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种颜色中我偏爱红色。红色,炫人眼目刺激人感官的红色,总令我激动。我这一生,一直像一个斗牛场上的西班牙斗牛一样,横冲直撞,瞅着那片招展的红布片前进。许多年来,我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最近,有一天早晨,当我站在阳台上,瞩望着远处苍茫的群山,瞩望着我的同样苍茫的来路时,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恋红癖,与我七岁时的一次经历有关。
以上是扯淡,是调侃,是节外生枝,是无中生有有中生无,它完全与故事本身无关。聪明的读者可以跳过去不读。读了的人当然更聪明一些。
2
日本人在拂晓包围了大王庄。它可以找出许多理由解释这一次大杀戮。其中一条是,日本炮楼里的一个哨兵,给这个村子里的人杀了。哨兵在站哨的时候,大约想起了某一个大姑娘或小媳妇,于是荷着枪,离了职守。第二个原因是日本人本身的。这正是战争的相持阶段,兵源不足,日本人从列岛本土,招募了一群戴着眼镜的大学生。指挥官想叫这些天之骄子们的白嫩的手,第一次染上血腥。理由其实不必找,来到这块土地本身,就是理由。
全村的人都被赶到了麦场上,一层一层地排满。三八大盖里,压满了子弹。但是指挥官摇了摇头。他希望近距离接触,用刺刀。他是个粗人,没有上过学,当刺刀迸出一股又一股黑血时,他有一种嗜血的快乐。他感到他不光是在欺侮这些绵羊一样的中国人,也是在欺侮那些面孔白白的、手指嫩嫩的、戴着眼镜、穿着还不太合身的军装的日本人。由于家境贫寒,没有上过学,他对那些有知识的人,有一种本能的仇恨。
“举枪……投刺……刺!”指挥官的口令下了。最后一个“刺”字,尾声高高地扬起,然后像快刀切豆腐一样,戛然一个停顿。
在这威严的口令下,没有人敢迟疑。举枪-跳跃-弓步-出枪!这一切短期军事训练后掌握的机械动作,现在付诸实施。许多士兵,在出枪的那一刻,虽然双臂夹紧,全身爆发,但是,眼睛是闭着的。只有当那黑血,“刷”地一声,溅满脸、溅满眼镜时,才意识到这是杀人。
多吉喜一是一个粗粗壮壮的新兵,大学篮球队的队员。大号军衣穿在身上,还嫌小。他和别人的感受是一样的。一团鲜血结结实实地糊在了他的眼镜上。他首先嗅到一阵血腥,他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一片血红。他想卸下眼镜来,擦一擦,但是没有这样做。他怕稍微停顿一下,自己就会胆怯。透过眼镜朦胧的红光,他又向另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刺去。“好痛快!”当刺刀穿过心脏时,他想。“真美气!”他接着又想。
“真美气”是那些街道上的粗野的孩子说的话。在家里,因为这句话,他没少受过父母的训斥。他们叫他用书面语言讲话。但是现在,他觉得用这句话表达自己的感受,最确切了。
3
大王庄的人,一茬一茬地栽倒了。中国人像羊。兔子急了还咬三口哩,但是羊不。羊闭着眼睛,忍受,当刺刀穿心那一刻,实在受不住了,才有点不好意思地哼哼两声。中国的土地,也真神,光光的场上,血一落地,就渗下去了,因此场面上并不光滑,并不妨碍日本兵的弓步。
这场大杀戮大约进行了一到两个小时。当多吉喜一终于可以停息一下,掏出喷过香水的手绢,擦拭眼镜时,他发现,满场只有一个站着的目标了。他感到有些不过瘾。
多吉喜一平端着枪,向这最后一个目标走去。一定也有许多像多吉喜一的士兵,同样瞅准了这最后的目标,这一场丰盛的午宴的最后一道菜。
这是一个大王庄的少女。她穿着一件卡腰的大红夹袄,辫子盘在头顶,嘴在笑着,笑成一个喇叭花。她的背后,是一座小塔似的麦秸垛。少女向麦秸垛靠了靠。向后靠的原因,不是出于胆怯,而是为了将身子靠实,好让枪刺来时,刺得准确一点,省力一点。靠实以后,她解开衣襟,指着左奶奶头下面的这个位置,示意日本兵往这里捅,这里是心脏。
