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人答道:“那样,痞巷就会要我了吗?”“会要的,会要的!我拿脑袋担保!”黑眼罩兴奋地说。突然一声枪响,子弹却是从窑里打出来的,穿过窗外,打在了黑眼罩身上。子弹是日本鬼子多吉喜一打的。
父亲一个箭步,冲过去,抱住了就要倒下的黑眼罩。黑眼罩胸前的鲜血,像喷泉一样涌。他已经不行了。
黑眼罩用最后的力气,说了几句话。他嘴巴冲着窑里说:“大顺店,跟了你一回,我不悔!临到这时候,我只想听你一句话,不管是真是假,哪怕是骗我,你也要说出来,这句话是:你爱我,你只爱我一个人!”
从窑里传出来大顺店异样的声音。这声音说:“我爱你,我只爱你一个人,黑眼罩!”瞬间,黑眼罩倒在父亲怀里,死去了。
突然从窑里,窜出两个人影,大家发一声喊,挥动农具,正要把他俩打死时,这两人出了声。原来是那两个国民党兵,其中一个,奔黑眼罩的尸首扑去,“大哥大哥”地叫着,哭成一团。
“那日本鬼子呢?”父亲问。一个国民党兵说,那日本鬼子,还在窑里。父亲藐视地看了这两个人一眼,叫他们“滚蛋”!
这时候,大顺店在窑里发话了,她说,既然张谋儿不忍心用手榴弹炸她,那么,大家抱些干柴来,把窑口堵了,架起柴,烧死她和这个日本兵。她说如果你们还听她的话,还爱她的话,就照她的话去做。这是她发布的最后一个命令了。
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也许是最后的办法,包括父亲。大家都从自家门口,抱来干柴。我也学着大人抱来了自家的柴禾。柴禾堆在黑眼罩家窑口,堆得和窑背一样高。
就在要点火的一刻,父亲突然改变了主意。
30
父亲叫人停止点火。他把柴禾刨开了一条缝,叫多吉喜一的名字。当多吉喜一凑到窗前时,他说,如果多吉喜一愿意的话,他还有一丝存活的机会,不过机会只有一半。父亲提出,他要一对一,和多吉喜一比武。多吉喜一考虑了一下,同意了,但是他提出,要比拼刺刀。父亲迟疑了一阵同意了。“大顺店,我不会辜负你的!”父亲对窑里的大顺店说。
比武在痞巷那棵老槐树底下进行。全村的人围成了一圈,都来看这一场热闹。大顺店也自由了,有人搬了一个高屋(高脚凳子),大顺店两手袖着,坐在那里。
日本鬼子多吉喜一,较之七年前大王庄那一场屠杀时,拼刺技术自然是已经接近炉火纯青,这些年来,有多少活的中国人充当他的靶子呀!他并没有把眼前这个拿着老头的中国农民,放在眼里,他只担心,这个中国人说话不算数。对于这点,父亲笑了笑,他说他拿全家的性命担保。
父亲挥舞着一把老头。他的这把头,使这场庄严的较量,有点不伦不类。多吉喜一平端起枪,一连拉动了六次枪栓,连同枪膛里那颗,一共六颗子弹,跳了出来。多吉喜一用脚踢了一下这些黄澄澄的子弹,然后趔个架势,向我父亲扑来。
第一枪刺来,父亲只挥起头,迎了迎,身子没有动。他明白这一枪是虚的,探路,因为多吉喜一的重心没有移动。
见父亲脚步木讷,多吉喜一双臂合力,向外送枪,一个弓步,刺了过去。父亲见来得凶恶,身子一闪,躲过了这一枪。
双方你来我往,十来个来回。父亲的老头明显地逊于多吉喜一锋利的刺刀,因为,招架的工夫多,躲避的工夫多,偶尔,也用头抡下来,杀杀多吉喜一的锐气,也避免使自己过于被动。
多吉喜一想速战速决。结果,屡屡出枪,都没有奏效。多吉喜一有些急了,眼睛里喷着火,嘴里“八格牙鲁”地骂着,频频刺来,脚底下也有点重心不稳。
圈子上围观的人们,最初见父亲被动的样子,手里为他捏一把汗,料定他不是这凶恶的日本鬼子的对手。母亲急得直要哭。但是,等到十几个回合以后,见那日本鬼子,早已是气喘吁吁,脚步凌乱,而父亲,依旧沉稳平静,该挡则挡,该躲则躲,才明白了,那天黄河岸边,这大顺店果然有眼力,这张谋儿,的确有两下子的。
那日本鬼子频频出枪,步步进逼,直把父亲逼到老槐树跟前。瞅着父亲已经没有退路,那日本鬼子突然大叫一声,拼了全力,一个饿虎扑食,向父亲的腔子上,戳来。
这一枪要是戳中了,非把父亲戳个透心凉不可。母亲怕得捂上了眼睛,在场的所有的人,都“哎呀”了一声,就连一向摆谱的大顺店,也腾地一下,从高屋上站起来。
