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丽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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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爱的财富(5)

那年我11岁,妈妈去医院生孩子,家里一切都乱了套,生下弟弟的第三天,她才从医院回到家。下午姨妈领来一位近60岁的妇人。她略显瘦削却极利索,一头花白的短发梳理得很整齐。浅灰的唐装上衣,黑色的裤子,要是穿在别人身上,恐怕土得掉渣,她穿着倒挺端庄,合体。她的神情恬和安祥,不卑不亢,我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么可亲又有风度的的保姆,几乎立刻就喜欢她了。妈妈让我叫奶奶,我竟很顺口地叫开了。

奶奶也不多言语就干活,乱糟糟的家很快变了样。当天晚上她炒的菜博得全家人交口称赞,跟她这一手比妈妈自认还有不小的差距。

到了星期天妈妈就催奶奶休息,爸爸立即摆出大干一场的架势,其实几个孩子都是保姆带大的,爸爸心里多少有些发虚,只是怕奶奶累着了,再说也该让她回去看看家人。她连声说家里没事回去也没意思,爸爸买菜洗衣,奶奶依然带弟弟、煮饭。弟弟满了月她也领了第一次工钱,这才抽星期日回去了半天。回来后她神情有些黯然,却不肯告诉妈妈有什么事,抱起弟弟时她脸上又有了笑意。

弟弟长得很快奶奶却不见老。大人们都说奶奶年青时准是个美人儿,看她举止言行没有一点小家子气,倒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有一回我跟妈妈去姨妈家,妈妈直夸奶奶勤劳、善良又有修养,姨妈便长叹一声压低了嗓门说:“王奶奶这辈子可怜呀!她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十八九岁时被长沙一个大军阀的弟弟看中了,硬是娶了她当小老婆,那家伙还挺宠着她,但只要一出门家中的大老婆就处处给她气受,她心中也同情那个大老婆,又不愿给人家做小,半年后终于逃了出来,随母亲迁去江西农村苦苦度日,再没嫁人。解放后回了长沙,侍奉母亲过了世也就住在弟弟家,帮着做家务带孩子,偏偏弟媳妇是个厉害人,加上家境困难,待到外甥们大了些,她就出来当保姆……”妈妈听了泪花闪闪的好久没说话,转而叮嘱我千万别跟人说。

从那以后妈妈对奶奶更好,星期天也随她回不回家,只是不让她多于活。弟弟呢,一天到晚沾着她,奶奶前奶奶后地叫个不停。初到我们家的客人都以为她是我们的亲奶奶,妈妈也不点破,奶奶真成了我们家的一分子。偶尔她回她弟弟家一次,到了下午我们就不时到门口张望盼她回来。

那两年是我们家度过的最愉快的一段时光。弟弟聪明伶俐招人喜爱,妈妈从划为右派的打击中渐渐振作了起来,从小失去母爱的爸爸跟奶奶说话也带着几分温情……谁都想不到祸从天降,爸爸出差在外突然病逝。那些日子家中天塌了一般,妈妈的精神几乎崩溃,幸亏奶奶安排好我们又日夜陪伴着妈妈。两个苦命的女人一起流泪,到后来闹不清谁安慰谁,但妈妈终于平静下来,并开始上班。

爸爸离去的那个月奶奶跟妈妈说:今后别给我工钱了,有饭吃有地方住就很好。你别为难,我无论如何帮你带大孩子。妈妈一急就亮了底:“孩子他爸爸来不及告诉您。我们早商量好了要给您养老,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您别见外。这钱是给您的零用钱,您不能不要。”奶奶收下了钱,仔细地用手巾包好,从此她回她弟弟家的次数更少,帮我们买学习用品买零食的次数却更多了。

我们都以为奶奶从此不会再离开我们,万万料不到一年后闹起了文化大革命,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突然发现门上贴了张大字报,严厉批判请保姆这种资产阶级的剥削行为,勒令妈妈三天内辞退保姆,以使被剥削者彻底解放。如敢违抗,决不轻饶。落款是“革命造反派。”

晚饭后,妈妈和奶奶相对无言。好一会儿妈妈才说:“您只管留下来,他们找我,我就说早已认了您做妈妈。”奶奶摆摆手缓缓地答:“我不能难为你。这种时候是‘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再说我底子不硬,一查起来只怕还要给你添大麻烦。我先走,等以后情况好了再回来。”

第二天奶奶起得特别早,把家里所有的棉被、床单都拆了浆洗,夜里又赶着给弟弟缝了一套新衣。妈妈知道奶奶去意已定,她无力挽留,唯有默默地帮奶奶整理行装。

奶奶走的那天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妈妈老往奶奶碗里挟菜,奶奶却一点也吃不下。只有弟弟嘴巴甜,一边吃一边说:“我长大也给奶奶做好吃的。”奶奶说了声:“小弟乖”,喉咙就硬了。

