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庄制军的幕府大家商议道:“邵竺卿也是个人,我们也是个人,难道我们连找个东西都不会的么?如今且不必讲他,只看邵竺卿来了,找得到找不到,看他从哪里变得出来,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大家俏皮他一场,也出出我们的气。”商量定了,便专等着邵竺卿来。
只说邵孝廉正在公馆里头和那位新娶的夫人相对,正是锦帏初卷,绣被犹堆,春融豆蔻之梢,香满葳蕤之钥,画眉窗下,孔雀屏前,天台之刘阮重来,天上之兰香无恙,正在消受那破题儿第二夜的温柔艳福。却见家人飞报进来说:“庄大人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大发雷霆,请老爷立刻进去。”邵孝廉听了,只得立起身来,心上十分诧异,暗想:“我是请假的人,为什么又要传我进去?难道我办的事情,出了什么乱子么?”想到这个地方,心上却很有些忐忐忑忑的。便立刻穿了冠服,坐上轿子,急急地赶到制台衙门来。沿路催着轿夫快走,不一刻,早到了督署。邵孝廉因是庄制军的幕府,与属员的体制不同,轿子从中门直进,一直抬到宅门,方才歇下。邵孝廉走出轿来,直走进去。到了庄制军的签押房外面,只见一班差官戈什悄悄地站在那里,探头探脑的不敢作声,见了邵孝廉走进来,都低声笑道:“大人等了好一会儿,师老爷快些进去。”邵孝廉不暇回答,一脚跨进门来。只见庄制军还是气忿忿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翡翠鼻烟壶,慢慢地在那里闻。
一见了邵孝廉来了,庄制军等了半天,正在气头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对他嚷道:“你出去了一天,他们这班混蛋就弄得乱七八糟的搅不上来,你要知道,我这里的公事是日夜不断的,哪里搁得起三天?你虽然告假出去,也应该每天来走上一趟,看看有重要的公事没有。难道你告了三天假,就一定要等三天假期满后,才可以进来办事的么?”邵孝廉听了,知道这位制台大人要发了性子,是不能和他讲理的,便只微微地笑着也不分辩,直等庄制军发作过了,方才问道:“倒底是件什么事儿,大帅这般生气?就是晚生不在这里,不见得别人就办不下来。”庄制军听了,把手一拍道:“要是别人办得下来,也不来找你了。他们这班混蛋连地名都没有弄得清楚,哪里办得来什么公事?”邵孝廉听了,什么地名不地名,没头没脑的,又不晓得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只得问道:“倒底什么公事?大帅请讲个明白。”庄制军听了,方才把这件事儿和他说了一遍,道:“我要叫他们找一找古巴的条约,他们就闹得翻天覆地的还是找不出来,你说气人不气人呢?”邵孝廉听了,想了一想,把眉头一皱道:“我记得古巴和我们中国没有定过专条,大约是附属在美国约章里头的。
只要去查一查美国的条约,包管就有古巴条约附在里头。这点儿芥菜子的事情,何至于他们都办不来?”庄制军听得邵孝廉的一句话儿,自己也猛然想起来,便回嗔作喜地笑道:“果然一些不错。你快去找一找,找到了就拿过来。”邵孝廉答应了便走出去,一面自言自语地说道:“就在眼前的东西,还用得着找?”说着,便一直走到外面来,那班幕府里头的名士,见邵孝廉满面春风,兴匆匆地走进来,便一个个和他拱手,问他新婚怎样得意。虽然面子上敷衍着他,却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他,要看他怎样地找那古巴条约。邵孝廉却不慌不忙,一面和众人讲话,一面便走过来,把书架上的书略略的看了一看。众人都心中暗笑道:“这些书架上的书,我们都翻了两三个过儿了,还等着你来找呢?”众人正在暗笑,不防邵孝廉已经抽出一部书来,翻了几翻,又抽出绝薄的一本拿在手内,看了一看,得意洋洋地口中说道:“在这里了。”众人见了,一个个都吃一惊,暗想:何以我们找了半天找不到,他来一找就找到呢?连忙大家赶过来看时,谁说不是古巴条约呢?一个个面面相觑,做声不得。邵孝廉指手画脚的把古巴是美国的属地,所以这个条约附在美约里头的缘故和他们说了一遍。这班名士方才如梦方醒,自叹不及。
