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夕都成玦
一
叶琪生了三天病,再上学的时候,她感觉头还是晕晕沉沉。现在是高一下学期了,她日以继夜地用着功,可是那些代数、物理、化学分子式却总是跟她捉迷藏似的进不到她脑子里。
妈妈蹙着眉头的样子又在她眼前晃,琪琪,你这样子怎么能考上重点大学,进不了重点大学考大学还有什么意思?现在三四流大学里出来的学生找不到工作扫马路的都有,你真让妈妈担心啊!妈妈窝囊了一辈子,你千万要给妈争口气啊。
叶琪轻轻甩了甩头,想要甩掉妈妈犹在耳边的叹息声。
她的家境不好,妈妈身体有病,只能病休在家,爸爸在一家工厂当维修工人,钱挣得不多却累死人,虽然每天爸爸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回家,但叶琪看到过在厂子里的爸爸,他穿着满是油污的工作服,头发蓬乱,手上、脸上都是一块块的黑污迹。叶琪当时就觉得喉咙里像吞了只鸡蛋。
走进教室坐下,从书包拿出书本,一个星期前她的同桌江敏琏转学了,身边忽然空荡荡,她有点不太习惯。
死党章小伶快人快语,叶琪叶琪,听说你这几天生病了,怎么样,现在好了吧!章小伶的座位就在叶琪后面,她趴在桌上,用手臂亲热地圈住叶琪的脖子,在她耳边咝咝咝地说,你知道吗,你又来了个新同桌,叫林子明,你没看见,帅死了,像林志颖,嗯,不对,林志颖太奶油,他比林志颖阳刚。
叶琪怕痒,章小伶热热的呼吸把她的耳朵弄得痒丝丝,她侧着脑袋躲避着那热气,说,唉,我现在哪有心思看帅哥啊,这该死的解析几何简直要了我的命!
林子明几乎是踩着上课铃声进的教室。叶琪注意到,林子明进来的时候,班上所有女生的目光都是直勾勾的,有的时候,女生比男生更好色!
不得不承认,林子明的确是个相当吸引人的男孩子,将近一米八的个头,小麦色的皮肤,头发有点乱,但乱得很有味道,像唱着《故乡的云》的费翔那一头乱乱的头发。一刹那间,叶琪竟然有点小小的虚荣心的满足——令全班女生呆看的这个男生,是她的同桌!
但同时,她又有点沮丧,是的,她叶琪是个不出众的女孩,朴素的衣着,齐耳的学生头,皮肤也不算白晳,在班上她只能算是中等,不活泼甚至有点木讷的个性,哪像梁燕一样成天花枝招展,八面玲珑,全校没有人不知她的名字,只是成绩惨不忍睹。老师曾委婉地批评过梁燕,让她把心思放到学习上,但梁燕依旧我行我素,她不要紧,她有个舅舅在一家大单位当头头,她考不上大学也照样进好单位。
你好!一只手伸过来,我是林子明,以后请多多关照,我前几天就来了,一直没见到你这个同桌,听说你生病了,好了吗?
叶琪惊讶于林子明的大方和爽快,她没有伸手,只是有点羞涩地说,你好,我叫……
我早就知道了,你叫叶琪,我们以后就是同桌了,请多多关照啊。
二
林子明来学校不到一个月,就成了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他是那样拉风的一个男生,不管在什么地方,就像漆黑夜里的营火虫一样,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
学校的联欢会上,林子明会弹着吉它,眯着眼睛唱齐秦的《我愿意》: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无声又无息出没在心底,转眼吞没我在寂寞里,我无力抗拒特别是夜里。想你到无法呼吸,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
这时候的林子明,是忧伤的,有一种淡淡的伤感在他身上缠绕。
演讲会上,他的潇洒手势和他的演讲相映成辉,赢来评委们一致的赞许;
校刊上,他的文章总是期期必有,充满着智慧和思想;
篮球场上,他动如脱兔的矫健身手总是让围观的师生一声声惊呼,那个漂亮高傲的梁燕,那个将追求者的情书贴在黑板上示众的梁燕居然说,看见了没有,林子明每一次盖帽后都摇一摇手指,那可是火箭队穆托姆博的招牌动作,可是林子明摇手指的样子比穆托姆博那个黑家伙帅一百倍!