多吉喜一大叫一声,平端起枪,一个饿虎扑食,向少女刺去。与此同时,所有的大日本天皇的这些勇士们,也像多吉喜一一样,去吃这最后的一道菜。少女很平静,平静得要么是白痴,要么是精灵。她的美丽的嘴角高挑着,仍然在笑,好像那刺刀不是捅向她一样。
这少女后来没有死。她成了这支部队的“慰安妇”,或者叫随军妓女,或者再雅致一点,叫军中乐园。第一个享用这个少女的是指挥官,最后一个享用这个少女的是多吉喜一。
至于这个少女为什么没有死,军中有多种的说法。一种说法是,三八大盖上的刺刀,是匕首型的,刺过许多人以后,刺刀就会发软。因此,当几十把刺刀一齐刺向奶下部分时,刺刀全都弯曲了,卷了回来。这件事相信是真的。因为自从那场战争结束以后,军械专家们将刺刀从匕首型改成了圆锥型,现在的士兵们,还在享受这种研究成果。第二种说法则趋向于浪漫,人们说,士兵的刺刀在刺的途中,停下来了。他们被她的平静、她的美震慑了,手臂发软,发不出力,他们明白如果杀死她,那将是暴殄天物。他们怀疑这是蒲松龄小说中,那种狐妖之类的人物。他们是大学生,知道蒲松龄。
4
胡宗南进攻陕北的那一年,五黄六月,天上下了一场冰雹。冰雹小的像核桃,大的像拳头,最大的冰雹,像西瓜那么大。揭地的牛,脊梁杆子被打得白花花的,露在外边。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树枝全部被打成了白色的细条儿,槐树披散着立在那儿,像个白发魔女。父亲在地里看瓜,急了,将锅反扣在头上,才没有叫冰雹打死。“光景是没法过了,走,东渡黄河,走山西!”父亲对母亲说。
陕北人遇了灾荒,就往外跑,叫“跑年馑”。人挪活,树挪死。跑的路线一般是三条,一是下南路,一是走西口,一是东渡黄河,走山西。张家畔这一带的人,通常是走山西,祖祖辈辈地跑,跑顺了。
母亲哭着。父亲黑青着脸,不理她。父亲挥动老镢头,把门窗挖下来,又在畔上起了个壕,把门窗埋了。然后,拉起母亲,又拉起我们兄弟仨上了路。上路的时候,多绕了一截路,到祖坟上,磕了个头。
黄河岸边,八条赤条条的艄公,站在浅水的地方,一边往身上撩水,一边向岸上张望。母亲一身白衣服,脸也生得白。刚往岩石上一站,八个后生腰间的那东西,都直挺挺地端翘起来。母亲羞红了脸,赶紧背转了身子。见我们兄弟仨,还站在那里,傻呆呆地望着,母亲把老小,一把揽到怀里,又伸出两只手,挡住我和弟弟的脸。
父亲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见了,笑一笑,摇一摇头。父亲过来,接我们上船。船在这里,靠的是老崖,一块船板,支了,我们一家五口,颤颤悠悠地,上了船。
“船开不等岸边人!”艄公们齐声怪叫了一声,船缓缓地离开了岸。
5
船在黄河里行着。浪一会儿把船掀上了天,一会儿又把船抛向了谷底。母亲有些晕船,脸色煞白,两眼只瞅着自己的脚尖。父亲大约也有一些晕,只是,他努力支持着,伸出两只大胳膊,把我们兄弟仨,搂在了一搭。
艄公中,有一个一只眼睛上蒙了个黑罩的,那只明溜溜的贼眼,老往母亲的脸上瞅,母亲觉察到了,只是不敢吭声。父亲也感到这些艄公,不像一些正路人,他想发作,可是是在船上,于是,忍了。
艄公们喊着凄凉的号子。三场号子过罢。船终于靠了岸。这里是山西境了。父亲轻轻地舒了口气。这边是滩,离地面,大约还有一箭之地。八个赤条条的艄公,现在停了桨、停了橹、停了歌唱。他们互相望了一眼,然后“扑通!扑通!”一个接一个地跳下了水。
水只到大腿根儿。水大约有些凉,他们往身上撩了撩水,然后,慢慢地,一个接一个走过来,将光光的屁股,靠在船舷上,将脊背,对着乘客,两只手,垂下来,弯成一个拳窝。