下午,造反派组织派人在大楼门口监督执行辞退保姆的“革命行动”,妈妈送奶奶,奶奶一步一回头,泪却始终没流下来,她真是个坚强的老人。

我们都盼着奶奶不久就能回来,可情况越来越糟,我和姐姐上山下乡,妈妈带弟弟去了干校。临走前妈妈悄悄地四处打听,看有无根正苗红的人家肯收留奶奶,总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妈妈有个同事俩口子都是孤儿,平时为人正直也敢说话,家中孩子尚小需要有个老人,知道奶奶的遭遇便说:“今后她就是孩子们的奶奶。”奶奶终于有了安定的去处,我们一家却四散分离,再也未能回长沙安家。

妈妈离开干校后分到离长沙近两百公里的常德市工作,住房条件一改善就张罗着接奶奶回来住,可都因为奶奶年近八旬,身体不好而作罢。每回探亲路经长沙我们就去看奶奶,她说自己因祸得福,孤身几十年,到老了叫她奶奶的竟有两家人的7个孩子,而且还有3个孙孙是大学生。

奶奶很知足,八十岁高龄离开人世时一副无悔无怨的神情。我们却留下了一个永久的遗憾:奶奶说过情况好了再回来,可现在情况确实好了,奶奶却再也回不来了,唯有想起奶奶时心底里那股温馨,总也不变……

19.高个子,谢谢你

令人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那天我一走进课室,就发现气氛不对。讲台上站着我们班那个说话结巴、头戴军帽、腰扎皮带的红卫兵小头目,旁边是几个手持木棍、煞有其事的助手,其余同学则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宋晓琪!”只听得一声大吼,打断了我的沉思。抬起头来,小头目的眼里充满“阶级仇恨”,我知道他早就对我有意见,有两回他要抄我的数学作业,我都没答应,这会儿该我倒霉了。

“你这个国民党军官和右派分子的女儿,仗着成绩好骄傲自大,看不起工农子弟……”

“我爸爸不是国民党军官,他起义了。我妈妈也不是右派,她已经摘了帽。”我涨红了脸,怯怯地站起来申辩。

“啪!”小头目狠狠地在讲台上拍了一掌:“你、你、你还不老实,站上、上来!”他一急就结巴。

我的眼泪“哗”地往上涌。读了八年书,回回上讲台都是做习题、读课文或是领奖品,可今天……我强忍着眼泪,慢慢地一步步挪上前去。

小头目清了清嗓子准备叫下一个。突然最后那排座位上有个同学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往门口走去。我偷眼看了一下,原来是那位留级到我们班的高个子。他看上去挺机灵,不知怎么学习就是搞不好。

“站住!”小头目喝问:“今天是向黑七类狗崽子宣战的第一天,你、你上哪去?”

“我、我、我上教导处查查,看宋晓琪是不是讲了实话。”他不动声色地学着结巴,一本正经地回答。不知是谁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好多同学也跟着掩嘴偷笑。

“讲了老实话怎么样?不讲、讲老实话又怎么样?”小头目让他弄懵了,只得顺着往下问。

“如果她讲的不是实话,今天我们就给她点颜色看看;如果她讲的是实情——”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下,接着压低声音说:“那我们就得注意点儿。”

“为什么?”小头目眼睛瞪得老大。

“你不知道吗?国民党军官从起义之日起,就按革命军人对待,国家早有规定。右派分子呢,摘了帽就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要不还搞什么戴帽摘帽,吃饱了撑的!”高个子这几句话说得理直气壮,小头目一时没了主意。

高个子极严肃地继续说:“如果搞不清楚,出了差错谁负责?等搞清楚了再宣战,还怕、怕、怕他们跑了不成!”说完不等回答,他转身走出了课室。

小头目眼睁睁地看着高个子扬长而去,而后悻悻地瞪了我一眼。我的泪水又一次涌上来,这回不是因为委屈和害怕,而是深深的感激。

满教室的人都在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还是先弄清楚再开会吧!”立即有许多人附和:“就是,这样对待同学算什么事!”“哼,人家成绩好也成了错,莫名其妙。”

我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蹬蹬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小头目脸上青一块白一块,他那几位助手也蔫头搭脑,不知所措。这时又不知是谁小声提醒:“都愣着干什么,放学啦!”像是听到了统一号令,全班人呼拉一下子站起来,争先恐后地涌出教室,只剩下小头目孤零零地站在讲台上…”

走出课室,已经不见了高个子的踪影。第二天回学校,就听人说他告了长假。如今20年过去了,总也不知高个子的去向。感激之情却一直藏在心底。

20.开会的时光

做小孩的时候,我特别羡慕大人们开会。看他们夹着公文包,匆匆走进会议室,神情严肃,似乎是一宗趣味无穷的事情。待到我参加了文工团,正赶上“文革”时期,会议竟格外地多起来,有时练功、排练的时间也要给“重要会议”让路。一时间白天开晚上也开,平时开节假日也开,会开得没完没了。

会开得多了自有一套对付的办法。窃窃私语未免大不恭敬,恐遭扰乱秩序、觉悟太低之非议。于是自备一个小本一支钢笔,不想听时就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如今我的字亮出来不至于太糟糕,与开会时“即席挥毫”多少有点关系。东写西写总得有点内容,我就来来回回地变换花样。比如昨天开会挖空心思写百家姓,那么今日则将毛主席诗词一首首默写出来;第三天再开会便换成“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之类的古诗。有时会开得长,得换好几项内容。默写成语谚语歇后语,甚至连看过什么电影、什么小说也逐一写出来。

