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九国夜雪·花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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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琥珀神(1)

题记:他想渡我成神,却把我渡成了人。

楔子

我并不信什么劫数。

我是一只雪女,却有母亲,我母亲是路边人兽的枯骨孕育而生。一个初生的妖物是很单纯的,单纯到只凭着本能生存着。

我们是靠新鲜血肉活着的,尤其是年轻的人类男子的血滋味极香甜可口的,非常美味。我母亲觅食的手段极好,出去三次总有两次能带食物回来。遇到大雪封山实在没寻不到人,母亲会存点食物喂我,自己勉强啃点飞禽走兽度日。

那时我还小不懂事夺过她手中的黑熊血喝了一回,直接吐了,母亲笑得直不起腰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吃过男人以外的东西,我从不亏待自己。

我从不认为吃人有什么不对,人吃鸡鸭鱼时会对它们说对不起吗?

大家都是生灵,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我的父亲就是个人类男人。他被母亲冰封在山洞的最深处,我每日都能看到他,有时还同他说话,虽然他从不会回答我。

有好几次我问母亲为什么要杀他,母亲愣了一会儿说,你饿了吧,我去找吃的。

我的母亲是爱父亲的,那时我觉得她真傻,怎么会爱上食物?

等我长大到可以独立出门觅食时,我才知道原来捕食高大的年轻男子是那么容易的事,他们为雪女美丽的皮囊神魂颠倒,简直手到擒来。

我第一次带食物回山洞那天,母亲很高兴,喝了很多那种叫做酒的水,头一次跟我提起父亲的事。

她说,那时我本以为他和其他男人不同,他只是纯粹地喜欢我,所以他说什么我都信了。他说他要娶我,不管我是谁,他都喜欢我。后来我才明白那不过是情浓时增加情趣的谎言罢了。

我问,父亲又喜欢上其他人了么?

母亲笑道,男人三妻四妾本也是寻常,若是那样我也只会难过一下子,并不会杀他。那时我腹中已经有了你,原本半月进食一次便好,可为了腹中的孩子我最多只能撑七日,而他正巧看到了我吃饭罢了。这么寻常的事情他竟请了天师来收妖,若不是我跑得快就没有你啦。

难怪母亲会难过到杀他了,为了腹中的骨肉多吃点饭,有什么错?

母亲感叹说,一切都是劫数,爱注定是劫数。

没有爱不会死,可不吃人,我会饿死,我才不要爱人。

有一日,我逮住个男人,他说他从山谷的另一边来,那里有八翠泽,山明水秀温暖宜人。我出生后就没出过雪谷,母亲也警告过我不准乱跑,可我太好奇了,所以填饱肚子后我去了八翠泽。

那时我才知道世上不止有黑白映衬的枯燥无趣的雪谷,还有绿的山水和五颜六色的繁花。等我玩够了想到要回去天已经黑了,母亲并不在山洞里,一直到第二日我等不到她便去找,却在山脚下发现了一堆破碎的白骨。

她的森森白骨间落了一颗漂亮的雨花石,我拿着雨花石去向其他的妖物打听,他们说是母亲袭击了一位神,神用一颗雨花石打碎了她的额心。其他妖物叹息着说,你母亲以为你被他杀了。他们还说,她根本就是在送死了。

我哭了好几天,将母亲的白骨和父亲的冻尸一起葬在了山洞口。

从此我便是一个人了。

两百年后。

我遇到了翠。

而那时,我并不相信什么劫数。

翠有一双好看的碧绿的眼睛,好似装了整片水泽,非常的美丽。

翠完整的名字叫八翠泽,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前听母亲说过那些神见了我们只有为民除害的份儿,所以看到就要跑,能跑多快跑多快,幸运的话可以逃走,因为神是不屑于追的。

我没有跑,我跟着他去了他八翠泽的府邸,他招待我吃鲜果,弹琴给我听。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算什么,可他不找我,我就去找他。母亲死去两百年了,失去她,我太寂寞了。

其实我并不在意翠怎么看我,别人怎么看我,即使被一位高贵的神女轻蔑地喊妖物,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反驳的,我本来就是妖物,被叫妖物又有什么呢。可总是一派和气的翠却发了火,他发火的样子一点都不吓人,母亲去世后我又感受到了久违的被保护的温暖。

