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厚重的乌云。
地面上五颜六色的人工照明,没有办法赶走黑暗。
在路灯下,黑色的东西伫立着。
诡异的外表,狰狞的笑容,不祥的双眼。它全身上下的每个部分都诉说着它的本质:深刻,冰冷,纯粹的恶意。
在离它不远的位置,少年和少女全身僵硬,呆呆地看着这个东西。
两人心中同时浮现一个念头。
——糟糕了……
※
十月,虽然已经入秋,阳光仍然猛烈,五芒大学新媒体社办公室里的人也是心浮气躁。
“机车哩!我这个青春洋溢的小大一这么努力在燃烧对新闻的热情,结果入社一个月社员就跑光光,连社长都跑掉!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难道大家都没有理想吗?没有人想追求真理跟事实吗?我为现代人的肤浅感到悲哀啊!”
苏天行,十八岁,五芒大学观光管理系一年级学生,坐在办公桌上满肚不爽地发牢骚。
也难怪他火气大,他原本是新媒体社今年唯一的新生社员,现在又变成唯一的社员兼社长。如果不赶快召到三个新社员,新媒体社就会废社。
“说什么课业太忙辞社长,根本就是推卸责任!我要去哪里找三个新社员啦!”
种种压力让他血压破表,拼命抓着满头微卷的乱发,活像要把点子从脑里抓出来。
“别抓了,小心秃头。”
回话的是袁毅城,新媒体社的顾问。他是全校最年轻的讲师,长得温文儒雅,一口英文跟真正的外国人一样流利,教学又认真,在校内人气非常旺。
“其实情况没那么糟啦,除了你还有商禹啊,你只要再找两个社员就好了……”
袁毅城话还没说完,耳边忽然响起手机语音输出的声音:”不干,我才不加入这种没前途的社团。”
这声音来自旁边的一支手机,手机的主人是外文系一年级易商禹。
他身材瘦小,头发略长,常被人误认为女生。漆黑的浏海盖住半边脸,只露出白晳的右脸。长相虽然清秀,阴沈的眼神常让人全身发毛。
易商禹虽然常被袁毅城带到新媒体社来帮忙打杂,却一直没有正式入社。
面对语音输出,不是,易商禹的吐槽,苏天行翻了个白眼。
“不入社最好,一个不能开口采访的记者有什么用?”
易商禹自从入学以来,一句话都没说过,只用手机打字让语音输出代言。大家都在猜测他可能是聋或哑,却一直没能证实。
“现在大家都在看微博,谁要看你的校园新闻?这种过气的社团早该废社了。”易商禹继续在手机上打出无情的字句。
“网络上的新闻都嘛是东拼西凑乱写的,本社的理念是写出真正有水平的报导!”
“那请问你写了哪些有水平的报导呢?”
苏天行挺起胸膛,一脸骄傲。
“多得很哩!《湖边铜像显灵之谜》、《近十年本巿碟仙事件总整理》,还有《鬼屋跳楼窗调查报告》……”
“不是全都被打枪了吗?”
听到这句话,苏天行的怨气全喷了出来。
“怪我喽?都是袁老师不让我刊登!”
躺着也中枪的袁毅城叹了口气。
“就算我放行,到了学务主任那边还是会被退回来的。我们是新媒体社,又不是灵异研究社,更何况校长最讨厌怪力乱神的内容。你就不能写点比较日常,积极正面的报导吗?例如本月好人好事、科学新知之类的。。”
“别开玩笑了!”
一口回绝了老师的建议,苏天行跳下桌子,拿出手机开始滑,叫出一个又一个网页,念出标题关键词。
“『闹鬼』、『中邪』、『离奇死亡』……看到没?每三天发生一次灵异事件,每隔一百公尺就有一栋鬼屋,这才是五芒巿的日常,但是大家都不承认!”
“哪有一百公尺一栋鬼屋……”袁毅城很没力地反驳着。
“每个人都一样,巿长、校长、老师,甚至我老爸,都只会说『不要相信怪力乱神』,这根本就是逃避现实!我的记者魂绝对不允许!身为记者一定要报导事实!”
面对这串热血沸腾的宣告,袁毅城只是轻轻挑眉。
“那昨天下午的银行抢案也是事实,你怎么不去报导?”
“那多无聊啊?银行又没闹鬼!”
讲了半天,他的记者魂只针对灵异事件就是了?袁毅城无奈地叹息。
“是是,你有理。那么请问有理想有抱负的苏社长,你打算怎么招收新社员?”
“这个嘛……”苏天行思考了一下。”袁老师,学校女生不是为你组了个粉丝团吗?就麻烦老师您去跟粉丝团的女生宣传一下……”
“搞了半天就是要靠老袁出卖色相嘛。”这是手机代替易商禹发言。
“不干。”这是袁毅城斩钉截铁的回答。
“老师——不要这么小气嘛。就当帮我个小忙……”
“身为老师不该滥用学生的信任。要吸引女生,你要靠自己的魅力。”
“我也想啊,可是我帅得太另类,本校的女生一时难以承受……”
“你就老实承认你没有女人缘吧!”这话用手机软件高亢的女声讲出来真是加倍刺耳。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正在纠缠不清的时候,门口传来一个女孩怯怯的声音:”请问……”
“我没女人缘又怎样?你就算站在女生旁边,她们也看不见你!”