会开得多了,我渐渐感到老凭记忆写现成的东西没多大意思,有一回便不知天高地厚吟起诗来。会未开完竟写完了一首小诗,心里头喜滋滋地大受鼓舞。从此一开会就只管胡乱写去,然后抄到一个笔记本上,几年后也就写满了一本。文工团出墙报什么的,我常常凑几句“发表”一下,后来成立业余创作组我也就顺理成章地在其中占了一席之地。

有一回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来找我,说是目前儿童歌曲奇缺,我们来一次合作,你写词我作曲,写好了寄去广东人民出版社如何?我一听来真格的,就怯怯地说,好是好,只是没写过,试试看吧。当天晚上开大会,我的心就飞回了童年时代,思潮海浪一样起伏。我挥笔写就:“白鸽载着喜讯飞向四方,鲜花朝着太阳灿烂开放……”开完会我又躲进宿舍修改,题目叫《毛主席抚育我们茁壮成长》。第二天一早首席小提琴手看了居然说不错不错,但是他执意要我把“白鸽”改成“彩云”,否则拿出去怕有鼓吹和平过渡、放弃阶级斗争之嫌。我心疼美丽的白鸽,但到底还是忍痛割爱。不久这首歌真的发表了,登在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工农兵演唱》上。

前年去香港公干,我拜会了早已去那儿定居的首席小提琴手。他打开钢琴,那熟悉的旋律便欢快地流淌出来。我不由得孩子般地唱起来,“彩云”又变成了“白鸽”。琴声歌声中,我想起了那段无法忘怀的岁月,也想起了那些大大小小开不完的会议。

我知道,该开的会千年万年都将开下去。我依旧按老办法备纸备笔,有时很认真地听很投入地记录,有时任思绪飞扬任笔尖“沙沙”地轻响……

21.在云南打电话

赴云南拍电视专题片,一去就是20多天,山高水长,难免牵肠挂肚地思亲。此时,治相思最直接的方法,莫过于打长途电话了。

那一日到了边境小城,住下后发觉小吴的房间竟赫然摆着一部电话,且可以直拨国内外,不免有些喜出望外。晚上沐浴完毕,我们一行六人自动云集电话机旁,小吴自告奋勇担任专职拨号,规定每人报上一个号码,若拨三次不通即换下一位,如此类推循环。

我们满怀希望按秩序排队,只要见到小吴拨完第三回还摇头,当事人就主动让位。记不清轮了多少回,小吴的头拨浪鼓似地摇累了,却从未点过一下,终于败下阵来表示放弃拨号权,谁手气好谁顶上。我挺身而出耐着性子拨了一阵,又交给迫不及待的小邢。开车的老师傅坐在旁边不动声色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家在昆明,胸有成竹地认定他要打的电话准通。后来他的电话到底通了,但总机就是没人接,只得作罢。老师傅没了信心首先告退,我一看表已经十点半,也没趣地打道回房。最后剩下房主人小吴和小邢携手奋战,第二天一大早报告“战绩”:还是小吴的运气好,11点零5分20秒拨通了一个电话!lO天后我们辗转来到美丽的西双版纳,因为一直跟单位失去联系,多少有些着急。走进宾馆大堂一眼瞧见电话间上写着“长途直拨”四个大字,不觉眼睛一亮,遂直奔服务台要求填单。小姐莞尔一笑告诉我,线路故障好几日了,不能使用。对面的邮电局倒是可以,但现在过了9点已经关门。我苦笑着道了谢。第二天拍完片吃完饭回到住处又过了晚上9点,打听到不远处有一家个体商店代办直拨电话业务,几个人匆匆赶去,已有一位温州客商捷足先登。温州客大约已精于此道,只管低着头拨号不止。但看来这方法也不那么容易奏效,终于心有不甘地把话筒交给我,他在一旁等候。我刚拨完号码,话筒里就传出很柔和但一句也听不懂的日语。大惑不解中我一拨再拨,耳边依旧是日语呢喃。“喂,见鬼了,该不是拨到东京去了吧!”我边说边忍不住笑出声来。同事们也都大惊小怪地走来听,认定是日语却不知所云。温州客说是领教过多回,早已见怪不怪。我们估计去参加日语速成班已经来不及,只好交出话筒,让生意缠身的温州客继续探索日语之谜。

第三天,我吃罢晚饭就紧赶慢赶进了邮局。心想离9点还有一个半钟头,发扬连续作战的风格恐怕会有希望。我们伸手向柜台内的小姐要电话单,她却先问:“你要打去哪儿?“广州。”“对不起,打广州的线路都坏了。”天!这一回我彻底失望,老老实实发了一封十万火急的加急电报。

离开昆明前,我去电信局营业中心打电话,结果出乎意料地快,而且知道了那里是24小时昼夜服务。大厅里一字儿排开几十个电话间,直拨占了相当一部分。我在心中默默祈祷:但愿下回再赴云南,这次打电话的老经验都派不上用场了!

22.钱这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