好父亲!只见他身子往下一缩,圪蹴在地上了。圪蹴的同时,两手举起把,向上一挡,只见,“噌”的一声,日本鬼子的刺刀,结结实实地扎进了大槐树里。
一尺长的刺刀,扎进去了半尺。日本鬼子一见,稳住身子,想把刺刀拔出来。父亲哪能容他拔出。父亲一个虎跳,离了老槐,转到多吉喜一的侧面,然后,抡圆老头,朝多吉喜一的脑门上,狠命砸来。
多吉喜一一闪,父亲这一砸在了多吉喜一的肩膀上,砸碎了多吉喜一的锁骨。多吉喜一被打倒在地,他抱着锁骨,疼得满地打滚。当父亲再次扬起头,向日本鬼子多吉喜一砸去时,大顺店伸出手挡住了他。大顺店说这是她的仇人,她要亲自处置他。
31
这天的夜格外静,我总是睡不实,似乎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睡实了。睡梦中我见到多吉喜一被火绳子死死地捆在老槐树上。灯笼火把,照亮了这一片夜空。大顺店从她的头上,拔下金簪子,掰开多吉喜一的眼皮,用簪子戳瞎了他的双眼。戳完以后,她将簪子扔了,她嫌这簪子被染脏了。
“各回各家吧!没有大家的事了!这个畜生,交给野物去收拾他吧!”大顺店说。这一夜,狼虫虎豹的吼声未断。家家都把门用镢把顶了,隔着窗户,往外看。狼的眼睛,豺狗子的眼睛,豹子的眼睛,像一对一对绿萤的灯泡,在这个村落的空地上乱蹿……第二天早上,直到半干早,太阳快要当头了,我才醒来。
32
这一段时间,黄河岸边的痞巷部落,异样平静。人们都默默地干活,很少说话,那平静,就像河流在一次泛滥之后,突然一下子疲惫得好像不能流动了一样。
山下上来了个土改工作队员。工作队住在山下,这个穿着褪色军装的人包着这个村,他隔几天上来一次,队部设在山下。
大顺店自从那一夜以后,很少再抛头露面了,晚上例行的那个团聚会,也不再召开。大顺店平日,也不再和别的男人来往,只是偶尔,和青年伤兵拉几句话。
村上成立了贫农协会,父亲被选为贫协主席,每天,他的左边腰带上,挂一个贫协的章子,右边腰带上,挂颗手榴弹,忙前忙后。
大顺店只有一样习惯,还像往常一样,到胭脂河里洗澡。我也继续放牛,并且在晌午端的时候,去到那个潭边,为她搓背。
一次搓背的时候,大顺店要我谈起了母亲。她详细地打问着一个普通女人的事情。怎么做饭,怎么洗衣服,怎么枕着父亲的臂弯睡觉,怎么骑着毛驴回娘家,怎么在我们不听话时,掴我们一巴掌,怎么为了一点小小的事情,和父亲斗气,等等等等。
在听着我拉话的时候,她的脸上那么美丽,那么善良。这些普通而又普通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竟能那样感染她。
她说:“你叫我一声好吗?”我说:“我不是一直叫着你,叫你‘茴香’吗?”她说:“不是这个,亮子。世界上对女人都有啥叫法,我想你叫我这个!”
“叫法多着哩!”我说,“叫奶奶,叫外婆,叫姑姑,叫婶婶,叫姨姨,叫姐姐,叫妹妹,多得很,把人嘴都叫干了!”
大顺店说:“亮子,你愿意将这些称呼,把我叫一遍吗?只叫一遍。你会答应的,你说是吗?”我点点头。我无法拒绝这个女人的要求,因为那一刻,她是那么善良而美丽。“奶奶!”我叫了起来!
“哎!”大顺店答。
“外婆!”
“哎!”
“姑姑!”
“哎!”
“婶婶!”
“哎!”
“姨姨!”
“哎!”
“姐姐!”
“哎!”
“妹妹!”
“哎!”大顺店的“哎”字,拉得长长的,带着拖腔。开始几句,她还有些害臊,但是后来,她适应了,女人的天性中的某种东西抬头了,她应得那么自然,好像那真的是她似的。“你耍滑头,还有一样,你没叫我!”大顺店说。
“哪一样?”
“娘!”“我不敢叫你,我怕我娘知道,打我!”
“只叫一声!只叫一声!一会儿回去,我给你吃大烟籽。”
我背过脸去,努了几努,终于憋住气,大声地叫了声:“娘——”对面山上的蜜娃娃,一齐应和。
当我转过身来时,我惊呆了。我看见大顺店躺在水里,浑身打颤,脸色也是异样的苍白。我还看见,她躺着的那个地方的水,泛起一阵阵胭脂色。最初,我以为是太阳耀的,后来看看,又不像,因为那颜色正在逐渐加红,并且有细细的血丝。
我有些害怕。我说:“大顺店,你快看,看你的下身!”
