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颉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对大部人来说,那一天与以往的任何一天没有本质区别。天蓝蓝的,蓝得近乎青黑,阳光金灿灿的,光线照在人身上如泼了一盆热水。唯一异常的,是风。那天从早到晚没有一丝风,树上的叶片,田里的青禾纹丝不动。没有风的世界像静止了一般。可时光仍在无情流逝,有的人在这一天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这天早上杜天衡似乎身体舒泰许多,精神也好了。早上就着酸豆角喝完一碗加了绿豆熬的白米粥,又吃了一颗杜颉煮的荷包蛋。杜颉心情大好,以为爷爷的身体有了好转。
吃过早饭,杜天衡让杜颉扶着他去外面转转。杜颉看了看屋外的灼热阳光,有些犹豫。
“你怕什么?扶我去走走。”杜天衡说话的声音中气十足,打消了杜颉的顾虑。
爷孙俩走出屋门,绕过荷塘,在村里慢慢走着,从一户户人家门前走过。一路遇见的人都面露毫讶色,继而笑着打招呼,问两句病情。他们走得极慢,从村头走到村尾,又从村尾绕到小溪边,站在石桥上看四面青青的稻田。
“你看,这稻子长得多好。你闻到禾苗的清香了吗?真香啊,让人打心底踏实。”
“爷爷,我们在这里休息会儿?”
“好啊,是该休息了。”
刚说完这句,杜天衡就瘫倒在杜颉怀里,送去医院抢救无效,因脑溢血与世长辞。
在运送遗体回村的路上,杜颉仿佛魂魄离体,心中没有任何知觉。灵车驶到村口,阳光照在泥路两侧宽阔的田野上,他似乎闻到一股清香。路口伫立着听到消息赶来的亲友。杜颉看了看躺在身旁脸色青灰紧闭双眼的爷爷,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股莫大的悲痛猛的袭来,他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可流不出一滴泪来。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村口迎接杜天衡的遗体,灵车进不了村,有人抬来了床板。杜颉守护遗体转移下车,一见到迎上来的杜赫,不由眼眶一热,腿一软,被杜赫一把捞住。熟悉的气息涌入杜颉鼻子里,他终于忍不住扑在杜赫肩头恸哭起来。
杜赫一路搂着他回到了家里,灵堂已设好。鞭炮声中,杜颉的叔叔、婶婶、姑姑、姑父以及远房叔伯兄弟披麻戴孝护着遗体装入了一方棺材。一副杜天衡两年前拍的照片放在棺材前的供桌上。桌前插了香烛,摆了一个大脸盆烧纸钱。盆前放了一大把干稻草做脆垫。
村长任了经济人,熟练的指挥大家筹办各色白事所需物事。下午四五点钟,屋门口砍来青松枝搭好了门楼,贴了一幅白底黑字的挽联。请来一班乐师吹打哀乐,唢呐声起,更增凄凉。
天气炎热,遗体不宜久放,可棺材尤未上漆,墓穴尚未点好,阴阳先生选定大后天下葬。这个决定经了杜颉的叔叔和姑姑同意,便定了下来。
王秀英接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赶了回来,那时已入夜。她不便以儿媳自居,却以出嫁女的身份戴孝,左右她双亲已亡,不犯忌讳。杜天衡在世时本也待她如女儿一般好。
她一回来,杜赫如见救星。原来他们明天就要返校备考,杜颉不愿意回去。他劝了半天没效果。杜赫希望王秀英能劝劝杜颉。要不然只能更改下葬日期。可那时并无冰棺,在这样的天气停放三天已是极限,再往后拖,只怕尸身腐烂发臭,这是谁也不愿意见到的情况,更是对死者的不尊重。若是往前挪日子,诸事未备齐,又来不及。
“爷爷会理解,更会支持的。他在世时多担心你的学习,你不能让他失望。”王秀英劝道。
“我想送爷爷最后一程。”杜颉哑着嗓子道。
夜里的灵堂比白日更热闹,屋外摆满了桌子,拉了电灯出去,点了蚊香,村里的人们都来守灵,有打麻将的,有打牌的,下半夜,会煮一大锅面当夜宵。
“你不知道这有多重要?”王秀英难得的拉下了脸。“你对着你爷爷的遗照,想想他生前怎么疼你的!如今他一走你就犯倔!”
守在灵位前的其他亲戚也都劝,可杜颉红着眼,就是一声不吭,不愿意改变主意。
“你说话啊!”王秀英道。
“明年考,我不想错过爷爷的葬礼。”杜颉吐出来几个字。
“明年?你有几个明年?!”
“好啦,这孩子一时没想明白,你慢慢说,别动气。”杜颉的姑姑劝道。
“都快满十八岁了,还这样不懂事。”王秀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我就算去考,也考不好。”杜颉道。
“你要是存了这个心,怎么考得好呢?”李自忠道。
众人劝了半天,杜颉固执如牛,打定了主意不再更改。
杜赫一直守在杜颉身边,默默听着,未插话。直到杜颉起身去上厕所,他才追出去。后院稍微安静些,入夜后仍没有一丝风,星光漫天,空气里弥漫着鞭炮的硝烟、棺材的油漆以及纸钱的余烬气息。
“你要是不参考高考,我也不去考。”杜赫只说了这一句,毫无转圜余地的语气。两只明亮的眼眸紧紧盯着杜颉。
“不,你不能这样。”杜颉的嗓子早已沙哑,双目通红。
“为什么不能?你不是说明年也可以考?我陪你再学一年,帮你把成绩提上来,我们考同一所大学。”
“不行。”杜颉断然否决了。
“你知道的,我一向说到做到。你要我去考,除非你也去考。”杜赫淡淡说道。
“你跟我不一样!”
“我不管。你不考,我一样没心情考。”
“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杜颉一脸痛苦的蹲了下去。
“我没有逼你,是你在任性的逼大家,包括已经不在了的爷爷。”
忽然起了一阵风,卷起后院里几片落叶,送来不远处禾苗的清香。这一场风连夜推来了厚重的积雨云,后半夜下起了暴雨,直到天明才歇。小溪水流猛涨,色作浑黄,漂浮着大量被风雨摧落的残枝败叶。
次日午后,杜颉对着杜天衡的棺材重重磕了三个头,背上行李与杜赫乘车往学校去了。一路上他紧紧握着杜赫的手,看风雨褪去,炙热的阳光重临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