船上还有一些乘客,他们大约是过过黄河的,知道下数。于是,一个一个地,扑到艄公的光脊背上,用手搂着艄公的脖子。艄公开始背他们上岸。乘客中,有一个面皮皱得像老核桃,擦着铜钱厚的官粉,颠着小脚,鬓上插一朵花的老女人,她选择了最年轻的一个艄公背她。
“伤兵,你可等上了一个好机会!”黑眼罩喊。“你操你的心去吧!”那个被称做“伤兵”的,回敬了一句。艄公们一阵笑。笑得叫人胆寒。那伤兵原来是个跛子,他背起那老女人,一开脚走,身子就像摇耧一样,摇荡开了。行走期间,他还不断地腾出手来,挠这女人的痒痒,逗得这女人一阵阵大笑。
6
黑眼罩越过了几个人,后来停在了我母亲跟前。他命令式地说了句:“趴上!”然后背转过身子,垂下胳膊,两只手在后边,蜷成一个拳窝。母亲的脸色已经不像刚才那么苍白了。但是,听到这黑眼罩的声音,又苍白起来。“我有男人!”她小声地说。“男人是男人,我是我!”黑眼罩的声音充满了威严,不允许你违抗。母亲无奈,只好求助地望着父亲。
父亲双脚已经站在水里,他的两只胳肘窝里,各夹了一个弟弟,背上,则背着我。他用一个男人的目光,扫了黑眼罩一眼,继而故作轻松地说:“背就背吧!这黄河上的规矩,我知道,上过一回脊背,这河才算过完!”也许是因为水凉,也许是紧张,我感到,父亲轻轻地打了一个冷战。
父亲大步蹚着水,来到岸边,将我们三个,“扑通扑通”地丢在沙滩上,然后,背转身,抡了抡胳膊。父亲的眼睛瞅向母亲。
黑眼罩大约在母亲的“解放脚”上,掐了一把。我看见,母亲羞红了脸,只是咬着牙,不吭声,眼神中有一丝恐怖。
终于就要到岸边了。父亲跨前两步,走进水里,一伸手,从黑眼罩背上,取下母亲。然后又返回来走了两步,一松手,母亲端端地站在了地上。
黑眼罩一愣。“快走!”父亲训斥般地骂了我们兄弟仨一句,然后,牵着母亲的手,大步流星向前走去,我们兄弟仨,起身,跑来拽住母亲的衣襟,磕磕绊绊地,跟上跑。
“过路客!你站住!”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喊。喊声像响雷一样,吓得我打了一个冷战。
7
喊声是黑眼罩发出的。黑眼罩说罢,一步一挨,向我们走来。而那另外的七个艄公,听到喊声,也都掀掉了背上的人,交裆里那东西,“不来,不来”地晃动着,跑了过来,将我们一家五口,团团围住。
父亲朝四下里瞅了瞅,见逃不脱了,就停下来。父亲丢开母亲的手,双手打拱,叫道:“兄弟,有什么话要说吗?那船钱,过河之前,不是已经付了?”
“船钱是付了。可是,这痞巷渡,还有一样规矩,你懂吗?”“啥规矩,你且说说!算是叫我增长见识!”“背女人过河,是要付钱的,你知道吗?”黑眼罩仍然不动声色地说。父亲看黑眼罩一眼,不卑不亢地说:“我不知道!确实不知道!不过,就是知道了,也是白知道!我没钱!逃难的人,哪来的钱!刚才那几个船钱,把身上都打扫空了!”
父亲说着,把上衣的口袋翻过来,让艄公们看。“没有钱也行!逃难的人,没有钱才像个逃难的。只是,你这白脸婆姨,不能走,让我们兄弟们耍上一回。只几个时辰,就完事了,行路人,耽搁不了你赶路的!”
母亲见说,颤颤晃晃地,站不稳,站不稳,扶住了我的肩头。我们弟兄仨,预感到就要有一场大事发生了,都有些怕。可是,这场事究竟有多么可怕,我们却不知道,甚至,孩子的心里,还多多少少有一份期待,期待发生点什么。
8
众艄公见黑眼罩已经将话挑明,于是不再忌讳,有大声恫吓的,有小声嬉笑的,将圈儿围得更小。还有一个,大约是那个瘦条脸的年轻伤兵,竟伸出手来,朝母亲的腰间,捏了一把。吓得母亲,“吱哇”地叫了一声,腰身一闪。
父亲见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身子往下一矬,扎了个马步,然后说:“我张谋儿是属猪的,怕水。见了水,打蔫!可是,只要叫我站到这陆地上,兄弟,不瞒你说,你们八个,我也不放在眼里。这张家畔的张谋儿,拳打陕甘五省,脚踢黄河两岸,你们也该是知道的!”