听到我的话,大顺店从臆想中醒来。她看了看,又用手伸进水里,摸了摸,突然,她大声笑起来,脸上像绽开的一朵花。
“我来红了!我来红了!我成了女人了!”她大声地喊着,并且站起来,用手打得水花四溅。突然,她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停止了拍水。她用手捂住那个地方,然后说:“小放牛,你坏!
你在偷看我!你背转身子去,我要穿衣服了!”
回来的路上,大顺店一声不吭,脸上羞羞涩涩的,像个乡间的小姑娘。临分手时,她说:“亮子,你是一个好心肠的孩子,你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33
土改中,部落原来公有的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私有制一出现,就等于这个母系氏族社会解体了。为分得自流渠旁那块可以浇水的土地,大家好是争执了一阵,后来,又为分牛的事,大家争执了一番。痞巷上空原先的那种相对安谧的气息,没有了。
接着,又有一个农民,在路途上收留了一个大得可以做他的娘的女人,做了他的妻子,村上有了第三个女人。接着,又有两个小伙子,从山下娶来了姑娘。
在分配的时候,正当大家争执得不可开交,大顺店出现了。大顺店抱来了自己的枕头匣子。她的枕头匣子,装满了金银首饰,各种珍宝。这些东西,大部分是她当“慰安妇”时,日本兵送她的,小部分,是在痞巷的日子里,大家献给她的。读者大约还记得,青年伤兵的那块银元。
大顺店把枕头匣的盖揭起,又将枕头匣翻转过来,于是所有的珠宝,都倒在了桌子上。大顺店对那位工作队员,同时是对我父亲说:“将这些东西,平均地分给大家吧!”第二天,大顺店离开了痞巷。她的家乡已经解放,她要回到家乡去。她还要我父亲,用痞巷村贫农协会的名义,为她开个路条。路条说:山西省汾水县大王庄村民王茴香,没有做过妓女,她是一个良民,她的成分是贫农。父亲当然是照办了。
全村的人,都站在老槐树下,为大顺店送行。伤兵哇哇地哭着,大顺店说,忘记她吧,忘记这个人吧!你们有心的话,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就是以后如果遇见她的话,装作不认识。
大顺店骑着毛驴,穿一身红衣服,渐渐远去。终于,一堵老崖拦住了大家的视线。
34
整整四十七年以后,我已经是一家电影厂的导演了。当我站在城市的阳台上,注视着远处苍茫的群山和血红的落日时,那一团童年的红色,突然在我眼前闪现。我记起了大顺店的故事,并且想将它搬上银幕。我邀请了许多著名的电影演员与我同行,包括我在开头向你们介绍的那两位。我要他们到我的痞巷去,到那里去寻找感觉。这里面的某一位会穿上那件大红袄。
黄河上那个痞巷渡还在,只是,木船已经换成了机动船。河面也窄了许多,船两声嘟嘟,就到左岸上。
山还是那么高,那条小路还在,只是比起当年,稍稍地宽了一些。我们来到了痞巷村,仍然是那棵古槐,那盘碾子,那座文昌庙,那些错落不齐的窑洞。当然有一些变化,一个变化是有一半人家的土窑洞,接上了石口,另一个变化是,那座文昌庙,现在成了痞巷小学。
痞巷大部分住户,我都不认识了。他们是在我之后来的。附带说一句,大顺店离开后不久,我家也就离开了,我们又跨过黄河,回到了陕北的张家畔,那我们家族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我的父母,在劳累一生后在不久前过世。
痞巷街上,有一个人,歪歪斜斜地走着,赶着一群牛。我终于找到我认识的人了。我快步跑过去,抱住他,叫他“锁牛哥”。“我是亮子!”我说。我们两人,抱在一起,哭起来。
锁牛自从我们离开以后,就一直放牛,先是放自个儿的牛,后来放生产队的牛,现在,放各户伙养在一起的牛。
我问了许多问题,他都一一作答。当然,我最关心的,还是那个大顺店,我想,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她后来的事情,锁牛该是知道得很多的。
锁牛知道得并不多。他说他的腿不方便,不能四处走,他只听说,大顺店回到汾水后,后来结了婚,有过一个孩子,再后来,她寿终正寝,很安详地死去了。
“她有没有提到过我,哪怕是一次?”我问。“不知道!”锁牛茫然地摇摇头。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和环境一样迟钝的表情。这个结果过于简单,过于平淡,令我不能满意,但是,这总是一个结果。没有了大顺店,没有了那一团撩拨人心的红色,我突然觉得,痞巷山,胭脂河,以及这一块我童年的风景,变得和天底下所有的风景一样平俗。我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大顺店的故事,不久将会在电影里出现。让我从现在起,就为她的扮演者设计一件大红袄吧!”站在痞巷山上,我怅然说。说这话时,我感到自己正在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