什政府宣布不对日本索取战争赔偿的行为背叛了美国的二战战俘。因为专栏有字数限制,我看着纯如在电脑前反复修改自己的文稿。她想要在不损害文中原意的前提下减少字数。每修改一次,她就把稿件拿给我们看。我很欣赏她的勤奋和决心。最后,这篇文章发表在12月24日的《纽约时报》上,题为“被白宫背叛”,副标题是“抗日战争中的战俘应当得到赔偿”。纯如总是替那些受到不公平对待的人说话。她一直坚定地为正义和人权而战。
2001年12月30日,纯如接到生殖中心的电话,通知她代孕母亲已经怀孕了!绍进和我当时都在楼下,听见了她闻讯惊喜大叫的声音。我立刻跑上楼拥抱她,绍进亦是如此。我们抱着她,眼泪从她的脸上滚落。我们祝贺她很快就能当上母亲了,纯如说,“你们也要当外公外婆了!”布瑞特当时在伊利诺伊与他的父母一起,他们听到好消息后也惊喜万分。我们知道,为了解决不孕问题,纯如费了许多周折。我们都流下了喜悦的眼泪。
在电视机前,纯如、绍进和我一同观看了2002年新年时报广场上的落球仪式。我们都觉得,2001年或许并不那么糟糕。纯如通过代孕母亲解决了不孕问题,她的书的电影版权卖出了,《美国华人》一书的初稿也赶在截稿日期之前完成并交了上去。我敢肯定,她也在为自己骄傲。一旦设下目标,纯如便会毫不犹豫地努力去实现它,不管前面有多少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