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达观师兵解释厄 魏进忠应选入宫 (2)
面如浮土,腿似筛糠。伏地倒阶,急雨打残娇菡萏;心惊胆颤,猛风吹倒败芙蓉。青丝发乱系麻绳,白粉颈尽拴铁锁。鞭笞方下,血流遍地滚红泥;棍杖初施,肉溅满墀飞碎雨。涕泪滂沱,杜宇月中悲怨血;啼声婉转,老莺枝上送残春。梁园风雨飞来恶,狼藉残红衬马啼。
这几个妇女都是富贵家娇艳,怎禁得这般挫折,虽是用刑从轻,正是举手不容情,略动动手,就是个半死。起初还叫号哀痛,后来便没气了,随人摆布不动。堂上的伤心惨目,堂下的目击心酸。镇抚司问了几句口供,随意改窜,将妇女们收监,仍分付禁子不许作贱,听各家送铺盖饭食,不许拦阻索。回来与儿子计较,上本履旨。
不日批下来道:“众犯不肯招认,着三法司严审定拟,毋得妄及无辜,钦此。”这真是圣明天子,万物皆春,只这一句,便救了多少性命。镇抚司卸了肩。次日法司会集,齐赴午门会审。校尉提到犯人跪下。刑部问道:“你等妄造妖书,是何人主使?”周家庆道:“犯官若有此事,才有主使,此事毫无影响,那得有主使。”又问达观道:“你既做出家人,如孤云野鹤,何地不可飞,奈何栖迟于此,作此大逆之事?”达观道:“贫僧平日行止,久为诸大人洞悉。如今事已如此,何事深求,只请众位大人随意定个罪名,贫僧都招认不辞。”总宪道:“胡说,你们做的事须自己承认,怎么悬定得罪?”达观道:“山僧一身皆空,有何作为,非不可潜空避难,但劫数难逃,故久留于此,以了此劫,随大人们定个罪罢了。”众官原明知冤枉,却没奈何,只得叫动刑。只有达观闭目不语,随他拷打。周家庆与殷增光犹辨难不已。达观道:“不须辨了,业障已临,解脱不得了,不如早早归去,免累妻子。”众犯终不肯认,法司计议不定。少顷,东宫又传旨,着作速审结。众官无奈,只得效“莫须有”想当然的故事,将周家庆、达观二人,以不合妄造妖言惑众律,拟斩立决;殷增光为从,拟绞立决;馀拟遣戍。
本上去,批下,着该科核覆。那起奸人也恐事久生疑,忙依拟上去,择日将一行人解到午门外,捆绑停当,两旁军校密密围绕,监斩官押赴市曹来。只见:
愁云荏苒,怨气氤氲。头上日色无光,四下悲风乱吼。缨枪对对,数声鼓响丧三魂;棍棒森森,几下锣鸣催七魄。犯由牌高挂,人言此去几时回;白纸花双摇,都道这番难再活。长休饭,颡内难吞;永别酒,喉中怎咽!狰狞刽子仗钢刀,丑恶押牢持法器。皂纛旗下,许多魍魉跟随;十字街头,无限强魂等候。监斩官忙施号令,仵作子准备扛尸。英雄气概等时休,便是铁人也落泪。
一行军校将众犯推到法场,团团兵马围住,将三人捆在桩上,只等旨下行刑。一时报马飞来,恶煞到了,接过旨,一声炮响,刽子手刀起头落。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殷增光旋已绞讫。忽见一阵狂风,飞沙走石,日色无光,官军等都睁不开眼来。风过处,又是一阵异香,忽从平地上一缕青烟,直上九宵,半空里青气中现出一尊古佛来。再细看来,就是达观长老,合掌作礼,冉冉升天而去。监斩官并军民人等皆罗拜于地。众人来收尸时,达观之尸早已不见了。众官嗟叹不已,识者谓此禅家兵解之法。监斩官便将此事隐起,不敢上闻。正是:
圣主如天万物春,奸谋生事害平人。
须如佛力高深极,兵解犹然现本真。
斩讫回奏,旨下:“其馀一应人等,俱着加恩宽释。”
魏进忠也在东厂监内,坐了三个月。遇赦出来,行李、银钱俱无,止留得孑然一身,还有膏子药一袋。孤身无倚,往何处去好?意欲去寻李永贞,忽又想道:“我禁在东厂,册上有名,他现在内主文,岂不知道?他既不来看我,我又身上褴缕,空惹他恶妇轻薄。”犹自踌躇不定。正是人急计生,猛省道:“有了。不若投到花子太监中,各处去拦截客商,掳掠糊口。”进忠却生得身长力大,凡事当先,嘴又能言,遇见柔弱的便用硬降,刚强的便用软取。众花子遂倚他为先锋,弄得来大酒大食的吃。正是:一日不识羞,三日吃饱饭。