父亲的大话一排出,倒镇住了这八个艄公。黄河岸边,静悄悄的,只有水波涌到岸滩上的声音,还有河心那响雷一样的波浪声。
父亲继续说:“兄弟,让人一步自己宽,且抬抬手,让我们全家,抬脚走人吧!这是一把钱钱饭,我们张家全部的家当,都在这里了。我们用全部的家当,买一个平安,这总可以了吧!”
父亲说着,从裤腰带上,解下那个炒面口袋,撂在了黑眼罩的眼前。黑眼罩将炒面口袋,端详了一阵,然后撩起光脚,将口袋踢远:“你这是打发要饭吃的,还是咋的咧!真正地要辱没我们!弟兄们,咱们闲话少说,不跟他费唾沫了,起手!”
黑眼罩话到手到,一个黑虎掏心挥拳向父亲胸口打来。父亲挥拳格过了。另一个艄公嗷嗷叫着,从后边飞起一脚,踢向父亲的裆部。父亲轻轻一跃,双脚腾空,躲过了,身子又款款地落在地上。
9
突然传来一个女人咯咯的笑声。笑声过后,是一串话。话是这样说的:“八个人欺侮一个人,你们好能行哇!我看,这后生是不想惹事,要么,你们八个,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哩!”
听到声音,八个人都一齐住了手。父亲的马步依然扎着,但也不像原先那么紧绷绷的了。循着声音望去,我看到,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很大的卧牛石。说话的女人,脚踩在卧牛石上。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裤子,水红色的衫子,胸前挂着一个红裹肚。头发很长,河边的风,吹得头发纷纷扬扬地,好像要带着整个人飘起来。
她的水红色的上衣,一个袖子已经登上了,另一只袖子还在登着。手臂一扬一扬地,露出白色的一段胳膊。她已经停止说话了,但是脸上还在嘲讽地笑着。
那身水红色的衣服,大约是最好的绸子做成的。像红云一样罩在她的身上。河边的风很大,因此这一团红色,绕着她的身体,来来回回地摆动着。
“大顺店!”八个艄公在同一刻说了上面这三个字。说的同时,他们突然一下子都蔫了,包括他们腰间的那东西,也都耷拉了下来。他们好像很怕这个女人似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黑发缠绕的那一张妖娆的脸儿。
父亲真聪明!他在这一瞬间判断出了这个女人的分量,于是向那块卧牛石走去。但是,黑眼罩走在了他的前面。
黑眼罩捡起了父亲扔给他的那个炒面口袋,紧走两步,到了女人跟前。他有些卑怯地说:“大顺店,我们想叫你高兴,想给你弄点礼物回来!”
那女人已经穿好了衣服,扣好了扣子,她现在开始慢腾腾地把头发往头顶上盘。听到黑眼罩的话,她有些恼怒,大声斥道:“胡说,你们这些偷吃的狗,你们想干什么,当我不明白!我一不在跟前,你们就想打野食吃!”
黑眼罩唯唯诺诺地说不出话来。大顺店走过来,扳住黑眼罩的下巴,盯住黑眼罩的那个独眼珠:“你想来,你就来我!人家是良家妇女,你要遭孽的!”说完,大顺店顺手接过炒面口袋,手探进去,摸了摸,摸出几颗豆钱钱来,撩进嘴里,嚼着。
10
“女菩萨,你的一句话,消了人间一场干戈!我们全家逢年过节,要给你烧香哩!”父亲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毕恭毕敬地说。
大顺店一撩头发,笑着说:“我大顺店平生,最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不过,这话是从你口中说出,我倒还是爱听。问一句,这位大哥,刚才我们痞巷的人欺侮你,你怎么只是躲闪,并不还手!”
“出门三辈低!在你们痞巷渡,我想我还是忍着点好!不过,这位大嫂,你救我,这也是一番恩义了!”
“不要叫我大嫂,也不要叫我女菩萨。我讨厌套近乎。还是叫我大顺店吧!就是你们陕北人走西口路上的那种行人小店,谁瞌睡了,谁都能进来丢个盹儿的那种店。普天下的人,都这样叫我!”