雪衣就是雪衣啊。翠这样说。

妖物也好,人也好,就算我是石头或者蚂蚁也好,雪衣就是雪衣啊。我明白他是想这样告诉我。

那时我喜欢上了翠,虽然我也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喜欢我。

翠去凡间的城池时,我也跟着去了。在人类聚集的繁华城镇里相爱的人都拉着手,而翠也拉着我的手。我问他,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他说没有。我再问,那我行不行?翠低头看着我,面容很复杂,可始终没有回答。

我知道是不行的,可我还是问了,我想我一定是昏了头了。

晚上翠睡在我身边,我心里沮丧得睡不着,睡不着就容易饿,于是我出门去找东西吃。

那个富家子弟的皮肉很鲜嫩,他亲吻抚摸着我,我只想赶快把他的血吸干吃掉他的心脏。其实翠一进门我就知道了,他隐去了身形,可他身上新鲜的春天雨水的气息,我太熟悉了。

没有人会喜欢看我们是如何吃饭的,太肮脏了,我的父亲是,翠也是。只是翠不会像我父亲找天师抓母亲那样笨,翠只要动动手指我就能变成一堆白骨。

可翠只是说,你以后不要吃人了。

其实他这样说,我心里很难过,我不吃人便要死的,这也不是我能选择的。

回去后我许久没有去找翠,我想我不去找他的话,翠永远也不会来找我。

雪衣就是雪衣,可是翠不只是翠,他那么高贵美丽,他是纯洁无瑕的神啊。

可我太思念他了,蜷缩在路边捕食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我做梦都想不到翠会来找我。我想哭。他什么都没说,像以往那样温柔地迎接了我。

他那该死的,能杀死人的温柔。

那一日翠把一颗雨花石放在我的手心,那一日我终于相信了翠是我的劫数。

是翠杀死了我的母亲。

为什么是翠杀死了我的母亲,他不是很温柔的吗。我很痛苦,真正的痛苦是杀了我母亲的人在用他的本源滋养我体内残缺的灵魄。

没有灵魄不能入轮回更不能长生,我不用再吃人也不会死。我想翠是喜欢我的,可惜有点晚了。

我只能冷漠地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

他想渡我成神,却把我渡成了人。

人是世上最复杂的动物,善与恶一身,爱与恨一心。

我有多爱翠就有多恨他,生了多少恨便徒长多少爱。

整座八翠泽在渐渐枯萎冰封时,我知道我无法像吃掉其他男人一样吸干翠的本源,我不想把他当做食物。

所以我对他说,翠,以后我不再来了。

我最后看了看翠那双好看的绿眼睛,把那颗雨花石丢在了他的水泽里,离开了八翠泽,离开了雪谷,行走在凡间。

很久之后,在凡间的小城镇里听说八翠泽已经枯竭了。

又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已到了魔界,他们都叫我雪魔。

有一回逛黑市,我看到摊位的角落里有一颗蒙尘的石头,那是翠送给我的雨花石,碧绿晶莹,好似对我温柔微笑的眼睛。

那日我醉了一场,没有哭。

1

瑶仙岛本是四季如春,可今年天降异象,入了七月好似大地流火,又不见半滴雨水。

包围着醉梦轩的大片烟青竹海没了雨水,枝叶委顿,晒成了枯败的灰绿色。而靠这片竹海之精孕育而生的竹仙自然同竹海一荣俱荣,一枯俱枯,本是青葱水嫩的皮囊,现在干瘪成了一把骷髅趴在醉梦轩的竹廊下,一动不动,好似万年干尸。

天干物燥的,夜半都是熏熏然的热风,半人半狐形的游儿不时跑过去看他什么时候咽气,随时准备把他丢出去,省得天热臭在家里。

最近店里生意冷清,又避免发生谋杀同伙的惨剧,身为一家之主的白寒露提议:“瑶仙北部屠龙山颠的落冰湖,四季清凉爽利,是个不错的避暑之地。”

于是醉梦轩的大门上挂了“暑天歇业,举家远游”的木牌,白老板拖家带口地高高兴兴避暑去了。

屠龙山的山形粗陋,远望去像是一个醉卧花荫的美人。在瑶仙民间的传说中,情是穿心利刃,爱是入骨之毒。可屠杀龙神的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让冷漠的龙神深深迷恋上的女子。

