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宗教对道德有巨大的影响,并能够抵制罪恶对人类的种种诱惑,导致很多人都错误地认为只有虔诚的宗教才是唯一值得赞赏的。他们认为我们无须感恩戴德,也无须惩罚邪恶,我们不必去保护那些穷困的孤儿,也不用赡养自己老迈多病的双亲。虔诚地信奉上帝,恭顺地把他的旨意贯彻到我们的一切行动中,才是我们最为重要的感情,对其他事物的感情都必须为此让路。我们不应为了报恩而感激,为了仁爱而宽厚,为了爱国而热心公益,更不必为了人性的爱而大度正直。我们履行职责的唯一动机,只是上帝对我们的要求。我在此不准备对这个观点做专门的考察。但我认为,上面那些说法一定不会被真正虔诚的人接受。他们会笃信两个原则:第一,用我们的全部的智慧、灵魂和经历去爱我们的创造者;第二,像爱自己那样去爱我们的邻人。我们爱他人的同时就是在爱自己,而不是被动去做的。基督教的教义中没有提到“责任感是我们唯一的行动准则”,但哲学或常识都会告诉我们,责任感起的是某种纲领性、决定性的作用。
何时我们的行动要完全听命于某种责任感?何时应该由其他情感对我们的行为起主要指导作用?这个问题的答案分为两种情况:第一,那种使我们置普遍原则于不顾的情感是可爱还是讨厌的;第二,那种情感自身的性质,决定了它在多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的行为。
那些可亲的感情可能会让我们作出优雅和令人尊敬的行为,这出于对普遍原则和对这种感情本身的尊重。一个人帮了别人大忙,受恩者对他没有感激,只是出于责任感作出报答的话,他就会难以接受。一个女人只是因为身为丈夫的妻子而与他亲热的话,丈夫也难以满足。一个儿子对父母只是例行公事似的尽赡养的义务,而非对父母真正的感激和尊敬,父母也会抱怨他的态度。我们乐于看到责任感束缚了这类亲切的社会性感情,而非增进了它们。当我们看到一个父亲必须压抑对子女的溺爱,一个人尽力克制自己的慷慨本性,一个受恩者竭力抑制自己过分的感激时,都会让我们感到由衷的快乐。
但对那些邪恶的有害社会的情绪,应该适用相反的标准。当别人对我们行善时,我们应该对他表示感激应和报答,不用考虑自己的做法是否过分。但对于我们受到的伤害,我们应客观地给予惩罚,而不应做出过激的报复。这意味着,面对伤害最适宜反应应该是对那种恶行本身的合理愤恨,而不是因为自己被伤害而产生强烈的报复感。像公正的法官一样,只考虑特定的伤害并予以相应的回击。在实施这个准则时,他对受惩罚者的痛苦甚至超过对自身的关注。虽然他对自己受到的伤害感到愤怒,但还是努力用温和得体的方式去实施这个原则,并尽可能地减少对受惩罚者的措施。
据上所述,自私和冲动在任何方面都处于社会性和非社会性的感情之间。在普遍情况下,为个人目的进行的活动,应该来自对普遍行为规范的尊重,而不应该出自对自身利益的冲动。在重大场合,如果目标本身没有引起我们足够的兴趣,我们就会有失格调和风范。当我们为一个先令而斤斤计较时,别人就会觉得我们已经堕落成一个庸俗的商人。即使一个人经济拮据,也必须用自己的行动表现出即使生活窘迫也不会撼动他内心的宁静。他的经济境况也许让他非常节俭和勤奋,但这种行为的动机是尊重普遍的行为准则,而非对财务状况的关注。节约三个便士不是他省吃俭用的目的,赚取十个便士也不是他不停劳作的动机。他对行为准则的尊重导致了他在生活中为人处世的标准。吝啬鬼关心的只是钱财本身,而真正勤俭的人是出于对自己行为标准的关心。
但那些会严重影响我们个人利益的事物,标准就全然不同了。一个人如果认真投身那些对他个人利益有重大影响的活动,就不会让人觉得卑劣下贱。一个君主如果努力征服或建立一片领土,就会令人刮目相看。一个没有头衔的绅士若不尽力用正义的手段去获得财富或者要职,就会被我们轻视。如果一个议员对自己的选举不竭尽全力,就会失去朋友和公众的支持。就连一个商人,若不努力赚取利润,也会被别人视作懦弱之辈。富有事业心和无所作为的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种勇气和热忱上。对个人地位影响巨大的私人利益就是个人抱负的冲动目标。在谨慎和正义范围内的冲动,会显得非常伟大和引人遐想,即使有些过分也会让人尊敬。一个吝啬鬼对半便士的疯狂也许和一个野心家征服一个帝国的狂热不相上下。但伟人和卑劣者的不同就在于他们是否有宏大的目标和卓越的胆识。英雄、征服者或政治家们的行为虽然不都是正义的,比如黎塞留或者雷斯主教,但只要有胆略就会受到人们的一致推崇。
在我看来,决定我们尊重普遍原则的程度的高低,还在于它本身的精确或者含糊。那些支配谨慎、宽容、慷慨、感激和友谊等美德的各种普遍原则,大多没有明确的定义,并且常有例外,经常需要进行修正,所以通过这些原则很难指导我们的行动。那些以日常生活经验为基础的,关于谨慎处世的谚语和格言,也许是最好的行为准则。但固执地坚守这些格言是极为迂腐和幼稚的。我们刚才说到的那些美德中,感恩应该是定义明确,例外最少的了。只要有可能,我们就应该做到感恩,甚至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我们对此没什么异议,但若稍加观察,就会发现感恩的含义也是非常模糊的,甚至有很多种例外。比如,我们生病的时候被某人照顾,当他生病时我们就一定要去照顾他吗?我们应该如何去照顾他才能报答那些人情呢?如果我们经济紧张,曾经借钱给你的朋友也经济拮据,那我们应该借钱给他吗?借多少?何时借?借多久?可见这些问题无法通过任何一条普遍规律找到答案。自身的品质和境况的不同,可以让你对他抱有诚挚的感激却不会借给他半个便士。或者你借给他的钱比他当初借给你的钱多十倍,还是会有人指责你忘恩负义,只知道逃避感恩的责任。虽然感恩的定义不是百分之百的精确,但它还是我们品德中最为高尚、神圣的。除此之外,其他那些美德,它们的普遍原则就更含混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