每当这些时候,叶琪就在远处默默地望着林子明,这个优秀的男生,这个阳光的男生,这个是他同桌的帅气男生。她下意识地避开他,她在他面前感觉到一股压迫的气场,他是那么的优秀,那么的引人注目,而她……
梁燕开始公开地追林子明。她说,倒追?倒追怕什么,张爱玲还倒追胡兰成,许广平还倒追鲁迅呢,不管谁追谁,追到手就是修成正果!
是的,梁燕是有资格的,优越的家境,漂亮的外表,****的性格,她和林子明倒是很般配。
此后,哪里有林子明,哪里就有梁燕的身影,他们在一起有说有笑,在别人眼里,他们似乎真的成了一对校园情侣。
叶琪感到心里有点堵,有点难过,却不清楚自己难过什么,林子明是你什么人,他和别人在一起,你难过什么?她悄悄甩了甩头,继续做她的数学题。
林子明看不出叶琪心里的小活动,还是一样热情地和她讲话,教她做化学题。
一次,林子明在给校刊写一篇文章,皱着眉头自言自语,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底下两句是什么来着?叶琪知道他讲的是纳兰性德的蝶恋花词,但她没有作声,她不是个张扬的女孩子。
林子明在那里咬着笔头,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他嘟哝着,下午就要交稿子……叶琪这才轻轻说,底下两句是,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林子明像是不认识似的盯着叶琪,他没想到这个整天不太作声安安静静的女孩子,居然连这么生僻的词都知道,而且张口就来。但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微笑着将稿子写好交走了。
这以后,林子明刻意多接近叶琪,他发现,这个女孩只不过是没有好好打扮自己,其实她算得上是个好看的女生,小小挺直的鼻子,大大的眼睛,白白的脸颊一害羞就飞上一抹酡红,最重要的,他发现,这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孩,绝对是慧中,她的古典修养令他自叹弗如。
她像诗经里的女子,但不是那个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女子,而是那个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女子,她在水一方,令他有种恍惚迷离之感。
三
高二那年春天,学校组织到佘山春游,大家都很兴奋,成天绷紧着脑筋学习,这样一个放松的机会怎可错过。
梁燕在哪里都是活跃分子,在车上,她一路讲,一路唱,还拉着林子明一块儿跟她疯。林子明有点不太乐意,但也不好说出来,只得顺从她。
叶琪看着一车的玩闹,只是微笑,她把车窗打开一点,鼓涌而来的清风将她的头发往后吹起,杨柳风,是的,像母亲的手,她想。
在佘山月湖公园那个巨大的人造沙滩上,所有的人都在疯玩,抓起沙子砸别人,然后被砸,被细砂呛得咳个不停,被细砂迷住了眼睛。
只有叶琪似乎不太合群,她提着鞋子在细砂之中慢慢走着,让温软的砂吻着她的脚丫。巨大的月湖送来和爽的春风,她眯上眼睛,这春风沉醉的时候。
忽然,她轻叫一声,糟了,原来老朋友提前来了,她赶紧拿本书坐在休闲椅上看,不敢动,又不巧穿了件白裙子,她窘迫极了,只好尽量不动。
梁燕在和一帮子同学斗地主,大呼小叫,打打闹闹,刮鼻子,贴纸条,不亦乐乎。
林子明过来,对叶琪说,怎么不去一起玩?叶琪有点窘,说,我想安静的吹吹风,风吹着真舒服。
林子明过来看看她手中的书,你也喜欢李渔?闲情偶寄,闲情偶寄,其实有闲情的人不少,但能偶寄的人却不多。叶琪说,李渔老先生说,略带三分拙,兼存一线痴。微聋与暂哑,均是寿身资。现在的人都自以为太聪明了,没有人愿意三分拙一线痴,更别说微聋与暂哑了,其实,大智若愚有时候是需要很高心性的。
林子明禁不住对叶琪深深看了一眼,这个貌似柔弱的女孩,她的内心,该是怎样的一番波澜壮阔?