不过这年头若是哪个山川河流没有一两个催泪的传说故事,山神河神们聚会碰了面你都抬不起头跟人家打招呼。

山上景色极美,古树繁花,珍鸟奇兽,越往山上走越是凉快,灵气也越盛,走到山巅到了落冰湖畔,好似美人手心里捧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天然冰魄。

“哇,这么美的地方竟然没有人住,若能在这里住几百年,小爷连神仙都不要做了!”游儿大呼小叫,甩了木屐,一头扎进水中泡了个凉透,钻出水面痛快地甩耳朵。

幽昙对他和颜悦色地说:“你好好玩,我们收拾行李。”一转头就对白寒露说他的坏话,“小白,你真可怜,收了个仆人除了吃玩和添麻烦以外什么都不会。”

白寒露诚心诚意地说:“是的,你比他强些,你除了吃玩和添麻烦之外还偷看我洗澡。”

幽昙无辜地指着白寒露脖子上露出的彼岸花的图腾说:“吾辈是想看长溪好些了没有啊。”

几个月前在浮屠塔内,长溪耗尽微薄的法力附在了白寒露的身体后,虽救了他们,却一直都在沉睡。

白寒露一脸不加掩饰的鄙视:“你除了吃玩和添麻烦之外,还偷看我和长溪洗澡。”

“那下次吾辈洗澡,你们俩再看回来好了。”

“我有洁癖,不想看到脏东西。”

“胡说!吾辈很香很干净!”

话不投机半句多,白寒露懒得理他了,将已经干成一把柴禾的竹仙从袖里乾坤袋里拿出来泡进落冰湖里,湖中的水一下子被吸走了大半。幽昙施了隔空转移的法术从蓬莱仙岛“借”了一座三层高的空木屋,等到他们离开时再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此时蓬莱仙岛的童子一回头看到木屋不见了,吓得魂飞魄散地边跑边喊,师父,不好啦,晒咸鱼的木房不见啦!)

木屋大约是年久失修,有股子咸腥的怪味,等他们收拾完,太阳已经西斜了,静幽幽的湖面上淡淡的金光转成银色,又碎成点点的星芒。

游儿从湖里抓了些鱼,于是晚饭做了烤鱼。

“喂,外乡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年,背着硕大的斗笠,拿着鱼叉,气急败坏地说,“你们怎么还不下山,不要命了吗?”

幽昙是最老实的,点点头:“要的。”

“要命的话就赶紧下山!”少年脾气暴躁,跟只没开化的野猴子似的扯着嗓子吼,“就你们几个都不够给水妖塞牙缝的!”

白寒露原本就有些奇怪,湖里的鱼又肥又多,却不见半个渔民来。这湖水灵气充盈,倒是极好的修行之所,没沾惹半分污浊和妖气。听这少年言辞凿凿说什么水妖,白寒露来了兴趣,问:“谁告诉你这湖中有水妖的?”

“还用谁告诉我吗?你去山下的村里打听一下,谁不知道这湖里有水妖?不少人都被水妖的歌声迷惑跳进湖里,连尸体都打捞不到,肯定是啃得渣渣都不剩啦。”入夜这山顶就凉透了,少年搓了搓肩膀,打了个喷嚏,“看你们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还是赶紧回家吧。”

白寒露伸出纤纤玉指,勉为其难地往那座木屋一指:“我们连屋子都备好了,暑天没过是断然不会走的。你去山下同那些村民说,若有水妖,我捉了就是了,以后你们大可以放心来捕鱼。”

“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少年抹着大鼻涕,一脸的鄙视,“你们赶紧下山,不要说我没有提醒你们啊,这湖里的水妖可是夜里出没的……”

突然平静如镜的水面上“哗”地钻出个水淋淋的脑袋,黑漆漆的长发漂在水面上,发出“嗬嗬”的古怪的喘息声:“……在下闻到了肉味……肉……给在下肉……”

原本还碎碎念个不停的少年,愣了片刻,突然怪叫一声,拎起鱼叉鬼哭狼嚎地边跑边喊:“水妖吃人啦,水妖吃人啦!”

竹仙也从水里爬出来,拨开头发露出莹白的脸,身手敏捷地抢到架子上最后一条烤鱼。游儿动作慢了一步,气得扑上去与竹仙争抢打作一团。

半晌,小妖怪趴在地上挺尸,大妖怪心满意足地剔牙,慢悠悠地问:“对了,在下刚才听说有水妖,在哪?”

