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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侯一娘入京访旧 王夫人念故周贫 (1)

第 七 回侯一娘入京访旧 王夫人念故周贫 (1)

诗曰:

拟效桃园结孔怀,须知天意巧安排。

乘时事业轰天地,未遇身名困草菜。

贫里光阴情不已,难中知遇果奇哉。

从今母子分南北,回首云山天一涯。

话说进忠等发誓同盟,祭拜毕,烧化纸钱,将福物煮熟,聚会众孩子饮了一日散去。果然情投意合,终日游荡。看看岁残,人家都收拾过年。

光阴迅速,不觉又是早春天气。但见:

三阳转运,万物生辉。三阳转运,满天明媚似开图;万物生辉,遍地芳菲如布锦。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渐开冰冻山泉溜,尽放萌芽经路青。正是那:太昊乘震,勾芒御辰。花香风气暖,云淡日光新。道旁杨柳舒青眼,膏雨滋生万象春。

交了新春。那石林庄虽是个村庄,到也风俗淳厚。人家贺节,皆尊长敬客。一娘在庄上也是这家请那家邀,到元宵还请不了。又住了个把月,只见风和日丽,草绿花香,人家士女皆车马纷纷拜扫先茔,又早是清明节近,客妈妈也备酒肴,请几个亲眷并一娘同去上坟游春。众女眷也轮流作东,又玩了几日。过了清明,一娘也思及丑驴死得可怜,无人烧化纸钱,浪荡游魂不知飘泊何所,也备了些羹饭,唤着辰生,就在溪边树下摆设了,望空遥祭,哭了一场,正是:

垒垒荒坟陌路边,从来客死更凄然。

试观嫠妇山头望,野祭招魂鬼不前。

一娘哭了半日,众妇女劝住。回来见这春光明媚,触景生情,想起云卿临别之言,馀情不断,又要入京去寻,先唤辰生来与他说知。进忠道:“这样好安稳日子不过,却要去投人,倘或不在,那时怎处?”一娘道:“在此住着也非常法,久住令人厌,他虽不赶你,你自己住得也没趣,不如走一遭,过些时再来,人情也新鲜些。”进忠见他必于要去,料难拗他,答应了。出来对刘、李二人说道:“明日要与贤弟们分别了,不知何时再会。”永贞道:“哥哥要去,我们也同你去。”刘禺道:“你不得去的,你公公如何肯放你去?只是望哥哥早些回来,我们到店里去吃杯叙叙别。”

不说他三人去吃酒。且说一娘来对客妈妈说了要上京,客老道:“既是大嫂坚执要去,也不好再留,只是务望还来走走。”妈妈便置酒与一娘送行。一娘吃过酒,谢了,回房收拾行李。陈氏晚间又备酒在房内饯行,举杯向一娘道:“难得大娘下顾,一向怠慢,幸喜情投意合,本意常在此相聚,不料又要远行,只是我有句话,久要向大娘谈,又恐不允。”一娘道:“一向承大娘恩情,感激不尽,今一旦别去,原觉没情,奈因舍亲久别,急欲一见。有甚话,但请分付,无不从命。”陈氏道:“你我相处半年多,一旦分离,恐日后相逢,或孩子们他日相见,情意疏了,意欲与大娘拜为姊妹,将月儿聘定辰生,不知意下如何?”一娘道:“多承大娘美意。只是我仰攀不起,姊妹已不敢扳,况姐儿下配犬子,怎么当得起?”陈氏道:“甚么话?我们也不过庄户人家。”遂令丫头摆下香案,同拜天地,却是一娘长些。二人又对拜过了,复拜了亲。向客老夫妻也拜过,又叫过辰生并印月,各拜了姨娘、丈母。小夫妻又交拜过。陈氏分付印月道:“以后哥哥相见,不要生疏了,须以嫡亲相待。”复坐下吃酒,正是:

莫把他人强作亲,强来到底不为真。

谁知今日称兄妹,翻作西帘待月人。

饮至更深方散。

五鼓起来,吃了饭。客老送了五十两盘费并衣服行李,陈氏又送了二十两并衣服首饰等物。一娘谢了,收起,叫进忠备马。客老道:“一匹马难骑两个人,到路上也无人寻草料,不如留在这里,迟日再来取罢,且雇两个骡子去。”一娘拜谢了众女眷,到厅上,等骡夫到了,遂将行李等搭上。客老道:“脚钱一两六钱,我已付清与他,送到前门上卸的。恐他们路上须索,不要理他。”一娘又谢了众人,大哭一场。印月也知,扯住姨娘,大哭不放,丫头们强抱了去。一娘同进忠上了牲口,凄凄惶惶而去。

此时日色才出,走了有二三里路,进忠道:“两个兄弟说来送我,怎么还不见来?”骡夫道:“想是在大路上哩。”又走了里许,只见有人在后面喊道:“哥哥缓行。”进忠勒住牲口,回头看时,见刘、李二人也骑着马来了,后面挑了两担走到,三人并辔而行。永贞道:“哥哥来得恁早,我们半夜里宰了羊,煮熟了才来,且到前面柳阴下去。”挑担的先走,众人来到树下芳草坡前,铺毡坐下。请一娘上坐,众人围坐,摆下肴馔。永贞斟酒奉一娘道:“孩儿们一向未曾孝敬得母亲,今日远行,聊备一杯水酒,略伸孝敬之意,请母亲满饮此杯,望前途保重。”一娘接酒称谢。饮毕,刘禺也敬了一杯。二人又敬了进忠。众人狼吞虎咽,吃了一会。日色将中,骡夫来催道:“晏了,走罢,要趱路哩。”一娘等起身。三人扶一娘上了牲口,刘禺道:“我们再送母亲、哥哥一程。”进忠道:“兄弟们回去罢,送君千里终须别,只是兄弟们前程万里,须各努力保重要紧。”永贞道:“哥哥到京有便,务望寄封书子来,若寻到亲戚,望早早回来,小弟们有便,自也来京看你。”三人相对大哭,好难分手。有诗为证:

驻马高林日欲晡,嗟君此别意如何。

东风吹酒壮行色,万里雄心一剑孤。

进忠别了二人,随了一娘上路。正是暮春天气,一路上山明水秀,草色花香,飞尘扑面。说不尽饥餐渴饮,夜宿晓行,非止一日,到了京师。在前门上寻了客店,安下行李,打发牲口去了。母子二人进内城来观看,果然是玉京天府,载进金城,比别府大不相同。只见:

虎踞龙盘气势高,凤楼麟阁彩光摇。

御沟流水如环带,福地依山插锦标。

白玉亭台翻口,黄金宫殿起鲸鳌。

西山翠色生朝彩,北阙恩光接绛霄。

三市金缯齐凑集,五陵裘马任逍遥。

隗台骏骨千金价,易水高歌一代豪。

都会九州传禹贡,朝宗万国祝嵩高。

应刘文字金声重,燕赵佳人玉色娇。

召公遗爱歌熙,圣祖流风乐舞尧。

晓日旌旗明辇路,春风箫鼓遍溪桥。

重关拥护金汤固,海宴河清物富饶。

一娘到了前门,见棋盘街上衣冠齐楚,人物喧闹,诸般货物摆得十分闹热,比别处气象大不相同。看了一会,走到西江水巷口,各店都挨挤不开。见故衣铺内一个老者独坐柜外,进忠上前拱手问道:“借问爷,子弟们下处在那里?”老者道:“一直往西去,到大街往北转,西边有两条小胡同,唤做新帘子胡同、旧帘子胡同,都是子弟们寓所。”进忠谢了,同一娘往旧帘子胡同口走进去,只见两边门内都坐着些小官,一个个打扮得粉妆玉琢,如女子一般,总在那里或谈笑、或歌唱、一街皆是。又到新帘子胡同来,也是如此。进忠拣个年长的问道:“这可是戏班子下处么?”那人道:“不是。这都是小唱弦索,若要大班,到椿树胡同去。”进忠道:“有多远?从何处去?”那人道:“有五六里远哩,往西去不远就是大街,叫驴子去,那掌鞭儿的认得。”进忠拱拱手别了,出巷子来,引着娘走上大街。见牌楼下有一簇驴子,进忠道:“赶两头驴来。”那小厮牵过驴问过:“那里去的?”进忠道:“椿树胡同。”

母子二人上了牲口,一刻就到了。掌鞭儿道:“是了,下来罢。”进忠道:“送我到班里去。”驴夫道:“进胡同就是了。”二人下来,还了钱。一娘站在巷口,进忠走进巷来,见沿门都有红纸帖子贴着,上写某班某班。进忠出来问一娘,是甚班名,一娘道:“是小苏班。”进忠复问人。那人道:“你看门上帖子便知,你不识字么?”进忠却不甚识字,复来对娘说了。一娘只得进巷来,沿门看去,并无。只到尽头,有一家写着是王衙苏州小班,一娘道:“是了,或者是他借王府的名色也未可知。”自己站在对墙,叫进忠去问。进忠到门前,并不见个人,站了半会,也没人出来,只得走进去,看见门都锁着,没人在家。进忠便往外走,撞见一人进来,喝道:“做甚么?撞日朝哩。”进忠往外就跑,那人赶了出来。一娘迎上前,道了个万福,道:“借问老爹,这班可是苏州小班?”那人道:“正是。”一娘道:“班里可有个姓魏的?”那人想了一会,道:“有个哩。”一娘道:“他是我的亲眷,相烦老爹进去唤他出来。”那人道:“不在家,到内相家做戏去了,明日来罢。”一娘谢别,走上大街,叫驴子回下处来。一路心中暗喜道:“也不枉受了许多苦楚,今日才有好处。”回到寓所,心中有事,那睡得着?正是:

良夜迢迢玉漏迟,几回歌枕听寒鸡。

举头见月浸窗纸,疑是天光起着衣。

一娘巴不得天明,正是:点头换出扶桑日,呵气吹残北斗星。天色才明,就起来梳洗,吃过饭,日已出了,心中想道:“我若自去寻他,恐怕班里人看见不雅,要不去,又恐辰生不停当。”踟躇了一会,“还是叫辰生去罢。”遂叫辰生来,分付道:“你到昨日那班里去问声,可有个魏云卿,他是苏州人,是我姨弟,你寻到他,说我特来投他,是必同他来。”说毕,进忠往外就跑,一娘叫转来道:“你可记得么?”进忠道:“记得。”又去了。一娘又唤回来道:“你莫忘了,说遍我听。”进忠道:“这几话有甚难记?”一娘把了些钱与他叫驴、买东西吃,进忠接了,才走出门,一娘又叫回来。进忠急得暴跳道:“又叫我做甚么?你要去自去,我不会说。”把钱向地一掠,使性子坐着不动。一娘央了他半日,才拾起钱来要走。一娘扯住他道:“我把件东西与你带去。”向手上解下一个小小金牌子来,代他扣在指头上,道:“这是我姨娘与我的,你带去,见了他,把他看,他就知道我在这里了。”进忠拿了,飞也似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