不觉又过了两三个月,是值初秋,天气阴雨连绵,出路的少,没得来路,冷坐了几日,熬不过,便走到章义门酒居内赊酒吃。初起已赊过几次,未曾还钱。这一次酒家便有难色,口中便发起话来,你一句我一句,便斗起来。进忠便一时怒起,拿起酒壶乱打,一时间就拥上三五十花子太监来,把店中家伙打个罄尽,酒家扭住进忠不放,要喊官。正在难分之时,只见一个人走了来,劝道:“二位莫打,我有道理。”横身在内解劝。进忠挣脱了手飞跑,那人也随后赶来,喊道:“魏兄不要走,有话向你说哩。”进忠听见叫他,便楞住了。那人走到面前,看时,原来是相士张小山,浙江人,曾同在东厂监里坐一处的。张小山将进忠拉到一个僻静小酒店内坐下,问道:“老兄何事与人争闹?”进忠道:“不好说得,小弟因无盘费,才干这件无耻的事。”便将前事说了一遍。小山道:“古人不遇时,多遭困厄,韩信乞食于漂母,范睢受辱于魏齐,这个何妨。但是兄在此终非长策。
小弟阅人多矣,见兄相貌非凡,非久于人下者,将来贵不可言。我观立甚久,因监中人多,不好向兄说得。连日正寻兄不见,今日可同兄细谈谈。”酒保取了酒肴来,饮了一会。小山道:“兄虎头燕颔,飞而食肉;凤目剑眉,威权万里。熊背狼腰,异日定须悬玉带;龙行虎走,等闲平步上金阶。天庭高耸,中年富贵可期;地角方圆,晚岁荣华定取。土星端正,隆准齐于汉高;金革垂肩,虎视同乎魏武。行动如万斛之舟,端坐若泰山之重,五星合局,七窃归垣,乃大富大贵之相。只可惜眼光而露,声急而小,面圆而薄,头窄而偏,没有帝王之分,然亦只下天子一等耳。位极人臣,威振天下,眉剔眼竖,而带紫气。只是杀心太重,他日杀戮不少。今年贵庚多少了?”进忠道:“三十五岁。”小山道:“十岁发际,二十印堂,三十两眉头。如今好了,渐入佳境,有一朝近贵,咫尺登云之喜,日渐亨通,再无阻滞了。一交五十,土星用事,那时福禄齐臻,富贵无比,天子之下,王侯之上。我却又于好中寻出不足来,却有三不足。”进忠道:“请教那三不足?”小山道:“你
额蹙形枯眼露光,眉头常锁泪汪汪。
六亲眷属皆无靠,父母双双定早亡。
面容娇媚带桃花,路柳墙花处处佳。
常得阴人来助力,风流到处不成家。
气促声粗眼带凶,头长项短类猪龙。
波涛涌处须防险,急作良图保令终。
老兄一生富贵,小弟看得分明。况新运将到,只在京中,不日自有好处。”进忠道:“承兄指教,他日若果应兄言,定施犬马,生死不忘。小山笑道:“富贵是各人带来的,如小弟相法,非敢夸口,却要算天下知名。若兄的贵相,定是人间少二,若兄无盘费,我这里有三十金奉赠,他日得志时,愿君少戒杀性,便是无量功德了。”又饮了一会才散。进忠称谢,又问小山寓所,小山道:“我无定居,你只干你的事,不必来看我,异日再相逢罢。”二人拱手而别。
进忠拿了银子,置备行李衣服。又过了个月,银子将完,只得走到熟药店内,买了些现成丸散,摆了个摊子,在街上卖,拿账卖药。谁知世情宜假不宜真,竟颇有人来买,一日也觅百馀文。便逐日在前门上胡谈乱道的,引人来买。一日正在卖药,忽听得人说:“城上选内官哩,我们看去。”进忠忙拉住那人问,那人道:“闻得旨意上是要选身长力大的内官管门,都在中城兵马司里挑选哩。”进忠忙把摊子收了,寄在左近人家,换了青衣小帽,竟奔中城察院衙门里来。只见人挨挤不开,有数千人拥着。进忠分开人挤上去,见人都挤在那里报名,有二百文钱才上个名字。进忠也取出二百文,交与书办上了号。伺候到晚,才听见上头分付:“明日早来听选。”只得随众出来。
次日清晨便来伺候。千馀人中,只选中了二百五十名,进忠竟不在选。原来那选中的,都是用了三两银子才中,正是非钱不行。进忠回寓,心中甚是纳闷。只听得外面有人喊道:“魏兄为何不去应选?”进忠忙出来看时,却是张小山。二人作了揖。小山道:“你时运来了,怎么不去应选?”进忠道:“去的,没有选得中,没有钱使,故未得妥。”小山道:“容易,同我来。”二人走到中城衙门前。小山道:“你在此等一等,兵马司与我相好,我进去代你说去。”小山进去。不多时,长班出来传进。去到后堂,只见那官儿与小山对坐谈心,进忠上去叩了头道:“小的魏进忠,肃宁县人,自幼净身的。”兵马司道:“他人材到生得魁伟,很去得。”叫书办把册子上添了名字,送他到礼部去。次日,礼部会同东厂太监逐一选过,取了一百二十名,有进忠在内。又到司礼监过堂,分派在各宫服役。好差使总被有钱的谋去了,进忠没钱用,就拨在东宫监守门去了。正是:
一日威名显,时来大运通。
有缘分此役,天遣入东宫。
毕竟不知进忠选入东宫守门,后来若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