“请问……”
“是啊,你超有存在感,女生大老远看见你就赶快跑了……”
“请问……”
“你懂什么,搞不好她们是想要我去追她们啊……”
“请问!”
女孩全力的大喊终于引起三位男士注意,面对三人的注视,她的脸红了起来,声音又变小了。
“不好意思,我想……”
“欢迎!”
苏天行瞬间冲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同学,妳一定是上天派来的天使,为本社带来拯救之光!啊,我好像看到妳背后的翅膀跟头上的光环,真是灿烂耀眼啊!有妳的加入,新媒体社一定会重生的!”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啥,只知道他感动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易商禹还嫌他没女人缘,女生这不就上门了吗?
虽然眼前这女孩顶着厚重又土气的妹妹头,戴着没特色的金边眼镜,完全不符合他心目中的正妹形象,而且还被他的夸张举动吓得脸色发白,显得更加缺乏魅力,但是……至少是女生啊!
“欢迎入社!来来,请坐,我帮妳倒茶……啊,没有茶,那我去买果汁!”
“不,不用了!”女孩一脸抱歉地说:”我不是要入社,是……是来找人的。”
这话有如一桶冰水泼在苏天行头上,让他眼前发黑,只能勉强一笑。
“是哦?不过新媒体社现在就只剩妳眼前这三个人,妳要找哪一个呢?如果是要找前任社长跟其他社员,那妳就白跑了哦。”
“呃,我……”女孩看看袁毅城,再看看两个男生,犹豫不决。”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找谁……”
“啥?”
这时,又有一个高挑的身影大步走进新媒体社。亮丽的长发,飘逸的及膝裙,乍看之下是个美女,但是……
“社长是哪个?出来!”
声音却是不折不扣的男生,笔直的浓眉和喷火的双眼也属于男性。
“呃,因为种种惊天地泣鬼神的理由,所以现在我是社长,大概吧……”
苏天行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对方一把揪住领口。
“就是你,对吧?随便在校园新闻上乱写,破坏别人名誉!”
苏天行微微低头,看到对方胸口别着一个订制的别针,别针上用花俏的美术字镶着主人的名字:”刘德祯”。
“刘德祯”这名字在五芒大学几乎是无人不晓。第一个原因是他父亲是五芒巿的首富,也是本校校友会长。至于第二个原因……
“哦,你就是那位有名的女装癖学长嘛。”
商管系二年级的刘德祯以”长辈要我穿女装避邪”为由,从入学以来天天穿女装学,让师长头痛不已。不管再怎么劝阻、禁止都没有用,最后校方只好看在他父亲面子上,为他破例。
其他同学对这点当然很不满,但是脸皮厚到公然穿女装的人又怎么会在乎别人的想法?
刘德祯把苏天行揪得更紧。
“我是『女装帅哥』,专门用女装表现不同的帅气,懂不懂?”
“懂……请问帅哥学长有什么指教?”
刘德祯放开他,拿出手机。
“昨天的校园新闻居然说我跑进泳池女更衣室偷窥,是哪个家伙写的?”
新媒体社的网站上确实贴着一则报导:”校友会长的公子,爱穿女装原来是为了偷窥?”
“咦咦?”苏天行呆呆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字句,”这不是我写的,怎么会贴在我们社团网站上?”
袁毅城也一头雾水,”我也没审核过这则新闻,怎么会……”他叹了口气,转向唯一的嫌疑犯。”商禹,是你吧?”
易商禹一脸不在乎。
“苏天行一直在鬼叫说网站好久没更新,我就顺手帮他更新了,有什么不对吗?”
“我又没拜托你!你八成是睡着了作梦乱写是吧?”
“才不是,是我们班女生说的,微信上也有人在讲。”
“那你要去求证啊!怎么可以随便把听来的八卦写上去?”
易商禹耸肩。
“为什么不可以?现在的新闻不都是这样?”
他又飞快地打出一大段字。
“女装帅哥你也不用激动,校园新闻根本没人看,你的名誉不会受损的。”
“胡说!”刘德祯怒吼着:”我认识的每个人都看到了,现在全系都把我当色狼!”
“真的?”苏天行夺过他的手机,仔细看着页面。”哇咧,从昨天下午到现在,点阅率居然已经破五百了?开学以来第一次!我就说嘛,校园新闻果然还是有读者的,太好了啊啊啊……”
刘德祯和袁毅城同时开口。
“你是在感动什么啊?”
“这也叫新闻吗?”
“……对不起。”苏天行低头忏悔。
“总之,”袁毅城将易商禹拖过来,”商禹,过来跟学长道歉!”
易商禹耸肩,又在手机上打字,袁毅城劈手夺过手机,压着他头顶。
“不准用手机,好好鞠躬道歉!”