饭总归要吃的,吃饭时间到了,叶琪只好硬着头皮,把书背在身后有意无意遮住白裙子上的刺目。
晚饭吃过,大家又去野炊,又烧烤。叶琪最后一个走出餐厅,出门的时候差点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是林子明,他的手里提着一个黑塑料袋,林子明把她拉到一边,悄悄把黑塑料袋塞给她,就脸红着匆匆走开了。
叶琪疑惑地翻翻塑料袋里的东西,她的脸腾地烧得发烫,一件黑长裤和一包卫生巾!她轻轻吸了口气。进卫生间换了裤子,裤子腰围竟然正正好。她忽然心里感动得发酸,眼里潮乎乎的,一个大男孩,需要怎样的细心才发现她的窘迫,需要怎样的勇气才能去买这些女生的东西!
佘山回来,他们就悄悄恋爱了。
没有人知道,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为什么。
叶琪这时才知道,林子明家并不在上海,他的家在江西,父母早年去江西插队就在当地安家落户,如今林子明面临高考,父母还是想让儿子回上海,所以林子明就转学来了上海,寄居在姑妈家。
林子明告诉她,他家就在三清山脚下,三清山知道吗,地质学家都说它是西太平洋边缘最美丽的花岗岩,云海、奇峰不逊黄山,等我们考上大学后我带你去我家,让我爸妈看看你,然后带你去三清山。
叶琪有点羞涩地点头,他说要带她去见他爸妈?这个林子明!但她心里是甜的。
叶琪在林子明的帮助下,数理化有了长足进步,连老师都惊诧不已。她文科本来就好,现在数理又上去了,班主任说,叶琪,这样保持下去,你重点大学没问题。
叶琪绯红了脸,她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她低着头,悄悄用眼角余光瞟林子明,他嘴唇的弧线真好看,他的浓眉,他挺直的鼻梁,他的稍稍凌乱的黑发,这一切,她都是多么的喜欢。
他们不像一般的学生恋爱会拖垮学习,相反,他们互相勉励,互相督促,花前月下没有他们的身影,倒是晚自习最晚离开教室的是他们。
梁燕也发现了端倪,但她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既然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那就随他去吧,反正她的小溪流多得很。
快要临近考试了,但林子明还是酷爱运动,常常打球打得一身水一身汗,但他的成绩照样那么棒。只是偶尔说哎呀今天运动可能过量了,关节有点酸痛,背上也有点痛。叶琪就说,明天运动量小点就是了。
他们熬过了流火的七月,都考得相当好,填了同一所大学的志愿。
在他离开上海的前夜,他们依依难舍。在那个圆月皎洁的夏夜,月色如水,她轻轻吟,更携取胡床,上南楼,看玉做人间,素秋千顷。
月色下轻轻吟着宋词的她令他怦然心动,他第一次俯身将唇轻轻印在了她的唇上,然后,是晕眩,是迷蒙,最后,她给了他。
她有泪花。
他用拇指轻轻拂去,他吻她的眼睛,然后凝视,告诉她,今夜,月色作证,爱你,一辈子。
不久,他们双双接到上海复旦的录取通知书。
四
正当叶琪热切地盼望大学开学,她好见到林子明的时候,她接到了林子明一封只有几行字的信,信里说他放弃了上复旦,他要去日本留学,他的伯伯在日本,一定要他去,伯伯说,上国内的名牌大学当然比不上日本的名牌大学有价值。
语气冷漠如同陌路。
叶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将那封几行字的信看了又看,一个个字如同刀子一样刺进她的心里,是的,是林子明的字迹,她不会认错,虽然那字迹有点凌乱。她将那张薄纸片在手里揉烂,她闭上眼睛,看见灿烂的烟花在眼前纷纷坠落,然后是一地死样的寂然。
谁能想到,就在此时,她发现自己——有了林子明的孩子!