“……”

2

醉梦轩众人舟车劳顿都累极了,入夜睡得极沉。山上更深露重,唯独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还在发出“唧——啾——”的叫声伴随入眠。

恍惚中,白寒露的耳畔隐约传来空灵忧郁的呼唤声:“雪衣……雪衣呀……”如泣如诉的嗓音好似不轻不缓挠着人心扉的小爪子,白寒露一下子醒了,披了衣裳,拿了剑推开屋门。

一阵呼啸的寒风卷着雪花迎面扑来,原本是炎夏,屋外却是厚厚的几乎掩盖了一切颜色的大雪。白寒露看了看自己布置在结界外的铃铛,还是安安静静的,丝毫没有被动过。正疑惑着,又听到了那呼唤声,他只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循着那声音的来源处走去。

白寒露记得湖畔唯一的小路修了木栈道,却也没有修多长。这里毕竟是山巅,周围都是茂盛的古树环绕在湖畔。这条栈道如今却像没完没了似的延伸,白寒露耐着性子往下走,直到他回头已经看不到湖和木楼。

视线所及的拐角处,隐约有一豆微光,雪又落下来了,伴随着清脆欢快的铜铃声。

雪夜静得撩人,白寒露走到微光处,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碧波万顷的水泽大得没有边际。水畔停着一叶扁舟,插在船头的竹竿挂着盏油灯和一只被风吹得叮咚不止的铜铃。

坐在小舟上的人一袭华丽明媚的烟紫,衣摆都飘散在水波上,侧看上去眉眼细长,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白寒露正打量着,他一回头对上他,莞尔一笑:“小神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没等答话,白寒露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好似被抓住脚腕直直地坠落下去,猛地睁开眼,却见胸口趴着个脑袋,对上幽昙那双美得咄咄逼人的双眼。

幽昙本来看他睡得那么熟,想看看他身上的彼岸花图腾有什么变化,真怕长溪一睡不醒了。不过他的手刚碰到白寒露就觉得不对,他全身冰冷像是在大雪天里走了一遭似的。无论怎么叫他,他也悄无声息,于是幽昙用了最原始粗暴的办法,把手伸进他的身体抓住他的三魂七魄,使劲往外一扯。

“你刚才好似被人施了摄魂术。”幽昙觉得很奇怪,“可为何吾辈没有半分察觉?”

白寒露也暗暗舒了一口气,在睡梦中了摄魂术的话,最好的下场无非是找不到回来的路,一睡不醒。不过他的感觉不太像被摄魂,而是记忆。

“这落冰湖果然奇怪,就算没有水妖,也应该有其他东西。”

幽昙想着他毕竟是一家之主,在睡梦中被迷惑毕竟有些丢人,怕他面子上挂不住,好心地安慰他:“你无需不好意思,没有本事也不是你的错,毕竟天生资质就差的妖遍地都是。”

白寒露忍着要把他一脚踢飞的冲动,礼貌地问:“你想趴在我的胸口生根发芽吗?”

“吾辈只能在泥土里生根发芽啊。”

“那挖个坑把你种进去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幽昙干笑两声,他可不想被种进什么泥土里,迅速爬起来打水洗漱。

难得睡个好觉,游儿小狐狸心情很好,一大早就穿着木屐“哒哒”地跑来跑去。

竹仙去山上捉了两只锦鸡,一只用竹笋山菇炖汤,另一只肚子里塞上莲藕用荷叶包裹外面封上泥烤熟。原本醉梦轩是有厨娘的,可惜勾搭了条鱼精私奔去了,从此煮饭的活儿就落到了竹仙身上。

只要有好吃的,小狐狸就会乖得跟兔子似的,跟进跟出摆碗筷。

一家人用早饭的时候,来了不速之客。山下浩浩荡荡地来了一众人,领头的挺面熟,不就是昨晚那个屁滚尿流吓跑的小子吗?

游儿边啃鸡腿边指着他的鼻子,大笑:“你今天不会穿了昨天尿湿的那条裤子吧?”

少年本来看他们都活着还挺激动的,听了嘲笑弄了个大红脸,整个人暴跳如雷:“你胡说,亏得我还请天师来救你们!你们怎么没被水妖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