“老师,这倒是不用了,免得人家说我为难身体不方便的学弟。”
刘德祯看易商禹脸色苍白弱不禁风,又一直没开口,似乎有病在身,反而不好意思凶他。
哟,这大少爷还挺心软的,看来人品不差嘛。苏天行心想。
“重点是,你们要恢复我的名誉才行。”
“好,天行你马上把报导从网站上撤下来,然后写道歉启示。”
“这样还不够,你们要把一开始造谣诽谤我的人抓出来,叫他一起道歉,不然人家会以为是我靠我爸的身分欺压你们。”
“什么啊!”苏天行哀嚎着,”学校那么大,要我去哪里找造谣的人?学长,你自己有哪些仇人自己应该最清楚吧?干嘛叫我们查?”
“笑话!就是因为我人见人爱没有仇人,这件事才这么难办啊!你给我把真凶找出来,不然我就告到校长室去!”
苏天行刚刚才对刘德祯生出一点点好感,现在马上扣到负分。
“还说不是欺压,这明明就是仗势欺人!”
“正好相反,”袁毅城拿出老师的威严,”负起责任把传言调查清楚,这才是新媒体社的工作。”
“那叫易商禹去啊!”
“你是社长。”
“没有闹鬼的新闻我不想报啦!”
“对不起!”
这个响亮的声音引起所有人注意,原来是那个来找人却不知道自己要找谁的女生。
“咦?妳还在啊?”
女孩涨红了脸,低声说:”我,我想拜托大家,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们的右手?”
所有人一头雾水。
“为什么要看右手?”苏天行问。
“拜托,一下子就好。”
看到女孩双手合掌恳求,男士们当然不好意思拒绝。
女孩小心地一一检视每个人的右手,再把手翻过来看手腕,连刘德祯的手也不放过。然后她一脸失望地退开,好像快哭出来了。
“好了……谢谢大家……再见。”
她快步冲出社办,留下四位莫名其妙的男士。
“这小妞是怎么了,中暑了吗?”苏天行说。
“你知道她是谁吗?”袁毅城问。
看到苏天行摇头,他宣布答案:”生命科技系一年级诗尧。三岁就读完整本《易经》,四岁就会解三次方程式的天才少女。十岁跳级去国外上大学,十五岁取得硕士学位。本来可以留在国外继续读博士班,却选择来五芒巿重读大学,学术界都跌破眼镜。校长跟学务主任高兴得不得了,把她当宝捧在手心上。”
“真的?她那么厉害?可是看不出来耶。”
苏天行这话已经够失礼了,易商禹还做下更过分的结论。
“天才跟怪咖,果然只有一线之隔啊。”
※
“呼,呼……”
在被烈日烧烫的马路上,她气喘吁吁地跑着。
顾不得两腿酸痛,肺热得快要烧起来,她使劲全力奔跑,只想追上前方的背影。
飘逸的长发,宽广的背部和修长的双腿,轻盈的脚步,头也不回地往前直走。
——等我,等等我……
——我的王子……
她已经在梦中见过他无数次,只是一直没有真正看清他的脸。这次她一定要追上他,好好地把他看清楚……
看到王子走进一扇门,她心中欣喜:终于可以追上了!
冲进门里,她赫然发现这里是—
“泳池更衣室?”
王子站在门口,指向角落的更衣间。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另一个女孩,穿着泳衣,全身湿淋淋,手上拿着更换的衣服,拉开角落更衣间的帘子,然后……
“呀啊啊啊啊!”
“天才少女”诗尧惊跳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卧室里一片漆黑。
“又是梦啊……”
她摇摇头,为这个荒唐的梦苦笑。
真傻,怎么会梦到王子在泳池更衣室里?而且还是女子更衣室!难不成王子是偷窥狂吗?
还有,梦中的女孩叫得那么大声,铁定是更衣间里有色狼。
都是因为今天下午,她在新媒体社办公室里,听到那群男生乱七八糟的对话,才害她胡思乱想作怪梦。
她的笑容消失。
不对,这不是胡思乱想。
有种学说认为梦只是大脑在清除无用的信息,完全不用当真。但是诗尧的梦绝对不是可以轻忽的东西。
五岁的时候,她梦到楼下的电线杆断掉,几天后电线杆果然被酒驾的人撞断。
七岁的时候,她梦到新来的家教跪在墓园里痛哭,后来在大人们的对话中才听到,家教几年前曾经遭遇丧子之痛,一直没复原。不久之后,家教就因为精神问题送医了。
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的事情,她都能在梦中感应。
更何况这次是跟王子有关的梦。
王子是刻意把她引到更衣室里的,他有事想告诉她。
她一定要查清楚,王子到底想对她说什么。
但是,她不知从何下手。
要她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找陌生人打听消息,简直是要她的命。
看来得找帮手了。但是她在学校里一个朋友都没有,该找谁呢?
这时她想到了,几个小时之前,有个人被迫负责调查泳池偷窥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