知女莫若母,虽然叶琪极力掩饰,但经历丰富的妈妈还是发觉了。已经快三个月了。妈妈当时就急哭了,要她赶快把孩子拿掉,晚了要受大罪的。可是叶琪真的不舍得,这个小生命唯一能够证明林子明在她生命里存在过,失去他,就失去了林子明在她生命里的任何痕迹。她不舍。
可是终究,她被妈妈哭着求着拖着去了医院。
流产前先要进行检查。叶琪觉得医院的妇产科是个令女人讨厌的地方,在那里,女性没有尊严可言,冷冰冰的医生,冷冰冰的器械,冷冰冰的命令——脱掉裤子,躺上去,腿分开,分大点!
先药流试试看,能流掉最好,流不掉再考虑做手术。医生冷冷地说。
吃了药,几个钟头过去了,肚子剧痛,流了许多血,但胎儿没有流出来。医生说,胎儿太大,药流不行,要人工流产。
叶琪战战兢兢进了流产手术室,换上手术衣等在外面,里面有个女人在声嘶力竭地嚎。叫到她名字的时候,她几乎有些虚脱,两脚像踩在棉花上。
躺上手术台,身体撕裂的剧痛让她几乎昏死过去,但更痛的,是她的心。她恍惚听到医生说,胎儿都成形了,再大些就只能引产了。
她被人背到休息床上的时候,她紧闭着眼睛。手术从始自终,她都紧闭着眼睛。她不敢正视这世界,不敢正视一个生命从她身上被活活拿走,不敢正视她与林子明再无瓜葛这一事实。可是,有两行清泪从那紧闭的双眼蜿蜒而下。
五
八年后,叶琪是一家外企的中层管理人员,丈夫在政府部门工作,有个两岁的女儿在呀呀学语。
日子平淡琐碎但也还安定。对丈夫,她谈不上爱,也谈不上不爱。她记得亦舒说过,结婚十年,****如刷牙。是的,他们只结婚三年,然而她就有了疲倦的感觉。
偶尔午夜之时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丈夫,她会睡不着。有时,她会燃一根烟,去阳台悄悄吸,打开阳台窗户,将缕缕的烟轻轻吹向午夜的天空。
流年婉转,婉转流年。却总不能彻底流走她内心深处的那一抹伤。
一日,手机上来了一个陌生电话,一个老人,说是林子明的姑妈,给了她一个地址,让她务必去一趟这个地方,说可以见到林子明。
林子明!林子明!
陡然听到这三个字,叶琪愣怔在那里,很久,她感到干涸了多年的眼窝开始潮热。八年了,她没有再听过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只是常常在她的梦境里流连。八年,她没有换手机号码,一直还是那个老号码,因为,这个号码林子明知道。
人已远,情已负,爱能怎样,恨又怎样,再去又能如何?但最后她还是决定去,她要亲自站在林子明面前问他,为什么……
九个钟头的火车,再转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叶琪找到了那个地址,果然是一处山明水秀的好地方。竹林掩映的乡间农舍,来开门的是一位头发斑白的老阿姨,她打量着叶琪,然后用上海话问,侬是叶琪伐?
老人是林子明的母亲,叶琪望着她,八年前,林子明说过要带自己来见他父母的。
老人领着叶琪走进堂屋,叶琪脚一跨进门槛,手里的行李包就惊得落到地上——堂屋正中心的条几上,赫然摆着一幅林子明的黑白照片,照片前面上着香!
照片里的林子明在深深注视着她。
子明八年前就走了,骨癌。子明爷爷是骨癌,子明伯伯也是,没想到子明也没能逃过。
子明怕你伤心,怕你不肯恋爱不肯结婚,在最后的日子里强撑着给你写了封信,是想让你恨他然后忘掉他。子明嘱咐,等你结了婚有了孩子完全安定了,才可以把他的事情告诉你。
叶琪泪如决堤。
她恍然记起,高考前子明是跟她说过关节和脊背酸痛,但那时他们都没在意,林子明酷爱运动,一直以为他是打篮球踢足球拉伤了筋骨。
叶琪上前去,轻轻抚摸着照片中子明的脸,轻轻说,傻瓜,你这是何苦呢,你让我恨了你整整八年。你该让我知道的,我会陪你最后一程,还有我们的孩子,我和孩子不会让你孤单上路。
回上海的火车上,叶琪拿出一张子明的小小证件照,是她向子明母亲要来的。她注视子明,子明亦在注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