只说邵孝廉拿了这个古巴条约,给庄制军看了一看。庄制军见他顷刻之间就找了来,心上更加欢喜,佩服邵孝廉直佩服得死心塌地。在庄制军眼中看起来,觉得天下九州只有两个名士,天字第一号的名士是庄制军自己,地字第二号的名士就要算着邵孝廉了。这一来,只把那一班庄制军的旧时幕府,一个个都面上无光。大家都咬牙切齿的恨着邵孝廉,却又没有个报复他的法儿。恨到极处,大家就撒起他的谣言来,说得邵孝廉和庄制军就如一对恩爱夫妻的一般,又装头装脚的说得十分相像,怎样怎样的断袖联床,那样那样的余桃示爱,把个庄制军说成个再世的汉哀帝,邵孝廉比作个重生的董侍中。庄制军听了这样的话儿倒并不动气,只哈哈大笑了一场。邵孝廉虽然愤恨,又无可如何,只得听凭他们说去。渐渐的传到后来,大家竟替庄制军和邵孝廉起了两句口号,好像对子一般,叫做“两广总督庄潮甫,一品夫人邵竺卿”。
传来传去,不知怎样的传到庄制军的姨太太耳朵里头来。这位姨太大为着庄制军有时候成日成夜不进上房,只在外面和邵孝廉谈天,除了见客之外,竟是陪邵孝廉的时候多,陪姨太大的时候少,这位姨太太已经不免有些疑心,却又不敢和庄制军絮聒,便迁怒到邵孝廉身上来,又听了外面的这些谣言,越发信以为实,免不得那心上的一股酸气在肚子里头直泛起来。
这一天,也是合当有事。邵孝廉正在那里办着公事,手不停挥的十分忙碌,庄制军却踱了进来,邵孝廉连忙立起招呼,庄制军摇着头道:“你不要招呼,只管办你的公事。”说着,便随随便便地躺在邵孝廉床上,不觉打了一个呵欠,有些朦朦胧胧的起来。邵孝廉一眼看见自己床上没有枕头,只有一条毯子。原来邵孝廉自从搬出制台衙门之后,索性把铺盖被褥也都搬了回去,床上只铺着一条绒毯,在那里摆个样儿。当下邵孝廉看着庄制军横在床上已经微微睡着,邵孝廉知道庄制军的性情,平日精神最足,竟可以三四天都不睡觉,要是睡上了时,不是整整的一天,就是整整的一夜。邵孝廉见自己床上没有枕头,恐怕庄制军睡得不舒服,就自己搁了笔,走出来叫过庄制军的差官,叫他到上房去问姨太太要一个枕头出来。不想这位姨太太正在那里犯着疑心病,又听见人说大人在邵师爷屋里睡觉,邵师爷叫进来拿个枕头出去,越发一个油瓶合上了盖子。
只见那位姨太太俊眼斜睃,蛾眉倒竖,冷笑一声道:“什么枕头不枕头,我这里没有,叫他给我滚出去。”差官听了,把舌头一缩,走了出来,对邵孝廉说道:“姨太太说没有枕头。”邵孝廉听了哪里肯信,只说差官没有讲得明白,便道:“怎么这般无用,一个枕头都拿不出来。你难道没有讲明大人睡在这里么?”差官听了,也不敢和他顶撞,只得说道:“姨太太不知为了什么事儿,正在那里生气骂人。”邵孝廉本来和庄制军十分要好,时常走到庄制军上房里头去的。便道:“就是姨太太生气骂人,你也不用这般害怕。既然你们这般胆小,待我自己去拿。
”说着,便一直走到上房外面,叫一个跑上房的家人道:“你进去和姨太太讲,大人在外面睡觉,要个枕头。”那知这个家人走了进去,停了多时,非但枕头没有,连那家人都不出来了。邵孝廉等得急了,便大声的叫,把那家人叫了出来。只见那家人迟迟疑疑地走过来,低声说道:“姨太太说没有枕头。”一句话还没说完,邵孝廉早听得里面娇滴滴的声音大声说道:“拿什么枕头,你给我叫他出去!”邵孝廉听了,不由得心焦起来,便也对着那家人发话道:“这算个什么话说?大人在那里睡觉要个枕头,怎么说没有?你再去对姨太太说,说是我要的就是了。”邵孝廉的意思,只认着那位姨太太不晓得来要枕头的是哪个,所以说出自己的大名来。
那知不说这句话儿犹可,邵孝廉一句话儿方才出口,早听得里面大骂道:“不要脸的小兔儿,你勾引了老头儿,鬼鬼祟祟地干那没廉耻的把戏,还有这般大胆来要什么枕头!”邵孝廉猛然听了这几句话儿,这一气也就非同小可,登时涨得满面通红,那里还顾得什么姨太太不姨太太,也便大声说道:“怎么好好的说出这样混帐的话来,可不是个笑话!别人怕姨太太,我姓邵的不怕什么姨太太!不要说不过是个姨太太,就是大太太老太太也要讲个理儿,难道你们大人没有家法的么?一个女人这般的出来混闹,我倒从来没有见过。”
那位姨太太听了邵孝廉居然和他对骂起来,越觉得心中大怒,竟在房间里走将出来,只见他腮边颊上,起两朵火簇簇的红云,眼角眉梢,露一团铁铮铮的杀气,指着邵孝廉喝道:“你这个小兔儿真不要脸!你不过是我们老爷手下的一个走狗,竟敢在我面前这般的放肆起来,你们快给我赶他出去!”邵孝廉听了,直气得心肺俱伤,脑门大涨,出口骂道:“什么放肆不放肆,不过是个小老婆罢了,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出身,摆什么臭架子!”那位姨太太听了邵孝廉骂得刻薄,气塞胸膛,花容失色,口中骂道:“这个屁精,真了不得!你们还不给我打他出去!”那些家人仆妇,虽然都怕姨太太,却又怕邵孝廉是庄制军的红人,大家面面相看,不敢上前。
不知这场口舌如何,分解请视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